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额边须发飘摇,半面面具遮住了嘴唇以上的部分,闻言唇角上扬,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
峻德堂歇山顶上的竹叶盖了厚厚一层,偏生宣誓不让人清扫。只要微风拂过,便有数片竹叶随风翻舞,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他立于窗边,看着这一阵清风扬起的竹叶落了满地,一边听着手下汇报。
待手下退出,他随手拈起一片落在窗沿之上的竹叶,摩挲把玩。
这是他沉思时的习惯,也是心情不佳时排解的方式。
蓦地,脑海中又闪过那日温憬仪静谧姣好、被乌发半遮的侧颜。
她竟会如此固执。本以为她柔弱,谁知她的骨子里,还是有一份坚强。譬如这竹子,纵然吹落竹叶无数,竹身依然坚韧不拔。
可恨偏偏她这份坚韧是用来对付他,他焉能不痛、不怒。
宣晟沉沉叹了一口气,想起方才手下调查的汇报。
“宁莳是宁国公唯一的女儿,宁国公其余二子早已成婚生子,唯有这一个女儿从小身染重疾,游方道士说必须养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若能活过二十五岁,便性命无虞了。”
“据属下一月来的调查,宁二小姐一贯在温泉别庄深居简出,从不见外人。此番进京,是她从离京后的第一遭,那日她虽获得花神桂冠,但直到明月楼闭馆,她也未曾出现。属下一路调查,发现她自那日挂了花灯之后,又直接回了别庄,之后再未离开过。”
“温长策虽然行踪诡秘,但是从未出现在别庄附近过,属下持了他的画像问过别庄四周的农户,都说不曾见过他这人。而且我们调查期间,也没有遭遇到任何阻碍和干预。”
宣晟沉吟片刻,做出了判断:“来人,传信温长策。”
第24章 取舍
朔风翻涌,卷起江边浪千层,翻覆拍打着大堤,撞击出雷鸣电轰般的怒吼涛声。
闭馆后的江边楼,不复白日来客络绎不绝的热闹繁华,别有一番幽静风光。
无人知晓,这栋屹立江边的奇楼,是云浦山庄在京城所设的据点。最显目之处,也是最不易为人察觉的安全堡垒。
红泥小火炉上茶水翻滚,烛光幽微,宣晟好整以暇翻着手中的书卷,虚席以待。
温长策来得若幽魅般诡秘,一袭黑衣悄然而至,只有推门而入时涌入的一点江风寒气,泄露了行踪。
虽然被宣晟晾了一个月不搭理,他开口时仍是那般言笑无忌:“查得如何?少师大人的动作也太慢了,查一个普通女子,竟然也要那么长的时间。我还当这云浦山庄中能办事的人都死绝了!”
宣晟不温不火,道:“她定然与你有干系,此事我可以笃定。”
温长策耸耸肩,无所谓:“随便你怎么想。”顿了顿,他又道:“怎么,想通了,觉得还是离不得我?”
宣晟紧接着说了后半句话:“只要与计划无碍,我也不会再费人手调查。”
“很好。”温长策一击掌,道:“我知道你迟早会找我,宣晟,我有一个很绝密的重要消息,你听不听?”
见少师大人往后倚靠在凭几上,姿态懒散把玩着手中瓷杯,一副不感兴趣的神情,他“嗤”地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原来你并不急,竟是我自讨没趣。不过,庆王和蕙妃准备对温憬仪那丫头出手了,如何,这个消息够有趣吧?”
闻言,宣晟瞳孔骤然一缩,周身威压大增,他冷冰冰道:“说。”
霎时间,二人之间的强弱局势便逆转了。
温长策闲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不忘冷嘲热讽:“也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少师大人的待客之道?平日里在翰林院讲那些君子之礼你倒是一套一套的,结果现在连茶水都不替我倒一杯,无礼得紧啊宣大人。”
“温长策。”宣晟长眉俊目下的容颜透着阴沉杀气,他的声调极低,出声警告眼前肆无忌惮之人。
“我知道你要提醒我什么,当初在云浦,我确实答应要与你消息共享、互通有无。可是宣晟,时移世易,如今有一件事,是你先站去了我的对立面的,令我着实为难啊。”温长策将一只茶盏顶在指尖转得飞快,杯中茶水却能稳稳盛住,不飞落出一滴。
宣晟难得一见的烦躁外露:“温长策,我不对宁莳下手,是看在大师傅面子,也是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宁莳于你,譬如永嘉郡主于我,虽然没调查出结果来,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你如果真的不在乎,就不会追问我调查的结果。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将无辜的人牵涉进我们之间的事来。”
大师傅三个字一出,温长策终究还是收敛了一些张狂笑意。
他颔首,叩了叩桌面道:“可以。我将他们的行事计划告诉你,你把军马走私案的调查详要给我。苍南侯府素来桀骜不驯,庆王几番招揽都不给好脸色,甚至暗地里已经将军马走私的利得都分给了太子。借此机会,我必须把事情闹大,将他们按死在惠北。”
宣晟冷冷看他,温长策毫不畏惧地回视回去。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争锋相对,毫无退让的余地。
宣晟勉强压抑怒气,道:“温勉,我再说一次,你不该把无辜的人牵涉进来。无论是温憬仪,还是晏朝子民,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知道温勉要那份调查详要是为了查找其中的漏洞,如果有可以利用的余地,就要借机大肆攻击太子一党。
甚至最大的可能,就是如那日孤崖山上温勉所说,他要继续放任走私渠道坐大,趁机放些鞑子兵马入关,任由他们烧杀掳掠,毁损晏朝河山、残害无辜人命。
届时此事必将引起平乾帝震怒,追查下去,苍南侯必死,而太子也要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可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又有谁来替他们伸冤?
