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看来,沈胭娇做这个绣庄,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除了大胆在天子跟前提了一下,为绣庄得了一个赐名外,余下诸类细事,全都是一点一点踏实在做。
这时的绣庄,已经不能单用一个“善念”来扣题目了。
他能感觉出,沈胭娇心里想的那一种所谓的“自得自立”。
这一点,其实令他心生出一丝惶恐:
那是他给不了的,或者说,那是不须他给的东西。
权势富贵,她前世想要的东西,他都能给她。
就如同雀要吃粮。
他手里只要有粮,便不管是恶雀还是乖雀,便都会掌控在了手心。
可是这雀却忽而有一天,不止是要粮,还要天,还要云……
这便是那一丝惶恐了。
他不怀疑,一旦有一天他给不了沈胭娇想要的,沈胭娇便会毫不犹豫展翅飞了去。
因此,她先前无论如何,也要要一份和离书。
那和离书在沈胭娇手里,他一直觉得,那便是一柄利刃在她手里。
有了这柄利刃,她随时都能剪断他绕在她身上的那根线……
好在,那和离书,兜兜转转又回了他手里。
沈胭娇大约是先前弄丢了和离书,闹出了乱子,心有余悸……因此在这事之后,一时都还没跟他提过和离书的事。
若是之后她忽而张口,又冲他要回那和离书呢?
顾南章微微眯了眯眼,看着烛光下沈胭娇的侧颜,一时出了神。
……
此时书馆的小院内,灯光下,傅明霈也正静静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变得诡谲多诈的棋局。
他捏着一枚白子,看了这棋局片刻后,又讶异地看了对面的沈晏柳一眼。
一身素服的沈晏柳神色很是沉静,微微下垂的眼睑,半遮了毫无波澜的眼神。
第97章 为何
傅明霈捏着这枚白子, 没有急着落下。
“傅先生,”
沈晏柳轻轻道,“这才是我, 恶人一个, 先前在先生跟前, 装出来那番谦谦君子样,都是假的, 怕先生憎恶了我——”
他其实棋风一向阴险。
只是结识傅明霈, 难得得了这傅先生青眼后, 他小心藏起了自己的爪牙,假装一个乖巧伶俐的孩子。
连棋风, 都小心地只求阳谋,不敢太过诡谲凌厉。
他小心地披上君子衣, 想要得到贵人的青睐,更想在这世上谋一分他的立足之地。
他对生意筹谋得心应手, 连洛青石都惊叹不已。他自觉凭着自己的诡诈多变手段,便总也能有一日呼风唤雨。
却不想, 他连一个宝悦都救不了。
更遑论其他?
这一种挫败,令他无心再想遮掩什么, 或者他自始至终,都是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的恶人废物。
傅明霈眼底再一次透出讶异,讶异中倒也藏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
又静静看了沈晏柳片刻后,他一笑缓缓将这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兵行险招。
这子一落,本就诡谲的棋局, 霎时又添几分莫测阴险之意。
沈晏柳倏地一怔。
他看向傅明霈, 又拧眉盯着棋局片刻,再次一落子。
傅明霈像是也没多想, 随手跟着落下一子。
一来二去,几子相继落下之后,沈晏柳终于诧异地投子认负。
“你看,”
傅明霈呵呵笑道,“我也是个恶人。你瞧我这回的棋路,是不是也是不甚光明磊落?”
“先生?”
沈晏柳眼底透出些困惑来。
以往傅明霈跟他对弈,他瞧着傅明霈虽有时落子奇妙,但总的比下来,他又会觉得傅明霈胜过他并不是太多……
还以为这位大先生,棋技不过那样,来寻他下棋,只是闲暇时一点消遣而已。
眼下几子,便将他杀伐地毫无余地……
这人棋术竟是高深莫测。
“先生,我不懂,”
沈晏柳困惑道,“我不懂——”
这大先生既然有这般棋艺,为何会有兴致与他对弈?还要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他几分?
