粪除谢府是消闷,洗衣裳是顺个便。
第一回洗衣裳,还误把衣裳浸粥盆中,谢必安气得无话可说。
干活这一方面不勤快,态度方面就更不用多提了,犯了错便假惺惺献殷情,头垂肩膀沉,装作任凭处置之状。不犯错似乎就是个韧性子,在地府里乱飘,若说她一句她在心里驳你三句,薄责也不肯受,气不过时,还要在记事册里骂几句。
看惯了韧性子的阿箩,如今再看吃苦干活,日常里没了倔强之态的阿箩,谢必安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阿箩投胎前未把那本记事册烧毁,就藏在枕头下,阿箩投胎第一百日的时候,谢必安无意间看到了,他从不知阿箩有记事册,好奇心作祟,翻来一看,里头的内容七打八是在骂自己:
七爷是高吾三板儿的人物,却只知打吾,奸也!奸也!但吾不敢与他人言。言之又要吃哭丧棒。
七爷,吾劝你赶人不要赶上。
七爷骂吾是有嘴的葫芦,那七爷是锯了嘴的葫芦。
七爷不著人,不顺脸。
七爷眼孔小。
……
谢必安悲喜交集,一面看一面在心里给了个回复,慢慢往后翻,倒也有不骂自己的内容:
五黄六月,七爷不在,吾在地府里是独脚腿的鬼。
头又掉,出丑狼藉过一日。
今日流红,羞人化化不敢飘。
七爷未归。
阿黄有批票,吾没有批票,惨也。
今日无意折了柳树妹妹,吾手欠呐。
……
在投胎的最后一天阿箩还写了记事册,她写了这么一句话:吾投胎后,七爷会有别的婢女吗?
谢必安看到这里,启唇回语:“没有。”随后把阿箩的批票夹进记事册中。
谢必安还在阿箩的枕头下翻到了蓝本语子,翻开来略略扫了一眼,脸上一阵火热,默默合上语子,念个口诀把它烧毁。
……
天儿冷,肌骨易疲,到了夜间,风雪加大,睡觉时身上盖三层被褥,手脚也冷如垂冰。阿箩和娘亲睡觉前会在榻边放个火盆取暖。
火盆里烧的是柴,烧不过半个时辰便会柴尽火灭,所以得抓紧时辰入睡,这日阿箩和周氏潦草洗完身,打着两条哆嗦的腿钻入被窝,二人互道晚安,几个呼吸后不觉熟寐。
可当夜窗户未合严,赤律律一阵劣风钻进屋内,把榻帘子吹动。
被吹动的帘子拂过火盆,帘角沾惹了一点火星子,受风一吹,登时烧了起来。
阿箩梦里感到面庞一阵热,脖颈处汗涔涔,迷糊睁开眼,只见眼前一片火色,亮如天拔白,浓烟扑鼻,火已蔓至榻顶。
一个眨眼,榻顶和被褥已燃,顶上的火星子滋滋掉落,阿箩心殊恐怖,掩面掉声一呼:“阿娘阿娘,今夜祝融目无瞳子也!”话毕,带着一团烈火的木头一块一块的兜头砸了下来。
周氏闻声惊寤,既醒见火光顿炽的情况,并不知为何火起,吓得不知所措,掀衾起坐,汗如雨下,但下意识把身儿扑到阿箩身上,为她挡去掉落的木头。
木头砸到背上,背上肌肤灼热似将熟,疼痛莫可形容,周氏呼疼不住,抱起阿箩下榻逃离,可火到处燃烧,跳跃如鬼,退也难退,一个腿软,矬倒在地,阿箩嘴巴揾地,跌了一个血流唇外。
这一跌倒,火势又因劣风相帮大了几分,灼热的火光逼近面庞,浓烟把鼻儿眼儿塞,只有低处的空气暂无浓烟笼罩,周氏抱着阿箩匍匐在地,但肉体不耐火烧,再勾留一刻,人将成灰烬。
阿箩在周氏怀里瑟瑟发抖,听着刮刮匝匝的声音,嘴里忽然发出七声赫赫赤赤求救。