这绝非宣晟孜孜苦读十数载、受师父多年教诲后愿意见到的生灵涂炭局面。
温勉立时反唇相讥:“我说过了,我是谋士,我主子的利益才是我应该考虑的事。家国天下,那是你少师大人的职责,少拿来跟我讲道理!宣晟,你不可能事事顺遂,既要温憬仪安全无恙,又要俯仰无愧于天地。这世间事本来就难两全,总要有取舍的。”
闻言,宣晟终于不再言语。
温勉见状,知道他总算将了宣晟一军,难能可贵的机会,他循循善诱:“宣晟,你既然钟情于温憬仪,难道忍心将她置于危险处境?她若是知道了你曾有机会可以救她于危难,却眼睁睁撒手不管,必定会痛心万分然后弃你而去。”
“我们毕竟多年相识的兄弟,虽然偶尔有意见分歧,可最终目标都归于一致。昔年在云浦山庄,你口口声声立下的誓言,难道就不打算实现了?”
明明灭灭的烛光扑朔,在宣晟俊朗挺拔的面容之上摇曳出动荡的阴影。他紧抿薄唇,睫毛低垂,将内心情绪掩盖得分毫不露。
温勉声音渺渺,回荡在静室:“只要你答应给我调查结果,我即刻告诉你他们会如何对付温憬仪。在我看,温煜和蕙妃也是脑子蠢钝如猪,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纯属浪费精力。宣晟,别犹豫了,毕竟你也并不是太子的谋士,何必替他操这份心。”
宣晟将手中余温尚存的茶盏置于桌上,一锤定音,已在他和温勉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他出口的声音甚至不改温和:“不必了。”
温勉欲出口的话语就这样被他扼在喉间。
宣晟看着他诧异的眼神,用一种他深感陌生的语气说道:“温勉,当日我答应襄助你,是看出你处事果决,谋略非凡,有天下之主的气概。可是今天,我却感到后悔。天下苍生有你这样的人做主,是苍生不幸。我阻拦你行事,并不是为了党争,若为了一点私念去祸害无辜黎民,非我所愿。”
他极缓慢,极低沉地说道:“一念之差,铸成今日错局,皆为我咎由自取。幸好,不晚。”
“温憬仪,我自会护她周全。军马案,我亦不会出卖。”
语罢,宣晟起身拂袖准备离去,却闻温勉阴沉道:“宣晟,难道温憬仪在你心里,就值这点份量?我从前观你为她所做那些事,还以为你当真有多深情,呵,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宣晟不恼也不怒,声如古井无波:“并非任何人或事都能以价值衡量,那是轻贱了他们。温勉,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好自为之吧。”
他离去后,温长策静坐许久。
好一句,并非任何人或事都能以价值衡量,那是轻贱了他们。
温长策状若癫狂大笑出声,笑声撕心裂肺,笑至痛处还夹杂着凄厉的咳嗽声,隐隐听取,有三分杜鹃啼血的意味。
***
“郡主,冯大人前来禀事。”壁青正替温憬仪的手指轻轻包裹上洁白细腻的纱布,将艳红如血的蔻丹汁子压牢压实,袖丹忽然进来道。
温憬仪点点头,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十根细若削葱的手指,指尖无一例外裹得厚实,觉得有些滑稽,不禁莞尔一笑。
待侍女将屏风立好后,冯子阶从容进屋,道:“郡主,永嘉大旱持续至今,只间或下了几场雨。您所捐的赈灾银子虽然安抚了灾民,毕竟杯水车薪,朝廷的接济却迟迟不到,永嘉官员来信请求郡主帮忙探问发生了何事,救济银何时才能拨下。”
温憬仪不料事情已经如此严峻,蹙眉:“好,待我向师兄问问,不知他是否关注此事。”
她坐享永嘉进奉,自然也要为永嘉百姓出力。
冯子阶忙道:“是,臣替永嘉百姓谢过郡主。还有一事,臣不知是否该回禀。”
温憬仪本想托腮,看了看自己十根手指,讪讪作罢:“还有你不好开口的事?只管说来听听。”
冯子阶定了定神,道:“是臣好友顾焰,他几次托臣,说有要事求见郡主,臣问过他,他不肯细说,只说是与他未婚妻有关。”
“顾焰要求见我?和他未婚妻有关?”温憬仪更是紧皱眉头,颇为抗拒。
她想起明月楼前的那一幕,温沁伤心欲绝离去,顾焰同他未婚妻却其乐融融观灯。
她自然站在温沁这边,不是很想答应。
可是冯子阶从不对外卖弄私人关系,他这次既然开了这个口,温憬仪又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如此权衡再三,她只好硬着头皮道:“那……那就让他来罢。”
冯子阶忙道:“是,臣也觉顾焰这请求有些不合适,已经告诫过他不许无礼,若是他到时候提出什么不合规矩的要求,还请郡主千万不用顾忌臣,直接拒绝即可。”
温憬仪“扑哧”笑出声,道:“你又何必这么谨小慎微。顾大人是个有分寸的人,那次江边楼一见,我对他印象深刻,也是位同你一样的谦谦君子。”
冯子阶连称“不敢”,耳朵尖尖却有些微红。
温憬仪忽然想到一件事,她犹豫了片刻,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那个,子阶。”
她很少这般唤自己,冯子阶一时间都不由愣神,思绪停滞片刻,心若擂鼓,低低道:“是。”
屏风后的人继续道:“你?可有意愿离开郡主府,往别的署司为官?”
