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子——铁鸢【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0 23:13:47

  说罢,宣晟抬手“啪”地覆合起桌面上敞开的书卷,俨然一副赶客姿态。
  褚玄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从自己面前扬长而去,连客套的话也没说一个字。
  ***
  甘泉宫内,丁昭仪与憬仪相对而坐,她垂首讷言,双手绞得死紧,不敢抬头看憬仪。
  “阿选长在耳背后的那颗痣,和我父王一模一样。”
  这句话如同判词,判定了滑稽的、离奇的命运。
  但是,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温憬仪心中却像有滔天巨浪在翻涌,她一刻也坐不定,勉强控制住情绪,压低声音、哀求般问道:“丁姨,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为何……”
  她接连两个为何,却硬是说不出接下来的话语。
  丁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她清丽的容颜上,已然显出憔悴:“青儿,别再问了。从前的事,我已经努力放下,不想再去回忆。无论如何,我永远感激你母妃的恩德,只要我活着一日,永远把你当我的孩子照顾。”
  “至于选儿,”说完这四个字,丁蕊停顿了许久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道:“他确实是你父王的孩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温憬仪几乎是用迟钝了的大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
  “这——此事还有谁知?!”待回过神来,她短而急促地问道。
  丁蕊摇摇头,面上表情极尽复杂,她勉强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对憬仪道:“连我那时都不确定,就是、就是看到那颗痣之后,才知道……”
  容不得温憬仪沉默,她明亮的眼眸内有毅然决然的光芒隐现,当机立断道:“您万万不可再对任何人提及,我也必会对此事守口如瓶。切记切记,否则,不仅您会招来杀身之祸,连阿选,都有性命之忧!”
  丁蕊几乎是用一种含着屈辱、绝望、凄凉的目光,摇头道:“我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不过是苟延残喘,能活一日算一日罢了。只是选儿,他何其无辜!青儿,求求你,若有那一日,求你一定要保他一命。”
  “丁姨,不会有那一日的,你看着我,”温憬仪牢牢握住丁蕊的肩膀,不让她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战栗,奈何声音却出卖了她的惶然:“即便阿选不是我亲弟弟,我也与他感情深厚,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他是父王的血脉,是我的亲弟弟。
  后头的话,温憬仪如鲠在喉,不敢说,也不能说。
  “您放心,我会拼了命保护你们的!”
  夕阳西坠,余晖映照在甘泉宫红底黄字硕大的匾额之上,洒出一片明艳至极甚至有些晃眼的赤金色。温憬仪出得甘泉宫来,驻足在匾额下,抬首看去,只觉心中满是茫然。
  虽然她对丁蕊说得干脆,可是这件事,将会像一座山似的,永远压在她的心头。
  命运总是在开玩笑。
  皇祖父与父王毕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继承血脉的儿子。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经彻底无望后,命运却安排她在今日知道了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若是能早些知道此事,是不是父王就不会死了,母妃也不会病逝,她也不会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可是,没有这个如果。
  父王、母妃都已抱憾离世,他们若在天有灵,会知道真相吗?
  一思及此,温憬仪心中痛不可耐。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待她这么残酷?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拥有她竭尽毕生所求的,已经不可得的温暖。
  温憬仪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游走在宫苑之间,思绪撞击着魂魄,令她几近失控。
  “郡主。”
  有人在唤她,是谁?
  她抬望眼看去,那人背对夕阳而立,背后光芒炽盛,令她难以看清面容。
  此情此景此人,总是眼熟,又是在何处见过他?
  好累……阳光好刺眼……
  下一瞬,温憬仪闭了闭眼,睫毛轻轻垂落在下眼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软向一侧倒下。
  宣晟亲眼目睹她失神的目光扫向自己,又再度失焦。在温憬仪倾倒时,他几乎感觉心跳在一瞬间要停止,下意识足尖轻点,在她摔倒在地之前,飞身而上,将那具温热的、失意的身躯紧紧揽入怀中,视若至宝。
  ***
  将她带回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温憬仪却始终未醒。
  宣晟眉头越皱越紧,他本就会医术,亲自为她把过脉,是忧思惊惧过度,心力交瘁扰乱神志所致的突发晕厥。
  可是听她婢女所言,她才从甘泉宫出来。
  甘泉宫昭仪丁氏,一向与她交好,她又怎么会会在那里受惊过度?
  温憬仪在沉睡中并不安稳,眉尖微蹙,时而嘤咛几声。仔细听去,她是在唤“父王、母妃”。
  宣晟沉沉叹了一声,从被褥下拉出她的手臂,为她仔细地按揉了几个穴位。所幸很快起到效果,温憬仪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缓。
  到她醒来时,隐隐嗅到一股甘洌清甜的安神香气息,仿若回到了云浦山庄里,她小小的卧房中。
  这是何处?她在云浦的卧房,是挂的云纱帐吗?
