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箩的嘚啵之技了得,想来生前能轻而易举地夺席谈经,她开口一句,其他人无有反驳的余地。
赵源走过来,拿出一包桂花糕递过去:“阿箩姑娘莫哭了……”
话未竟,拿在手上的桂花糕被一根哭丧棒打落在地。花状的桂花糕落地,即刻变成了碎渣,不再能辨原状。
赵源看到哭丧棒,大掉颜色,半月不回府的七爷今日回来了?
转过头一看,拿着哭丧棒的人却是穿着黑衣戴黑帽的八爷,八爷用衣领罩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阴兵心道是奇怪,但双膝不觉着地,伽伽地拜一拜那似是八爷又似是七爷的人:“喜迎八爷归来。”
在旁看戏的阴兵鬼差也都挨挨挤挤跪下拜一拜。
八爷没说话,阿箩掇粗气,下死眼盯着哭丧棒,眼挫里又偷觑拿哭丧棒的人,心想来人到底是七爷还是八爷。
是七爷为何穿八爷的黑衣黑帽?是八爷为何拿着七爷的哭丧棒?
阿箩左右思量了许久,八爷把哭丧棒收回袖内,接着她紧贴在地上的头被高高提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阿箩。”
是七爷谢必安的声音,阿箩心中犹如小鹿撞着一般,破涕为笑,那抱着柱子的无头身登时叉手不离方寸:“七爷,是阿箩的七爷!”
七爷与八爷的声音截然不同,跪在地上的一团人一听就能分辨得出,他们自知方才喊错了名,赶忙改口再恭敬一遍:“喜迎七爷归来。”
谢必安没打算帮阿箩装回脑袋,他一手提着她的脑袋,一手拎起无头身就走,只是走没几步,左腿被一双玉手相抱。
蓦地相逢,阿箩一团高兴,乐的两手拍不到一处,说:“七爷,阿箩还以为您不回来了呢。”
左腿被抱住,谢必安迈不开腿,索性把提着的头装回颈上去。
身子有了脑袋,阿箩不再相抱谢必安的腿,双手交吞在袖子里,到谢必安头顶上和苍蝇蚊子一样盘旋:“那些阴兵鬼差都说您嫌阿箩吵,故而不回来,吓死阿箩了。七爷七爷,您为何穿八爷的衣服,阿箩差点认不出您了。”
阿箩的衣服宽大且长,她没有飘高,垂垂的衣服总掠过谢必安的头顶、额头以及脸颊。谢必安抓住垂落的衣服,随手打上几个结,说:“他们没有说错,七爷确实是嫌你吵。”
这话一说出,阿箩五中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仰面朝天而飘,接下来的路不作声响,愣是一个字都没说。
谢必安在地府里有自己的府邸。
府邸不大,胜在干净,不干净也不行,因为阿箩每日一醒,都会先粪除一遍府邸。
到了府邸,幽暗的府邸见主归来,灯火立刻荧煌,为迎主归,院子里垂地的柳丝主动飘舞起来,果树见主,也从掉下几颗熟透的果子。
阿箩当先飘进府门,还是闷闷不乐,不愿做声,谢必安把府门一关,将黑衣更为白衣后,拿出哭丧棒,冷冷道:“手伸出来。”
阿箩精神大振,许久没听见谢必安这般冷冰冰的辞气了,慌的她两腿一屈装矮子,伸伸缩缩地伸出一只手,说:“七爷又、又怎么……要打阿箩了吗……呜呜。”
谢必安拿着哭丧棒在阿箩掌心上不轻不中敲了一下:“汝主是谁?”
敲的不重,可哭丧棒是专门打灵体鬼魂的,就算谢必安手腕偷力,轻轻打下来阿箩还是疼得个发昏第十一章 ,忍痛不过,就憋着气哭了一会儿鼻子。
谢必安只打了一下就收起了哭丧棒,阿箩偷吸鼻子,无一时就收回手,尚不知谢必安为何要打她,未免心下觖望,觉七爷不分皂白,滥发脾气,可是两下里都委屈,委屈得两只手腕一折,在哪儿手背对着手背相拍:“打我……七爷打我……呜呜……”
这般拍手很难拍出声响,只有一丝指甲与指甲相碰时发出的钝音,不仔细听也听不见。
谢必安喝了一声让阿箩不许跪,继续追问:“汝主是谁?可是忘了?”