或者说,他真看不懂,这傅明霈到底青睐他哪一点。
“我有个心上人,”
傅明霈呵呵笑道,“你容貌与她有几分相像。”
“心上人?”
沈晏柳诧异道,“那先生为何不娶了她?”
“她在天上了,”
傅明霈一笑道,“我如今也寻不到她。我还没来及娶她的时候,她便去了——”
沈晏柳:“……”
沈晏柳眼眶有些发红。
“我们先前在一起说话时,”
傅明霈笑道,“她便说过,她以后要生一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想着,她若是有了儿子,便该跟你差不多罢?”
说着看着沈晏柳一笑道,“你瞧,我寻你下棋,本就是存有私心。还藏着掖着棋艺,不叫你看出来——这也非君子所为了。”
“我不配,”
沈晏柳小声道,“先生,你的心上人若生了儿子,必定不会像我这样的……瘸子废物……”
他无数次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生母都在叱喝他是个废物,没用的废物。
那时担心别人瞧出来,他生母没用棍棒打过,都是饿着他,拿针扎他,将他关到黑柜子里锁着,半日半日地不放出来。
他害怕的要死。
只有阿姐偷偷递给他一点东西吃时,他才看到一点光亮。
傅明霈很明显地有些愕然。
“为何你觉得,你是个废物呢?”他看着沈晏柳温和问道。
沈晏柳这时也没遮掩,将幼时的事情略略说了,说完自嘲笑了笑,有些歉意道:“说这些话,先生莫要笑我。”
傅明霈一时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后,便去弄茶。
沈晏柳看到,忙过去接了他手里的活,自己将茶烹上了。而后认真斟了茶,又小心奉给了傅明霈。
“你看,”
傅明霈这时笑道,“你茶也烹的好啊,与你阿姐一样,弄出的茶喝着是极好的——从这一点看,废物两字,怕是有些涵盖不了了。”
这话逗得沈晏柳也难得一笑。
“我极少劝人,”
傅明霈轻啜一口茶,又笑道,“只是你还小,我就多说几句,这世上万事原本没有定论,你想的多了,不自觉便在心里有了定论——而后就绕在这定论里出不来了。”
“至于该如何出来,”
傅明霈说着一顿,又看着沈晏柳道,“各人要去寻各人的法子,不过我倒是觉得,初始可先增广见闻,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多走走,多看看,世间百态,便多了然于心,一些心里的小芥蒂,便也慢慢顺过来了。”
沈晏柳眸色闪了闪,眼底隐隐亮了亮。
“天下大得很呢,”
傅明霈端起茶盏轻轻碰了碰沈晏柳的杯盏,一笑道,“小友先别太在意你我自个儿这微末之躯,先放眼出去瞧瞧罢。”
“多谢先生,”
沈晏柳忙道,“我会好好想一想。”
“嗯,”
傅明霈笑道,“男子汉大丈夫,便该拿出些气魄来。佛有千面,千面一心。人有一面,一面千心——诡谲阴险也罢,温润谦谦也罢,都是一面而已,何必耿耿于怀地挑选面具?不过是坦然行于世,风雨且兼程。”
沈晏柳轻轻嗯了一声。
片刻,棋局又开。
“先生,”
沈晏柳拈起棋子问了一声,“先生是不打算成亲了么?”
傅明霈嗯了一声,落了一子。
“挺好,”
沈晏柳小声道,“我觉得先生这样挺好。”
傅明霈瞧了他一眼,呵呵一笑也没多说。
……
一场秋雨过后,天又冷了几分。
中秋佳节时,傅云山一行并没赶到京城,一直到了这月底,才进了京。
沈胭娇得知姑妈沈宁,这一回是陪着傅云山一起来的,姑父在任上没有过来。
那这一来,必定还是先住在沈家。
想着如今二姐沈胭婉也在这边安了家,如今姑妈带着傅云山也回了京——一时家里近亲格外团聚,不由心里也是多了几分欢喜。
这份欢喜中,她还有点期盼。
主要是她察觉到沈晏柳这几个月来,一直有些沉闷,想着家里热闹些了,也能给他缓一缓情绪。
沈胭娇算着后日便是顾南章休沐,便跟他说了一起回沈府。
“不去,”
顾南章一挑眉,“去看傅云山么?倒不如我们趁着休沐,去西郊瞧瞧枫叶去,或者看猴子也比看他强了些。”
沈胭娇戳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也不是一定要他跟着,但姑妈沈宁回来,家宴便有些隆重正式,她一个出嫁女,回去自然带着顾南章更体面些。
“你要不去,”
沈胭娇瞪他道,“那我——”
“你如何?”