  温憬仪只觉大脑迟钝不堪,目光游移在头顶的帐幕上,却怎么也认不出来。
  有脚步声传来,她循声转头看去,是宣晟。
  “你醒了。”
  在烛光摇曳之下,他面沉如水,再如何俊朗的面容,配上这样肃穆的表情,都有些令人不敢直视。
  “师兄。”温憬仪冲他弱弱唤道,“这是哪里,我……”
  宣晟淡淡打断她:“你神思衰弱,不宜劳神,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过后再说。这是我府上,你放心,无人知道你来过。”
  温憬仪乖乖道:“哦。”
  她的眼神在灯光下扑闪扑闪,一直盯着他,生怕他消失似的。
  看她这幅可怜可爱模样,宣晟心软了更多:“想吃什么?”
  属狐狸的温憬仪,就算在病中,也不减狡黠。她想了想,道:“要吃你亲手做的酒酿圆子,糖要多多的。”
  宣晟颔首,转身离去。
  温憬仪将被褥盖过头顶,用那股熟悉的气息将自己淹没,带来浓浓的安全感。
  不多时,宣晟端着托盘进来,问她:“你起来吃,还是我喂你?”
  温憬仪忙放下被子,冲他可怜兮兮道:“师兄,我没力气,你喂我吧。”
  于是宣晟便坐在床边,手持调羹和瓷碗,极具耐心地一勺一勺喂着温憬仪吃那甜到发齁的酒酿圆子。
  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能多甜要多甜,可现在温憬仪吃了几口,就觉甜味呛口,她舔了舔唇瓣,摇头道:“不要了。”
  宣晟的目光停驻在她玫瑰色红润、泛着亮泽水光的唇瓣上,低低“嗯”了一声。
  他放下碗,又拿起温憬仪的手腕把脉。
  谁知温憬仪真是个磨人的,专趁他专心把脉时作乱:“师兄,我心口疼。”
  宣晟倏然抬眸看她,眸如漆墨,黑云沉沉,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制力,能将她吞噬。
  “是真的。”温憬仪看他眼神陌生,不知怎的有些害怕,信口胡说:“就是心头的位置,一揪一揪地疼。”
  偏偏宣晟替她把脉的手背上青筋都已高高鼓起了,可落在她手腕间,依然轻柔。
  良久,宣晟呼出一口气,才哑着嗓音道:“是你月信之期将至的缘故,并非心口疼,而是、是……”他很少有如此隐晦难言的时刻。
  此话一出,温憬仪还有何不明白,骤然傻眼。
  每次信期来前,她都觉得胸前又胀又痛,但是今日却浑然忘了这茬,见师兄对她百依百顺,便开始像小时候那般胡言无忌。
  她“啊”了一声,猛地从他手下抽回自己的手,霎时间面色灿若朝霞,红晕满布。
  好丢人,温憬仪,你一定是今日受到冲击太大,以至于开始胡言乱语了!
  越要逃避时,她的肌肤划过宣晟手指上磨茧的酥麻触感便成倍放大,不知怎的,痒到了心尖。
  宣晟看她这样子,还似笑非笑问他:“要不要我替你配几味药材,熬了药汁喝下去,以作纾解?”
  温憬仪被他说得又羞又愤,抬眸狠狠瞪他。
  纾解他个头!
  看他这样,哪有什么秉德守礼君子的风范!
  奈何这眼神有娇有怯,唯独没有威慑作用,宣晟看得只觉好笑。
  有此一出打岔,氛围总算和缓下来
  虽然不欲在此时拿那些烦心事干扰她,但还需先让她有个准备,想了想,还是问她:“你何时认识的褚玄沣?我看他今日模样,似是对你情根深种、非你不娶。”
  憬仪亦是头疼,半是撒娇、半是耍赖:“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记得见过他。要不然,师兄替我查查。”
  她是知道宣晟神通广大,既然要帮她,就该帮到底。
  宣晟看她模样知道她没有撒谎,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今日又是因何缘故,大受打击?”
  此话一出,温憬仪整个僵住。
  她低下头去,云鬓鸦发随之垂落,遮住半个面庞,她沉默半晌,哑着声音道:“我不能告诉你。”
  宣晟未曾料到会是如此回答。
  他眯了眯眼,不悦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在胸中滋生。
  他盯着温憬仪半晌,见她就是不肯直视他,虽然逃避,却固执地沉默,只觉心中郁气越积越汹涌。
  事到如今,她还不肯信他。
  “呵。”宣晟又痛又怒,冷冷笑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第22章 散心
  六月初一,晏朝八地指挥使、四方兵马统帅同时于天极门列兵受阅,气势磅礴、阵仗浩大。
  阅兵结束后,褚玄沣盥洗更衣完毕,指挥佥事和明平便送来一封帖子:“世子,庆王殿下派人送来名帖。”
  褚玄沣暗自纳闷,苍南侯府一贯与庆王无甚交集,甚至因为太子的缘故,还颇为忌讳与他们相交,不知道庆王这是何用意。
  他接过帖子拆开一看,庆王温煜邀他今晚于叶华居小叙。
  若只是如此,褚玄沣还要考虑考虑是否赴邀,可是帖子最后写道,事关永嘉郡主,请世子务必赴约。
  褚玄沣挑挑眉,吩咐和明平:“今晚任何人来找我,都说我暂回军中处理事务,不见。”
  和明平犹豫道:“世子,你要去见庆王?”
