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布比虽然同是军校出身,但作为一个毕业后就被分派到试验田的士兵,他对这类器械的敏感程度远没有这么高。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派到战场,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需要忌惮这些东西。
布比开始感到痛苦,他害怕从今往后都要这样活着。
他侧过头去看向阿尔文,在站岗时这样幅度的动作已经算是违规,但他显然管不了这么多。
布比问道:“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是啊,都做了些什么呢?
阿尔文回忆着——上面以集中安置为名要求他们展开空中搜捕,又声称开发区出现怪物要求他们捉拿。在命令他们24小时看守的时候,长官曾告诉他们里面的怪物极具危险性,可以瞬间干掉十个正规军。
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地进行着看守工作,不过现在阿尔文已经意识到情报有误——除非是在完全的鐖辐射环境中,否则安琪根本没那个本事。
安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不过是个诡计多端的小可怜罢了。
所以阿尔文能甩锅吗?他因为体能太好的缘故,接收到太多上面派发的高难度任务,多次险些丧命——真要说他为什么能活到现在,竟是因为他跟安琪多少有点“交情”。
但是到了追究的时候,一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便足以至他于死地。
布比是不必有什么负担的,他从未参与过任何阴暗面,正相反,他一直是个勇敢的战士,竭尽全力守护着世界前沿科学家们的安危。
但这不是因为他的善良,而是因为他足够幸运。
布比和阿尔文同为狼英军校出身,他们都记得学校给他们的训诫——要求他们如狼群一般,既能团结协作,又可以单打独斗。
当初嗷嗷叫的奶狼如今总算独当一面,穿上了英挺的军装,他们共同的使命是守护自己出生长大的那片森林。
如果说布比的痛苦在于眼睁睁看着森林焚于熊熊烈火而束手无措,那么阿尔文的痛苦之所以会更深,就是因为他确实也曾添过一把火。
第66章 请假,幻想,不在乎
那之后寝室里远不如之前热闹了,主要是布比不再挑起与时政相关的话题。
阿尔文不用再听那些不着调的政治分析,这对他来说是种解脱,但与此同时他永远地失去了布比这个朋友——他甚至能感觉到布比开始有些怕他。
所以阿尔文合理怀疑,在布比的想象中他所做的事情,比他实际做过的要可怕的多。
不过布比所想的那些,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对此阿尔文心知肚明。
所以他也没什么可安慰布比的,不管他本人参没参与,事情对布比来说都没有好多少。
他们所信仰的东西,早已垮塌得面目全非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住布比,但是当布比也承担起这份压力之后,阿尔文确实好受多了。
至少这证明了安琪说的对,他确实不是世界上唯一的异类,也不止他一个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左右摇摆,一边迷茫自己当下的所作所为究竟有什么意义,一边行尸走肉一样继续老老实实服役。
不过也不能算是老老实实吧,毕竟家里还藏着个人。
三个室友都发现了阿尔文最近举止异常——比如总是看向日历,似乎格外在意日期;格外关注新闻软件,看一些与调查团、前线调动相关的报道;而且在布比的视角里,他对他那个叫奥汀的“女友”似乎比以往更上心了些。
奥汀确实开始频繁出现在试验田内,不过作为一个研究员,她对田地里的作物生长似乎并不感兴趣,所有的调查活动都围绕着西区那个失踪的士兵。
差不多同一时期,阿尔文也开始总往西区跑,积极地给自己揽上一些不得不去西区的活儿。
如果再早一阵子,布比一定会感慨阿尔文用情至深,但现在他怀疑阿尔文从一开始就在扯谎,他和奥汀之间可能一直就不是那种关系。
他可能,直到现在还在参与那些与生物实验相关的勾当吧——布比这么想。
阿尔文知道自己的行为举止处处漏风,但是他不太在乎了。
他现在甚至可以做到在战友审视的目光下,旁若无人地刷新闻或者头也不回地往西区走。
反正正常来说没人能猜得到他究竟怎么了,那么不管有什么荒唐的猜测都随他们去吧。说他心思不忠也行,说他私下活动也好,只要不查到他的公寓里就万事大吉。
学着安琪的样子把自己和群体割裂开挺好的,做什么都方便了许多。
对于阿尔文来说,真正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现在各方面的状况——关于前线战局、关于调查团的进度、关于奥汀的动向、关于安琪的食物还够吃几天。
除此之外的事他都不太顾得上。
正如他所承诺过的,他一定会想办法让安琪离开s盟辖区,但是时机和方式都得细细琢磨。
按东半球对安琪进行救援的时机来看,大概率是想趁着临时调查团在s盟辖区的机会,直接将安琪的存在暴露在调查团的视野下,从而展开对s盟的全球性反击。
而在阿尔文的潜意识里,他更希望从安琪与东半球接上头、到她的遭遇暴露在全球民众面前,这两件事之间,能稍微有点缓冲的机会。
安琪的遭遇过于悲惨,如果把她遇到的一切公之于众,再辅以她遭受辐射前后的照片对比,任谁见了都会心碎,更不要说s盟所迫害的新人类还远不止她一个。
如果真如安琪所说,新人类在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一直有着不亚于普通人类的人权,那么到时候开战就是不可违抗的民意,哪怕有再多权衡性的政治认知、局势分析,在“群情激愤”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而在鐖武这样可怖的武器问世后,全球开战真的没问题吗?