从一介泛泛鬼魂变成谢必安的婢女是过明路的,也签了券契,阿箩支吾都不敢支吾,她膝盖从地上起来,却不站起来,猴在地上抠花花草草:“自然是七爷,阿箩焉得忘记。”
“是七爷的婢女,为何要去城门帮他人做事?七爷可曾许你去检查批票?”谢必安走到阿箩旁边,眼皮一垂,她泛红的眼角,湿濡的眼眶,颤动的睫毛,无不历历可见。
“不、不曾的。”阿箩哪还敢口强,谢必安在旁边,她嘴巴一抿,一个字都不敢说了,惶怖非常,身上毛发皆竖起。
“往后还敢吗?”谢必安放温柔了些问。
“不~敢~了~”阿箩曼声回。
谢必安不是平空滥发脾气,有理而打,所以刚刚那一团委屈也不再是委屈了。
“往后只能听七爷的吩咐做事。”谢必安肃然道。
“知道了。”阿箩低着头剔藏进指甲上的灰儿泥儿。
“下回若还这般,七爷便拶你手指。”谢必安说着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袋子给了阿箩,“你要的桂花糕。”
阿箩眉头一展,笑吟吟伸出脏手接桂花糕,谢必安见之,又拿哭丧棒打了她一下:“洗手。”
……
阿箩每个月都能收到人间烧来的纸钱,一日一日地过去,生前事儿她都快忘了,只记得自己死的时候年甫及笄,倒是在地府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不过在地府呆了几年她扳着十根指头也从来没有算清过,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数不清。
久而久之若不是每个月有纸钱烧来,阿箩都快以为自己是地府里土生土长的一只阿飘。
谢必安说这些纸钱是给她的,收了拿去花了就是。阿箩觉得七爷说的对,于是每日拿着钱去小肆买吃的买喝的,也算是地府里的一位小富鬼。
勾魂的事儿日日都要做,人间日日都有人阳寿尽,次日谢必安去阎王处拿了一本册子,册子里有今日魂主姓名与底脚,今日要收的第一个魂在松州,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小姑娘。
阿箩跟着七爷飘,她不敢进阎王殿,只在殿外飘来飘去,拿着花铃去调戏守阎王殿的鬼卒,才调戏一个鬼卒就被谢必安抓了个正着,她讪讪一笑,收起花铃赶忙飘到谢必安身旁去讨好。
谢必安没有劈面抢白阿箩一场,只没收了她的花铃。阿箩忸怩着不肯给,但她不敢拗抗,最终屈服在谢必安砭人的冷气下。
失去花铃,阿箩悲伤难以自摄,仔细一想这花铃本也是谢必安送的,他要回去也是理所当然,思想到这儿忽然想通,方才的不愉快全都飞到了爪哇国,眨眼间她愁面更为笑面,还顿开喉咙哼起走调的小曲。
谢必安过府时并没有停留,而是往城门走去。阿箩见状,知他要去勾魂,嘴巴动动,意似有所欲言,最后只是耷拉脑袋回府:“七爷再见,祝早归。”
她也想跟着去,但昨日谢必安承认了他嫌自己吵闹,哪里会许她一起去。
她确实吵闹,喜欢说话,喜欢闹腾,无日无之,毫无用处,地府的人喜静恶闹,谢必安也属地府人,定然也是喜静不喜闹。