  见世子不悦看他,和明平忙低头道:“属下不敢过问世子行踪,只是侯爷再三叮嘱,庆王一系人马野心勃勃,不是善与之辈,世子要多加小心。”
  “还用你说。”褚玄沣没好气地将帖子掷于桌上,道:“老头子一心支持太子,我还能跟他对着干不成。我与庆王另有事商议,这件事不准传信回家,否则惟你是问。”
  和明平忙应是。
  待到傍晚时分,褚玄沣如约按时抵达叶华居。
  甫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气息。褚玄沣多年羁旅生涯,在军中与军士们难免有觥筹交错时刻,算得上好酒之人,此时闻见酒香味,他也不禁在心中赞道“好酒”!
  可是一面也暗自警惕,这庆王邀他来此处,显然对他的喜好有所知晓,这便很值得咂摸了。
  何况,他看了一眼朝自己走来的店掌柜,愈加防备起来。
  “请问阁下可是世子殿下?庆王殿下已经等候在雅间,请随我来。”那面目平庸的掌柜在他面前躬身低语,形迹就像是招呼客人的普通小二一般。可越是如此,越是体现出这叶华居的不一般。
  褚玄沣颔首,跟在那人身后进了雅间。
  庆王温煜今年才不过十六岁,比褚玄沣还小了五岁,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眉眼肖似平乾帝,因此深得皇帝疼爱。
  可是他的面孔并不显得稚气,眼神间有种深沉的质感。
  乍见褚玄沣,他并未起身,而是笑举杯盏,示意道:“褚世子,今日阅兵仪式上,你的风采很是过人啊!不愧是我晏朝的强军统帅,来来来,我必当敬你一杯了!”
  那掌柜的早已机灵退下,将房门仔细掩上。
  褚玄沣面容平淡,拿起桌上酒盏,灯光在酒面上投出金蛇纹路,他眼睛眨也不眨,抬起便是一饮而尽。
  见状,温煜脸上僵住片刻,他本想打个出其不意,没想到这个苍南侯世子更是反其道而行之,大有随他折腾,奉陪到底的意味。
  温煜只得也饮干杯中酒,笑道:“褚世子果然快人快行,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日邀请你来,是知道你对我那位堂姐一往情深,有求娶之意,如何,我说的是真的吗?”
  褚玄沣对他言语中的试探很是无所谓,他大马金刀坐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气:“庆王殿下的消息总是这么敏锐,可惜,我并没有夺他人之妻的癖好。”
  他一口回绝,又把温煜没说出口的话堵在胸口。
  温煜终究年纪不大,比起褚玄沣这等在军中老脸厚皮磨砺惯了的人,还是修为不够,顿时气得捏紧了酒杯。
  “世子这话说的,也太没志气了。”他冷笑道:“苍南侯府家大业大,手掌数十万雄兵,连我父皇都常说南疆唯苍南侯可平。世子身为侯爷唯一的儿子,军功赫赫,我本以为你也是豪气干云的一等人物,没想到说出来的话太令人失望了,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个骁勇善战的英雄。”
  南疆唯苍南侯可平。
  褚玄沣在心中默默记下这句话,忽然放缓了态度,问温煜:“听庆王殿下此言,是仰慕我许久了,如今还想替褚某人拉拉红线?”
  温煜见他态度变得亲近,也放下姿态来:“若是褚世子当真诚心喜欢我堂姐,煜自然是很乐见世子心想事成的。毕竟,煜一贯有心与苍南侯府交好,奈何侯爷对我大哥十足忠诚,我若凑上去,倒像个小人,也就不敢表露诚意了。”
  “庆王殿下慎言。”褚玄沣打断他,道:“我苍南侯府一向只忠于陛下,何来对太子忠诚一说?”
  话至此处,温煜终于看明白眼前这位世子确实是个人物。说话滴水不漏,胸中自有块垒,不是可以草草打发之人。
  他这才拿出十二分精神来,诚诚恳恳道:“是我说错话了,世子别介意。不过,我堂姐永嘉郡主确实称得上是晏国明珠,先不提她艳名远扬,光是她的父亲、我那位早逝的叔叔,先盛德太子,也都是当年人心所向的人物。在我心目中,我堂姐唯有世子这般雄才大略之人才能配得上。今日,煜是真心实意为世子着想,不知世子是否有胆量向我父皇提出求娶?”
  最后一句话才是戏肉。
  褚玄沣心中冷笑数声,总算看明白温煜打的什么算盘了。
  他若说通自己向平乾帝提亲,先不论自己有何影响,对永嘉郡主而言,必然产生致命性的打击。
  一个已经订了婚的女子,忽然有其他男人不死不休地求陛下要娶她。大家不会觉得是那男子鬼迷心窍,而一定会先认为是那女子行为不端、红杏出墙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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