阿尔文没有什么政客思维,也不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进程,但当他学着和安琪一样去预想未来,他不可避免地会感到恐慌。
《海顿公约》的条款,真的会被所有联盟遵守吗?尤其是“鐖武鼻祖”皮克西西所效忠的原国联、现s盟。
阿尔文常年深入军队体系,在他潜移默化的认知中,s盟所掌握的鐖元素或者说鐖武技术,很可能略高于其他联盟,而且他远比安琪熟知他自己的民族秉性——能用战斗解决的问题,一般不采取其他方式;战斗到最后一刻,哪怕玉石俱焚。
安琪是很聪明,她对“鐖武问题”可能也有一定的预判,但她毕竟,嗯……有点冷血。
自打上次聊完之后,阿尔文很担心在安琪的思想里,她是能接受s星重启的——说不定星球重启在她眼中是必然发生的自然现象,她会意志坚定地进行她认为正确的任何活动,至于万一结局是星球退化……那就退化吧,反正它也不是第一次退化了——阿尔文完全能想象出安琪面无表情说着这种话的样子,令人头皮发麻。
阿尔文做不到这么坦然,哪怕这个世界已经烂入骨髓,他也希望人类社会继续存在。他目光也没那么长远,所谓星球重启在他眼里就是世界末日,绝不是什么“新世界”。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阿尔文不希望让安琪在离开他的公寓之后直接和调查团打照面,否则这就好像他亲手按下了开战的按钮,这绝对不是他的本意。
只要那个“缓冲时间”存在,那么安琪的陈述将成为东半球在关键时刻的最后武器,而不是民意浪尖上的开战号角。
阿尔文渐渐明白为什么室友会说他看起来像个“东半球人”,他发现他也开始相信“谈判化解争端”那一套。
或者说也不是相信,是希望——他现在格外希望一切是可以谈的,而不是必须打到两败俱伤你死我活。
所以说,在阿尔文的设想里,安琪的离开最好不要搞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只要安琪联系上东半球时调查团已不在奇斯卡巨蛋内,那么东半球对于安琪的营救行动就只能悄悄地进行,如此一来一切都不会再那么冲动激烈。
当然,上述想法都建立在安琪在他的公寓里绝对安全的基础上,所以他又不得不多关注奥汀的动向,只要奥汀还没怀疑到军区内部,那就什么都来得及。
7月16日傍晚,调查团所乘坐的飞行器掠过试验田上空,向着原地联辖区的方向飞去了。
阿尔文站在自己的站岗点上,久久地仰望着离去的飞行器,以及作为背景的巨大夕阳。
算一算安琪那里的食物应该也所剩无几,是该请假去给她送些新东西过去了,阿尔文还想了一下这次可不可以给她买些牛排之类的生食,尝试着教她一点烹饪。
再一回神,阿尔文记起自己和安琪可从来不是这么温馨的关系,哪怕是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谈谈的时候,也每句话都带着目的。他大概能想象出如果他说要教安琪煎牛排,安琪会是什么反应——大概会一脸迷惑地盯着他,一副想把他的脑子拆下来研究研究的模样,然后权衡之下犹豫着回答“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想着,阿尔文忍不住笑了一下,把布比吓得浑身一颤。
不过现在的实际情况是,调查团已经走了,他在没有任何拖延下去的借口了,这意味他甚至不需要再给安琪提供任何食物,他该做的是立刻马上放她走。
对于安琪这样恣意的人来说,在那间小小公寓里的每一天都是受难,与其想着给她买些什么、如何把她像金丝雀一样豢养起来,不如想想把手机递给她的时候她看起来会有多快乐。
那之后,安琪会顺利离开,而他本人将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喝着啤酒静候房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无数枪口将威胁性地对准他,就像他们曾经对安琪所做的那样。
是,安琪是说过要和他合作,要想出一个既能让自己离开、又不使他的行径暴露的方式,但这基本不可能,而且也没什么必要。
躲过这次死刑有什么意义吗?只要他仍是现在这样的想法,只要他仍在军中服役,他就还会持续地做出“危害联盟安全”的事情,持续地发表各种不当言论,他的结局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纠结的时间会变得更长而已。
唯一的一线生机或许是,安琪因不忍心让他就这样去死而拒绝了他递上的手机,一定要做些别的尝试——这可比s盟明天就投降的概率还低。
极为偶尔的时候,阿尔文也试图幻想如果这场战争根本不曾存在,他和安琪会是什么样子。
安琪还是会因过于优秀而来到奇斯卡巨蛋游学,他还是会因约克看上了那个高挑的东方美人而与安琪产生纠葛,而像安琪那么记仇的人,大概会不断地找他的茬、折腾他、折磨他,把他的人生规划和升职计划搅和得一团糟,到那时,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安琪对他负责了吧?