最后一声赫赫赤赤落地,阿箩的眼内滚出珠泪,不是因为害怕而流泪,而是因浓烟熏眼,瞳如被针刺那般疼痛起来。
谢必安在回地府的途中感到阿箩急急波波的呼唤,心下一个咯噔,旋即闪身到扶州。
至扶州见阿箩正遭回禄,谢必安慌了腿,忘了规矩,屏住呼吸,冒火进入阿箩家中。阴类惧火,谢必安虽属阴类,但他的身份不同寻常,并不怕寻常之火,而寻常之火却是怕谢必安的。谢必安脚下所过之地,火自两边散去。
浓烟在前,两眼皆障,阿箩隐约看到一抹莹白人形从远处徐徐行来,人形越近,能清晰感到有凉风轻柔拂面。
当谢必安走到跟前,阿箩才看清谢必安的脸,肤白如雪,两眼绿中有蓝,定睛一看,周遭的火滚滚四散,已散至角落,不能再上前来。
阿箩心定而大哭,状本儿如瓶注水:“七爷,祝融祝融目无瞳子也。呜呜,祝融目无瞳子也。”
火散开的这番景象奇怪,周氏未看见谢必安,又听阿箩在怀里自言自语,心神把握不定,有些害怕,但也带着阿箩趁机逃离。
第24章 【转世来】记忆抹去
因把阿箩当怪人来看待,扶州人对母女二人惨遭回禄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她们可怜,还有人说是阿箩惹了祝融,才惨遭回禄的。
阿箩才胜衣,肌骨颇脆,虽从火中逃生,但身子情况不大好,身子忽冷忽热,昏睡多日,饮以肉粥油汤,旬日才较可,慢慢复初。
阿箩昏睡时常把“七爷”两字挂嘴边,低低的喊七爷,也低低地喊赫赫赤赤。
她梦见谢必安被打了十五个背花,那打背花的工具不是木棍,而是用阴火烧红烧烫的铁棍,打得后背的皮肉片片模糊,几能见白骨,鲜血直下三日。
但阿箩醒后,却把梦中事忘记,连谢必安这个人都忘记了,还以为自己命大,才从火中逃生。
谢必安坏了规矩,今回没有瞒过去,他刚回地府,就被被阎王爷身边的鬼差押送到阎王殿里审讯去了。
谢必安在地府里身份地位比阎王爷低了两板儿,又比鬼差高了不知好几板儿,说是押送,倒不如说是请。
谢必安知自己坏了什么规矩,也知道坏了规矩后有什么惩罚,但并不后悔。
到了阎王殿,谢必安撩裙便伽伽地拜阎王爷。
阎王爷面貌生就凶狠,沉默起来,面大露威色,让人不敢与之偶视。
阎王爷身旁立着一位崔判官,一手执生死薄,一手拿勾魂笔,谢必安眼尖的看见崔判官手中的生死薄上有“李锣”两个字,而崔判官握着勾魂笔,在上方写写画画,笔尖不停顿。
地府有四大崔判官,而拿生死簿和勾魂笔的崔判官能为阳间善人添寿,也能让阳间恶人减寿归阴。
阿箩此生命本就不长,看崔判官动了笔,谢必安的心颤了几下,生怕阿箩被减了寿,腰一弯,再拜阎罗王,开口为阿箩辩解:“谢必安擅闯阳间人家中,此事与扶州李锣没有一点关系。”
谢必安隔三岔五去扶州看阿箩,从不逾矩,阎王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
阳间人嘴里赫赫赤赤七八声就能把无常呼来,七声唤来七爷,八声唤来八爷,阎王爷没想到谢必安会将此法告诉阿箩,两下里着急。
阎王爷打量跪在地上的谢必安,两条粗浓的眉毛一攒,状似不悦,手掌运力,狠拍案面,沉声回道:“白无常你好大的胆子,怎能教阳间人那呼无常之法?”