不等她说完,顾南章道,“你敢自己去见他。”
说着轻哼一声道,“陪你去便是,不过你记得,他也定了亲,离他远一些。”
沈胭娇懒得理他。
到了顾南章休沐这日,沈胭娇早在之前就跟沈二夫人说了,今日会早些过去,因此,一早上起来,便忙着梳洗。
顾南章难得睡了个懒觉,起在了沈胭娇后面。
等他披衣下了床榻时,沈胭娇已经在对着镜子插戴首饰了。
“都一家人,何必如此隆重,”
顾南章伸手摘下她头上一支四蝶滴珠的步摇,给她换了一支缠丝攒珠的菱花簪,“这么打扮倒见外了。”
瞧了瞧依旧似乎不满意,伸手又给她换了一支更素净的簪子。
沈胭娇:“……”
她到底哪里隆重了?
连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这人真是没法说了。
等到了沈府,沈胭娇和顾南章两人,自然先来见了沈老夫人和沈宁等长辈。
看到两人一对璧人似的往那里一站,又想想顾南章如今位高权重的……沈宁心里没忍住有些感慨。
这位三姑娘,果然是有福分的。
想着这位三姑娘,不仅能得夫君爱重,还能得天子青眼……先前她真是小瞧了这位三姑娘。
“三表姐,”
傅云山一见沈胭娇,眼中一亮立刻迎了过来,笑着一边行礼一边道,“好些日子不见了,三姐姐别来无恙吧?”
说着,他飞快上下打量了一番沈胭娇。
“一直盼着你来,”
沈胭娇笑道,“这么久不见,你长高了好些啊——一下子像个大人了。”
真不是她夸,这表弟是真窜了一大截。站在沈晏松和顾南章等人跟前,也都差不多个头了。
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经是玉树临风的小大人了。
被沈胭娇一夸,傅云山开心地一下子脸都涨红了。
顾南章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还不见过你姐夫?”
沈宁忙嗔儿子道,“这孩子——日后要和你三姐夫多多讨教,能得一点点拨,你都受益不尽。”
这位可是状元郎。
会文会文,还有比和状元郎会文更重要的么?
傅云山磨蹭了一下,转过来后似笑非笑跟顾南章见了礼。
顾南章也平静回了礼。
沈老夫人在一旁高兴地不行,连连招呼。
屋里一团热闹。
由于屋里人太多了,说笑一会儿后,沈晏松便约着顾南章一起去他那边院里说话去。
顾南章却不动。
沈晏松疑惑着,这屋里是女眷的天下,叽叽喳喳热闹得,他们男的谁也插不上话。
顾南章何时变成这般爱热闹的人了?
“顾兄,”
沈晏松笑道,“去给你看看,我新得了一幅画——”
说说文章说说诗,谈谈画谈谈朝事……这不才是他们惯常的话题么?
“叫上傅表弟一起罢,”
顾南章一笑道,“他如今远道而来,我们如何抛开他说话?”
沈晏松忙点头,不是他不叫傅云山,实在是这时候沈老夫人拉着傅云山的手,正和沈胭娇等人一起说话呢。
不过顾南章说了,沈晏松猜度着傅云山大约也不想在女眷中说话了,忙笑着过去,将傅云山一起叫了出来。
“阿柳呢?”
傅云山出来后问道,“我想寻他说话,昨日见了他,不过我刚来还没安顿好,也没功夫多说——今日他出去了么?”
“他应是在书馆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