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一定抛弃所有羞涩矜持,即便是穷大兵与高材生这样的鸿沟也全然不顾。
他还是会每周买一堆零食去看望安琪,还是会被安琪用看智障的眼神盯着,安琪大概还是很瞧不上他,但是至少他还有能追到安琪的可能性。
这么想着,换班时间就到了。
眼看着阿尔文往相反方向走去,布比皱着眉头问道:“又去西区?”
阿尔文头也没回地冲他摆摆手:“去找中队长请明天的假。”
第67章 迪迪,想念,靠得住
脑子想清楚了之后,行动起来似乎就完全没了难度。
纽曼批假时略带迟疑,但在阿尔文的坚持要求下,他还是准了假。
这位一向善待下属的长官总是对阿尔文颇为信任,或许是因为阿尔文具备一些很讨长官喜欢的特质——自律、简单、追求完美。
人们很难将这样一个恪守军规的人与“叛徒”一词联系起来,纽曼也只是拍着他的肩膀笑笑道:“早点把家里的事处理掉,尽快回归正常节奏吧,我们的联盟需要你,年轻人。”
阿尔文点点头,没有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这次回家的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长到阿尔文打算记清楚这条路上的每一个细节——那些生长在田地中的美丽作物,那两位正在站岗的满脸狐疑的室友,那位整日在独立办公室内忙碌着的研究员先生,还有那个看了他一眼后决定绕路走的布比。
现在回头看看,在无辐区试验田的这段日子他本该过得不错。
这里其实没什么所谓的“大恶人”,哪怕是那个与他吵过一架的室友,顶多也只能算个喜欢大放厥词的无赖罢了。
至于纽曼,他在年轻士兵中风评一向不错,对阿尔文也算是尽到了长官对下属能尽的一切关照。阿尔文不知道他究竟如何看待实验室里发生的事,但反正说到底也是奉命职守,这点上他们二人没什么不同。阿尔文尚且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就更没心思去管旁人了。
除此以外,这里还有布比这么个天真单纯的小家伙,以及多少人一生也无法见到的生机勃勃的风景。
当阿尔文驾驶着飞行器起飞,他开始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
无辐区没有巨蛋保护,辐射物质无时无刻不在聚拢,带来一种要被吞噬般的恐惧,此时就连这份危险也变得迷人起来。
末世之下,有人在此处研发拯救星球的“良药”,有人拿起武器保卫他们的安全,有人饭后闲谈着自己毫不了解的政治,有人一言不发地琢磨着罪责与救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尔文觉得自己也开启了上帝视角,当他坐在飞行器上俯瞰大地,他发现几乎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可这明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世界太美好、太鲜艳了。
哪怕大半土地荒废,说到底不还是留下了一半的宜居土地吗?
如果人类社会起源于原始时期的一个个小小的部落,如果连茹毛饮血的他们都能日渐将生活领域开拓到全球范围,那么现在这颗星球究竟哪里绝望?
人类可以做到的,只要能有喘口气的机会,只要能有一个契机,既牵制s盟的侵略步伐,又不使全球性的大战爆发。
当阿尔文回到家时,安琪早已坐在餐桌边,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
“阿尔文,我想……”她说了站了起来,似乎一如往常将要开始长篇大论。
但是阿尔文已经把手机递了过去:“去联系你的家人吧。”
安琪:???
安琪几乎瞬间劈手把他的手机夺了下来,然后警觉地盯了阿尔文一眼,确定他是真的完全不打算进行干扰,这才开始拨号。
不过她没有选择拨爸爸妈妈的号码——他们可能是现在最担心安琪的人,但正因过度担心以及表达能力欠缺,安琪实在不知道他们能否把通话内容完整地转达给双同辖区的负责人。
所以她拨给了她心目中最靠得住的姑娘:“喂,迪迪。”
于是阿尔文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小姑娘完成了这样一通极为关键的通话,听着安琪一点点地交代清楚了自己的现状、所处位置、身体状况、所求援助。
电话里面那位声音还稍有些抖,相比之下安琪真就是冷静得不可思议。
阿尔文再一次看入了迷,他在想安琪以后会从事什么行业——外交官?间谍?特工?还有什么行业是需要人内心强大、条理清晰且冷酷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