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关湘别口中听到关于自己女儿的事迹,俊逸帝升起一阵为人父的骄傲,面色缓和了不少:“枭鸢一向聪慧。”
关湘别却接着道:“可若在这深宫中,她瞧不见人间疾苦,瞧不见世间百态。陛下说她是枭鸢,”
“——却要将她重困于此么?”
殿内一时寂静。
他封她枭鸢,却起名为“锁”。就像一只本该振翅翱翔的鹰鸟被铁链束缚,无法重归高空。
许久,俊逸帝才出声:“.......罢了。帮孤转告她,玩够了就回来。”
说着,他又顿了顿,正眼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朝廷与江湖互不干涉,并不代表两方消息不流通。早在此天才少年横空出世,在江湖中一战成名时,俊逸帝便听过他的名字。
“关湘别......”他喃喃道。
即将入秋了,夜间的风也透着寒意。顺着大开的殿门吹进来,吹动他绣着龙纹的金色袍角。
关湘别内心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忐忑。
“孤记住你了。”
俊逸帝抛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身顺着长阶走去。
他的身前,是无尽繁华。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是无数人拼得头破血流、搭上全副身家也想登上的位置。
世人都说,皇宫是个顶好的地方。
可关湘别看着他孤寂向上的背影,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吧。
人,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活得那么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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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听到关湘别叙述昨日皇宫发生之事的初锁笑个不停。
关湘别不解,语气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笑什么?”
“父皇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初锁夹了一块关湘别做的烤肉放进嘴里,等咀嚼完咽下肚后接着道:“你口中的女官便是从小陪我长大的寒琇姑姑,以前也是江湖中人。”
关湘别点头:“和她交手一瞬,我能感受到。”
昨日他出宫后,皇帝便撤了寻找公主的禁军。今日早朝便对外宣称,公主已经找到,平安接回了宫。
但估计此时此刻,也派了不少暗卫跟着关湘别来到这里,守在暗处。
关湘别倒是不在乎这个,毕竟他知道,天子不可能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尤其是他这种江湖上的人,完全没有任何把柄在其手中。
他和初锁说了她“回到皇宫”一事,初锁想了想,道:“我大概能猜到,我不回去的这段时间会有多少人上奏。”
关湘别不懂一个公主丢了有什么好弹劾的。
初锁看出他的想法,轻笑一声:“朝堂之上,看似云淡风轻,背地却是暗潮汹涌。一个公主没了,可以有很多任他们发挥的地方。”
“比如?”
“比如,”初锁加了一块红烧肉放入自己碗中,语出惊人:“枭鸢公主以国号封之,公主下落不明,预示鸢国国运衰亡。”
关湘别愣了愣。
他早就发现,初锁只是天真且不世故,愿意用最纯真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但这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
若是一个人真的傻,是不会在危机四伏的皇宫里生存下来的。
话题到此,初锁长叹一口气。她侧过头,看向叶面已经有些发黄的树林:“自我之后,父皇再没有子嗣。”
关湘别静默,听着。
半晌,她接着说:“鸢国没有女子继位的先例,可若真到了……那么一天,我会是唯一的正统。”
她会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登上那个位置的人。
初锁挪动着筷子,从碗的位置移至平眉,指着对面山上树林的方向:“但在上位之前,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
“就如那片林子,里边什么都有。有豺狼虎豹,也有蚊蝇鼠蟑。”她微微抬眼,形容得无比贴切:“而我,便是行走于其中的一只狐。”
关湘别挑眉,她的确像只狐狸。
“狐,生而狡也。它打不过猛兽,也不吃蝼蚁,却能安然走在林中。”初锁说这些话,像在说一些小事,语气平常得如同问关湘别今日吃什么般:“纵然有许多危险,却是我必须要走的路。”
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关湘别忽然发现,她和自己最开始想象的完全不同。
他以为这只是个不问世事,被宠到没边儿的小姑娘。可她的觉悟,却如鸿鹄般让人震撼。
见气氛逐渐沉重,初锁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所以关大侠再多教我一些法术吧。若真到那时,指不定还能保命呢。”
关湘别心间传过一阵尖锐的痛。再看眼前的姑娘,忽然觉得她变得易碎了。
可他的志向是云游四海,不可能陪她一世。
最终,他只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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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很快到来。
彼时,初锁已经学会很多东西。若论境界来排,她应当已入祭符。
仅花三月便学至于此,实在是有些了不起。
关湘别一直单方面教她,再看她实践,目睹她的进步。
这日,关湘别做好饭放到桌上,在初锁即将扑上去时伸出一只手拦住她:“且慢。”
初锁:?