阿箩飘在府门后露出一只可怜兮兮的眼睛目送谢必安远去。
谢必安脚步一顿,顿住的脚步转进府里,抓起阿箩头上的小花苞说:“今回,同去。”
抓着花苞的手强劲有力,阿箩却没觉得头皮疼,谢必安肯带自己去,她乐满面生花,和抱腿一样抱住他的一只手臂:“昨日七爷给的桂花糕甚好吃,阿箩都舍不得吃。”
“所以你就把桂花糕埋到土里?”谢必安无情地抽回自己的手。
谢必安抽回手,阿箩又抱住:“不是埋,是种,咱地府的土肥沃,过几日就能长出桂花糕了。”
“谁告诉你的?”接连几次抽回手都被阿箩抓住,谢必安干脆拿出哭丧棒来威胁她,“松手,一介婢女,抱主之臂,何来的规矩。”
他不厌阿箩亲近,只是这等靠肉的亵狎事情需避人耳目。
阿箩见哭丧棒,松了手,若无其事地来个反侧欠伸,不高不低地飘在谢必安身旁:“不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吗?那种桂花糕,一定会得桂花糕呀。”
第4章 【去凡间】诗压肩头
阿箩自信满满地回话,不知信心从何来,那种下的桂花糕,怕是变成了一团泥土了。
谢必安无从置喙,心里偷偷笑了几声,也不和她分辨,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不伤人的话:“嗯……你倒是会举一反三。”
能出地府,阿箩心情太美,喜形于色,捂着嘴格格地清笑了几声:“七爷谬赞了,其实呢这叫知识渊博。”
“是挺渊博,七爷活那么久,都没听说过。”途中谢必安想起范无咎的衣服在自己府上,还没有洗,于是曲折数武,折到范无咎府上翻出一件崭新的黑衣黑帽捎上。
阿箩盯着黑衣许久,问:“昨日七爷为何要穿八爷的衣服?七爷,前几日穿黑衣蒙面的是不是你呀,你为何要这样呢?”
阿箩随口一问,却问中了心事,谢必安不凉不酸道:“啧,多嘴。”
前几日被大黄这只恶鬼咬伤了,手腕,脚踝都是大黄的齿痕,阿箩知道了一定会敲锣打鼓告知酆都城所有鬼魂,她心上藏不住事情,索性就宿在无常殿起疾。
范无咎说她吵耳闹心,一座城都是她的声音,口喊想念七爷,七爷快回来。
酆都城没有拟规矩不许鬼魂吵闹,几千年来也没有鬼魂会吵闹,阿箩是第一个,这罚又罚不得,闹得阎王险些就地拟一条规定,拟一条不许吵闹的规定。
每回谢必安出城去勾过,阿箩都是如此吵闹,她生性就是如此,死了快一百年了也难改。
是啊,她死了快一百年了,很快就要去投胎住世,快活地当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了,掐指算算,明年就该走了。谢必安恍惚中一念而来,伤未好,便换个身份回来看看她,然而每次回来,都看见她和阴兵鬼差如火如荼地打交道,心里有点酸,养了她近一百年,她说的想七爷只是随便想想而已。
将到城门的时候,阿箩来了精神,摆出一副傲然的架子:“赵源说七爷一定不会带阿箩出地府,嘿嘿,今日阿箩就要大摇大摆与七爷走出地府,嘿嘿。”
在众目睽睽下,阿箩挺腰抬胸走出了城门,但赵源不在,她心里奇了个怪,飘几步路就拗颈看一看城门,嘀咕:“怎的今日赵源不在?”