“谢必安有罪,请阎王爷责罚。”谢必安不为自己辩解,态度诚恳,一心求责罚。
一旁的崔判官默默停了笔,把目光也投向了谢必安,语气平平,说:“扶州李箩与七爷的关系特别,但七爷啊,扶州李锣毕竟不再是地府的鬼魂,而是有血有肉的阳间人,尚无知识,尚未入道中,与之通语与之打交道,反而会害她陷入困境中。倘若七爷真是为扶州李锣好,在她未入道中时,就莫要去打扰她。”
谢必安身上的阴气重,阿箩身上的阳气足,一阴一阳靠近,阳并不敌阴。
阿箩从火中逃生后陷入昏迷,便是因身上阴覆过阳,阴阳不和所致。从前阿箩是三公主,身份贵重自有神灵护佑,不惧谢必安身上的阴气,靠近也无大碍。
谢必安却忘了今生的阿箩并不是贵人了,脆弱非常。崔判官所言,他在心里琢磨了许久:“谢必安知错,还请阎王爷手下留情,莫要责扶州李锣。”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阎王爷怒气未消,两眼圆张,一手捋颌下长须,一手连拍三次案面,“白无常你且说说,要如何才是手下留情。白无常和扶州李锣要受什么惩罚,崔判官按照规矩来就是。”
说多错多,谢必安不敢多说其它,两手缩成拳头,放在膝上,只为阿箩缓颊:“请莫要责扶州李锣。”
见阎王爷和谢必安之间不是话头,崔判官居间排解:“扶州李锣知呼无常之法,不能放任不管。扶州李锣肉胎凡体,也不是恶人,惩罚太过,不符规矩,就将她与七爷的记忆抹去。至于七爷……”
话到此处,崔判官顿了顿,余光里抹一抹阎王爷的脸色,再抹一抹谢必安的脸色。
阎王爷脸色沉重,谢必安脸色渐缓,各有心事。
崔判官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翻开一本册子,说:“七爷勾魂千年,尽心竭力,无一疏忽,立功无算,但此次确实坏了规矩,以功覆过,不能警示后人,便就打上三十背花吧。”
话说完,阎王殿里一片沉默。阿箩只是被抹掉了记忆,不受其它责罚,谢必安舒了一口气,三拜阎王爷后到外头去自领背花挨罚。
地府的一个背花,能把泛泛的鬼魂打得魂飞三缕,魄飞三缕,打三十个,无常也挨不住。阎王爷若有所思地看着谢必安走出阎王殿,偏过头,折声与崔判官道:“背花折一半。”
折一半便是十五个,崔判官点点头,随之也走出阎王殿。
两名鬼差正在准备打背花的铁棍,阴火为蓝色,烧得铁棍滋滋响。谢必安神色不挠,跪在受罚台上,背挺得和阿箩被砍头时那日一样直。
崔判官长叹一声气,走到鬼差身边偷腔说了一句:“折一半。”
两名鬼差慌忙点头,说声知道。
崔判官又短叹一声走到谢必安身边,拍拍他的肩头,说:“扶州李锣与七爷有缘,但缘还未到。记忆虽被抹去,日后还会想起来的。七爷放意。”
“多谢崔判官手下留情。”谢必安对着崔判官点头作一个礼。
“七爷客气了。”崔判官不愿见血腥的场面,说完移步离开受罚台,回到阎王殿里。
无移时,铁棍已备好,两名鬼差下手之前,还对谢必安道了一句:“七爷,小的失礼了。”说着,他们举起铁棍要往谢必安背上落下。
铁棍使的三上五落,连打上五个背花,五个背花以后,白衣上微微见血,谢必安一声不哼。鬼差心软了,打第六个背花时手腕偷了点劲儿。
正要打第九个背花时,黑无常范无咎出现在谢必安身后,抬手枭开铁棍,对阎王殿大喊:“手下留情。”
第25章 【转世来】神婆小李
范无咎枭住铁棍,手臂上很快留下一片乌紫的烧痕,他疼而不嘶,同谢必安一样,腰板直挺挺,双膝跪在受罚台上。
阎王爷和崔判官闻声而出。
见来者是范无咎,阎王爷鼻腔里呼出来的气又急了几分,看向鬼差,问:“还剩几个背花?”