便见他掏出两把桃木剑,将其中一把递到初锁面前:“跟我过过招。”
第46章 我陪你
初锁愣愣接过剑, 喃喃道:“我又打不过你......”
关湘别点头:“这倒是。”
好脾气的初锁也不恼——她偶尔也会看见关湘别修炼。两相对比,她觉得自己现在学的这点三脚猫功夫,在他眼里根本不够看的。
初锁起点太高, 孰不知自己的实力其实已经超过许多修真者了。她斟酌着:“要不算了?”
然而在她以为关湘别即将放过自己时, 已经落座在摆着几道小菜的桌案旁的关湘别抱臂看她:“请出招。”
见事情没有可商量的余地,初锁轻轻叹了口气,摆好姿势,非常注重仪式感地道:“那我开始了。”
关湘别挑起一边眉毛。
初锁握紧剑柄,却不冒进。她暗自调整了一下内息,逼出心中杂念, 感受着身体深处那股她最好掌握的力量。
关湘别也不催她,定定看着。
片刻后,初锁挥剑而来,关湘别站起身,迎接她的攻击。两剑相撞,发出金器的脆响, 震得桌子晃了晃。
这一招,两人都没用任何术咒,仅靠体术对峙。
初锁很快坚持不住, 右腿被压得屈膝, 微微皱眉, 左手掐诀:“隐剑生灵, 引气四方, 破之生死......”
她迅速收回自己的剑,退后半步, 旋即又一剑挥出:“地煞天罡!”
这一招,却没有再炸出惊雷。周身之间, 忽然有气流涌动,威压不小,逼得关湘别不得不屏息。剑气掀起,周围丛山之中无端飞起数片紫色花瓣,悬空半刻后,尽数朝关湘别袭来。
关湘别眯眼。
剑气柔和,并无杀气。然而来势汹汹,席卷着无数紫色朝颜花瓣,却如同受令般堪堪绕过满桌的饭菜,攻向关湘别。
三千花杀!
关湘别脸上泛起惊喜,右手握剑,左手拂过剑身,迎着漫山遍野的花卉直冲上前。
自他跨步开始,后身便汇起无数水滴,渐渐涌起水波。然而快要疾步到初锁面前时,却并未对她出剑,而是剑指高空,猛地劈出。
霎时间,在漫天落花之下,竟生出一层水雾。
涌动着的一层水波呈着飞花缓缓升起,直至覆盖两人视线所及的整片蓝天。抬眸望去,天际下波光粼粼,浮着数不清的花瓣。
这一招被后人称为“积水成渊”。
刚刚踏出殿门的鹰爪手寒琇感受到两缕熟悉的气息,抬头望向天空,惊诧地睁大双眼。
江湖之上唯一的剑仙见此情此景,喃喃道:“剑魂......”
无数剑痴也感受到两股剑气的霸道。嘈杂热闹的酒馆中,有人拍案而起,高呼:“此乃绝世之剑!”
正在比试的两人并不知晓自己在江湖中掀起的风波。
关湘别半披的长发被风扬起,他唇角微勾,将剑调换了个方向,用力插在地上:“落!”