阿箩三提及赵源,谢必安不太高兴,冷了半边脸,撩衣拨步前行:“不想出府就回去。”
“出出出!七爷等等阿箩。”阿箩反应过来时七爷已离自己好长一段距离了,她“嗖”的一声飘过去,飘太快,弄得周遭的气氛氤氤氲氲如堕梦境。
谢必安从地府去人间不消经过前面七站,目闭嘴动,念个口诀,二人就到了一座土地庙。
土地公土地婆见到谢必安,把臂躬身,曳杖来迎:“七爷。”
范无咎与二狗子在土地庙里等谢必安多时了,阿箩见到范无咎,礼貌行上一礼:“八爷安好。”
今日范无咎穿着谢必安的衣服,阿箩魆魆地看了好几眼,心里暗道:七爷穿黑衣白衣都好看,八爷穿白衣与七爷相比,可是等而下之,等而下之也。
她想问范无咎为何要穿白衣,话到嘴边,想到谢必安说她嘴巴太多,瞬间不敢问了,就是嘴里有话想说出来,不说心里难受非常。
阿箩飘到七爷身后偷腔说:“还是阿箩的七爷穿白衣最好看了。”
谢必安穿上白衣,像极了一位诗压肩头,谈词爽朗的文人,再往上说,就是一位飘飘然有凌云之态的大人,越看越有滋味。
谢必安听见了阿箩的夸奖,嘴角微微上扬。
地府里镇日昏黑无亮光,长居在地府的阿箩没有日夜之分,只知道城门开了算是朝时,城门关了算是夕时。刻下人间天才泛亮,阿箩趴在窗边看袅袅初生的太阳,天色每亮一分,她会发出不小的惊叫:“啊啊啊!天亮了,七爷天亮了,亮了。”
范无咎见到阿箩,颜色惨改,指着趴在窗沿的阿箩问谢必安:“小白你带她来干甚?吵耳又碍手碍脚……”
说到一半,想到阿箩很快就要投胎成人,呆在谢必安的身边也没多少时日了,便草草住了嘴。
一面是范无咎的质问,一面是阿箩的惊呼,谢必安镇定如恒,交过黑衣黑帽,翻开手中的册子,指着一个名字岔开话:“时辰快到了,快换衣裳吧。”
范无咎撇撇嘴,到暗处去更衣。
阿箩两手捧住一缕照射下来的金光,想捧到谢必安跟前,她足够小心,大气都不敢喘,可捧到暗处时金光就会掉到地上,她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果,只能招呼谢必安到亮处,连抓几团金光,张个眼慢时放开手,将金光洒在谢必安身上,说:“七爷,这光暖暖的,阿箩送给七爷。七爷,今日收魂结束后,我们去人间的酒楼斗酒,去人间的茶馆吃茶,听说酒楼茶馆里有许多好看的人,说不定阿箩还能有艳遇呢……”
阿箩憨憨笑了几声。
阿箩前半段言语很可笑,谢必安微微动容了,但后半段言语很气人,一只鬼还想有艳遇?谢必安也学她抓一团金光,说:“阿箩不知,鬼魂碰多了金光,会灰飞烟灭的。”
此话说得狠,阿箩被吓到,屈腿抱臂,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无光的墙角里瑟瑟发抖。
今日要收的第一个魂在松州,是松州员外爷的小茶姜灵秀。
每个地方都有土地庙,松州土地庙离姜家不远,范无咎衣服换好后姜灵秀气数将尽,刻不容缓,谢必安与范无咎动脚前往姜家。
阿箩被谢必安的言语吓住了,身子沉沉飘不起来,在角落里软成一团。
二狗子觉得谢必定安很过分,明知阿箩是见草而悦,见豺而战的性子,如此胆小还要吓唬她,弄得一个活活泼泼,何等精灵古怪的小鬼,变成个泥塑木雕似的毫无生气。其实成了真正的鬼魂便不怕人间的这抹温暖的金光,若如谢必定安所说,那他早就灰飞烟灭了。
二狗子半吞不吐,想拆穿谢必安的谎言,可谢必安毕竟是谢必安听见身份在哪儿摆着,他脸面低小,哪有资格说一句话,一掐资格也没有。
“阿箩不想死……呜呜虽然阿箩已经死了,七爷救救阿箩。”见谢必安迈开步子将走远,阿箩底发力气飘起,飘到明暗交界处就停住。前面的路洒满的金光,谢必安说碰多了会死,她不敢上前,倒身后退。
范无咎与谢必安在说些闲话,被阿箩岔断,他不悦:“那就呆在这儿,多事。”
“七爷……”谢必安在身边,阿箩就不怕范无咎,范无咎说什么她都装作没听到,气息咻咻,望着谢必安,努力挤几点眼泪。
谢必安藏起嘴角的笑痕,变出一把伞,又张开双臂,婉婉转转说:“七爷有伞,伞能遮阳,只要不离开七爷身边半步,听七爷的话便不会灰飞烟灭,乖,来七爷这儿。”
谢必安鲜有表露愉悦情绪是时候,范无咎与二狗子看了他好几眼。
阿箩如今就是个阴间人,人间的事儿不甚懂的,只能全心全意信任七爷,她揉着泪眼飘到七爷肩头旁加意殷勤去了:“七爷您带阿箩出地府,阿箩其实怪不好意思的,阿箩今日尽奴婢之责,帮七爷八爷提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