两名鬼差四目相对,而后把手中铁棍夹在胁下,扳着手指头数了好一会,支吾回:“回阎王爷,还剩六个。”
其实还有七个,但被范无咎枭住的那个背花,两个鬼差也算了进去。
头一回在阎王爷面前撒了谎,鬼差心虚把头沁。
罚了三十个背花,方才打了八个,听见鬼差的回语,谢必安明白阎王爷手下已留了情,但昨日刮刮匝匝之声恍然在耳,这个情他不能领。
谢必安苍白汗然的脸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连忙摇头, 殊不畏惧,道:“不,还有二十二个背花。”
阎王爷气得不能成语,范无咎默然良久才道:“黑白无常自幼相识结义,亲如同胞兄弟,到阳间里勾魂形影不离,谢必安数次单独行动,范无咎知而未阻亦有错。今回谢必安犯错受罚,我范无咎哪能作壁上观。剩下几个背花,范无咎愿代谢必安受之。”
“不必。”谢必安深吸一口阴气,颜色始复,“三十个背花,谢必安一人能受之。”
谢必安不领情,但阎王爷硬不起心肠来,还是把情给到了他身上。
剩下六个背花乱下如雨,一口气打完,谢必安稽颡谢阎王爷,这件事就翻了篇。
皮翻肉突,神昏形瘠,谢必安难动履,但勾魂之责在身,只有一位无常不能勾魂,他吃了药后舁伤勾魂,不辍一日。
阿箩的记忆里没有了谢必安这个人物。受罚以后,谢必安也不来扶州,即使来,也只在远处看一眼。
阿箩又变成少言少语之人,闲时就翻筋斗与蟋蟀蜻蜓玩闹,动作轻脱如群燕。
扶州人嘴碎,见了阿箩就使低嘴:
“她就是一个邪祟。”
“比邪祟还可怕。”
周氏不忍心幼小的阿箩遭人诋毁,卷怀值钱之物,襆被夜行,带着她去了松州。
到了松州,母女二人在破设设又窄小的坏屋里平静过了三年。
三年后,昊天不仁,周氏也因病而去,此时阿箩庚齿还未到十岁。
起初身子感到不恣时,周氏以为得的是唧,不多在意,去生药局买了些药吃,以为能一饮而瘳,谁知吃了半个月,一病沉疴,她又不会调摄,最后落得个药无效的地步。
周氏眼光将落地的前一晚,十分难入眠,好不容易睡着,迷迷糊糊得一奇梦。梦兆阿箩一生坎坷,但出幼后有高人默默遮护,要她放心离去。
一梦做讫,周氏慢慢醒来。
寒时时务,月光皎洁,窗外的冰雪下得恶躁。
想到那个梦,周氏的心还是放不下,她唤来阿箩,掩面而哭呜呜,凄楚不胜,手掌僵平,轻一下,重一下地敲着榻板:“乖乖,阿娘留了一些底本儿,就在榻底下。乖乖,若明日天明时,阿娘眼未睁开,且把阿娘随手葬了,或邻山,或近水,不需花银买棺材。”
言之凄然,脸上泪暗滴,各有涕。
阿箩历过爹爹的丧葬事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去细想,泪儿一刻也不在在眼中打转,一眨眼,庞儿便湿。
周氏力气转怯,擦干阿箩脸上的热泪,又用手指孜孜地描着阿箩嫩气的眉眼轮廓,一面描,一面记在心里:“乖乖,你离乳之后不曾开口说语,阿娘和爹爹担忧得两鬓生星,但转念一想,不说语又如何,只要阿娘和爹爹在,乖乖做咄咄怪事亦可爱。但爹爹造化低,揪撇我们母女俩先去,阿娘寿短亦要离开。乖乖一人寓世,阿娘毕罢不了牵挂,但又无能为力留下来。乖乖要乖,没有爷羹娘饭的长生运,见不长时吃了委屈心儿里先自忍,能退则退,贼所为、偷所为,再穷也不可以有,不求富贵,无疾而终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话到后头,周氏气丝丝,吐一个字,要喘好大一口气。阿箩悲难以自摄,嘿记周氏言语,扯把椅儿,打横来相陪。
周氏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些话,阿箩静静听着,忽然顿开喉咙,结结巴巴回:“阿娘,阿锣会、会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