水幕直坠而下。初锁微微睁大双眼,来不及躲,千钧一发之时朝着饭菜掐了个诀,做了个屏障护住它们。
下一刻,水狠狠打在初锁头上,浇得她浑身湿透。
最后一刹那看见初锁所作所为而愣住的关湘别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顶着湿漉漉的衣衫和发髻,有些不可思议:“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吃呢。”
初锁瞪他一眼:“浪费粮食可耻。”
说完,把剑抛到关湘别怀中,自己转头进了屋。
被留在原地的关湘别愣怔片刻,旋即轻笑一声。这小公主有时候的思路,还真是让人跟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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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的风波并没有影响到两人的生活。
但是最近,关湘别发现初锁有些奇奇怪怪的。
比如,她经常会趁他不注意,试着用自己现在的所学让关湘别昏迷。
初锁一直想一出是一出,他没觉得有什么。甚至到后期,他还会配合她假装晕过去。然而在他“晕倒”后,初锁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只是一直看着他。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就蹲下来看他。
他倒在床上的时候,她就坐在床边看他。
他有时候觉得这小公主癖好还挺特别的。
幸而他演技不错,初锁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把他迷晕了。
直到她最后一次对他使用自以为很好用的昏迷诀时,关湘别才明白她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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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堪堪入冬,两人相处时日竟已近半年。
那日两人一战之后,关湘别看着满天的朝颜花,似乎打开了新的思路,给她买的新衣裙尽数换成了紫色。初锁穿着他买的深紫冬袄,站在窗边向外看。
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了。
鹅毛般的雪花在风中飘舞,初锁伸出手去接,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关湘别牵着收回来。
不知何时,他们之间的举动已经十分自然了。
初锁抬眸,看清是他后,笑着提议:“我们玩个游戏吧。”
她一开口关湘别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无奈道:“又来。”
初锁点点头。
拗不过她,两人来到另一个窗边的横榻上。这横榻是关湘别专门为她造的,上边还铺上了一层白色的毯子,供她平日里小憩所用。
初锁蹬掉小鞋,盘腿坐在横榻上,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他顺着她的意思坐下,便见她伸手到自己眼前,打了个响指。
关湘别非常配合的“晕”过去了。
不出所料,初锁又安静地在一旁端详他。关湘别偶尔会被她看得莫名慌乱。他知道自己这副皮囊生得不错,但小公主未免也太欣赏了吧。
在他以为又要被这样盯很久时,耳边传来初锁细若蚊蝇的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昏迷”时开口说话,关湘别不免听得认真了些。
“关湘别,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关湘别:?
这是什么糟糕透顶开场白。
下一刻,她的声音再度传来:“从夏日初见,再到冬日初雪。短短几月,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日。”
关湘别继续闭眼装晕,等着她接下来夸赞的话。
然而却听她道:“你曾说过,我是枭鸢,当振翅高空。可枭鸢只是前缀,在那之后,是‘公主’二字。”
“我命途未卜,无法与你长伴。可是......”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是我真的有点喜欢你。”
直到此刻,关湘别终于听出一些不对。分明是表达情意的话语,却被她说得如此悲伤。
初锁伸出手,理了理关湘别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一个微笑,目光不舍:“这半年时光,就当我做了个美梦。如今,梦该醒啦。”
关湘别听见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睁开眼时,她已踱步到门外。他忽然意识到,她要离开自己了。
此番别过,隔着重重宫墙,他们或将此生不见了。
他急忙起身,向外追去。
刚踩在剑上,准备御剑飞回皇宫的初锁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从后方牵住。灼热的温度于冰天雪地里格外明显,初锁整个人如同被钉住般,一动不动。
“为什么。”关湘别声音微微颤抖。
初锁未曾回头,另一只手的指甲却已陷入掌心。
她很早就该离开了。因为不舍,一直拖到今日。
自关湘别向俊逸帝告知初锁的去向后,爱女心切的俊逸帝时常会趁关湘别外出时让暗卫送来信件。所以,她与父皇一直是有联系的。
昨日,暗卫送来的信中写道,让她于半月后午时回宫。
虽然字迹模仿得极像,但她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俊逸帝所书。不论写信的人是谁,又出于何种目的,她都必须回去。
这封信的存在,相当于在彰告她,天子危急。
此去前途未卜,她不想拖累关湘别。朝廷上的纠葛,不该沾染他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