温憬仪到底听进去了宣晟的话,她也觉得冯子阶这样的人才屈居于郡主府里为她做个长史官太过浪费。
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可冯子阶前一刻还在翻涌起伏的心绪,这一刻直直陷入冰冻。
他一颗心像被煎熬着,几乎是失声脱口问道:“郡主,莫非是臣有何处做得不好,冒犯了郡主,以至于郡主不肯要我了吗?!”?
情急之下,连称谓都顾不得了。
温憬仪被吓了一跳,她还没见过冯子阶如此失态的时候,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做得很好,我实在觉得以你的能力应当有更好的前途。你看顾大人,与你是同科,亦是长史官出身,可他现在的官阶都高于你了,我是替你的未来考虑,真的。”
冯子阶态度格外坚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不觉得长史官有何不如人之处,更不觉得在别处能比在这里更好。若是郡主并非要赶臣走,那臣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此事请郡主以后不要再提。臣告退。”
说罢,他甚至头一次不顾君臣之礼,转身便退出了房门。
独留温憬仪一个人傻眼。
他,他何时来的这么大脾气?
回过神来的温憬仪,郁闷地趴在美人靠软枕上,只觉得自己最近可能真的诸事不顺。
连一向温和的冯子阶都被她惹得阴晴不定,简直糟糕透了。
壁青和袖丹对视一眼,彼此眼神有些微妙。
第25章 未婚妻
许阙跟在顾焰身后,别别扭扭地束手束脚,感觉万分不自在。
她来晏京一个多月,除了花灯节那日出去玩耍过一次,剩下时间都在江边楼里每日学京城口音,形态礼仪。
天知道这些扭扭捏捏、拿腔拿调的东西将她折磨得有多惨。从前她在云浦,说上房就上房,高兴起来就去厨房端一碗炸酥肉配酒,何其逍遥自在。
若不是被庄主安排来京城,她可真舍不得离开云浦。
此时她瞥见廊檐下一对白画眉正依偎着相互梳毛,觉得甚是有意思,一不小心便看得入神。
顾焰没听见身后脚步跟来,转身找她:“注意你的举止,这里便是永嘉郡主府,容不得丝毫马虎。倘若因你疏忽误事,定要受罚。”
许阙撇撇嘴,脸拉得老长:“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要顶着这么个身份,给足了你教训我的资格。这要是在云浦,我……”
早就把你打得找不到牙。
眼见顾焰皱眉,许阙便住了口。
想想庄主不愉的脸色,她心里有几分发怵。
罢了罢了,庄主命令大过天,就让顾焰这小子先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几天好了。
省得他转头去告状,自己又要吃挂落。
永嘉郡主府回廊九转曲折,树木葱茏,有山石流泉、鸟啼蝶舞点缀,很是清雅。若论起来,庄主的少师府都没有这般精致。
许阙观察着这一草一树,一花一木,移步换景间觉得处处都有云浦山水写意的影子。
想起这位久闻大名的永嘉郡主曾经是庄主的师妹,老庄主的嫡亲弟子,又有几分释然。
可是自她进入山庄以来,从没见永嘉郡主回过云浦,也没听过她出现在庄主周围,而现下庄主又对她如此珍视,许阙心里暗暗觉得有意思。
她打定主意,等会儿要好好观察一番这位小郡主。
不多时,二人一道入了待客的小花厅。
这里侍女仆从行止有度,自他们进来后上茶摆果秩序井然,纹丝不乱,一看便是受过良好调教。
许阙见人多了起来,不敢再放肆,低眉顺眼地坐在顾焰旁边,垂下头作鹌鹑状。
待侍女们都退下后,渐渐有环佩碰撞的清脆悦耳声传来,许阙用余光看见花厅西侧屏风下的裙摆交叠摇曳,几个女子脚步愈发近了。
两名气质出挑的侍女先行从屏风后转出,一人持拂尘象征性地扫了扫榻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另一人在她之后铺上软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