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璧青转忧为喜,失笑出声。
她克制着笑意弓下身来宽慰道:“郡主,这是好事情,奴婢们替您高兴还来不及。不过还请郡主恕奴婢僭越,其实您应该早些将此事告知奴婢们才是。您不愿张扬,有奴婢们替您遮掩着,反而更不容易被人察觉。眼下奴婢已经叮嘱过袖丹和许阙,她二人只是性子活泛了些,实则一心为您,绝对不会对外泄露半个字的。”
温憬仪被她哄了许久,这才勉强直起身来,低垂着脑袋,像是霜打了的白菜一般有气无力:“我、我不好意思说嘛。可早知有今日,我还不如先告诉你们。”
语气中满是后悔。
璧青又道:“郡主放心,这是好事情,她们替您高兴还来不及。从前有赵明甫一事,固然惹人生厌,可眼瞧着您对男女之情寥寥无甚兴趣,奴婢们也到底担忧。如今您能接纳少师大人,他素来洁身自好,加上从前师兄妹的情分在,定不会叫您受了委屈的。”
能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来,不枉她素日待她们一片赤诚,温憬仪心头温热,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拭了拭眼睛,破涕为笑,嘴上还不肯服软:“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洁身自好,说不准就私下流连于勾栏瓦舍,温香软玉在怀。”
璧青笑道:“郡主天人之姿,能得您青眼的男子,必是世间第一流,您该相信自己的眼光。”
闻言,温憬仪一时动容,拉住璧青的手,道:“好璧青,你们待我如何我心里明白,今后定不会叫你们受委屈。只要有我在,一定好好保护你们。”
璧青乍然泪目,道:“奴婢信的,您一直都是如此。”
***
云浦于温憬仪而言,就是一处可暂供她寄存心魂的世外桃源。可是心魂终究不能离体太久,就像她迟迟早早也要回到晏京城中一样。
她来云浦住了两月,从秋末至初冬,云浦的雪还未落下,她却又要告别。
温憬仪坐在马车上,从窗内看向门梁上高悬的四字匾额,满心不舍。
“只是暂别,待事情落定,我又带你回来。到时候,你想住多久都可以。”看出她的不舍,宣晟驾马来到马车之侧,对她说道。
温憬仪点点头,道:“走吧,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做呢。”
说罢,她利落地阖起车窗。
这一次,再无幼时离去前的惶惑与悲伤,心中惟余安定自然。前路纵然漫漫,可有人陪着她走,又是别样风光。
马车辚辚,碾过来时路,众人一路往北,周遭景色日渐萧瑟,山色一片枯黄,看起来冷清孤寂。
待至晏京,已下过今冬第一场雪。不过十一月初,却一片天寒地冻,冷得人瑟瑟发抖。
此番回京,还有一人与他们同行,正是在弘毅书院内作答的学生朱铮。
温憬仪早几日便已派人送信回京,告知她返程的消息。入城前,宣晟将一切布置妥当,命人护送郡主府车马走官道慢慢入城,他则带领一干心腹,快马加鞭先行赶回。
如此掩人耳目,正是为从前之事,宣晟心有顾虑。
有一个温长策知晓他和温憬仪之事,便已经生出这许多事端,若再多些人知道,恐怕日后温憬仪的处境会更艰难。
待温憬仪车马行至京郊,郡主府侍卫统领孙谦与冯子阶已带领人手在此处迎接。
她习惯了峡南温润宜人的气候,甫一打开马车,直面晏京这茫茫冰天雪地,冻得打了个哆嗦。
“臣等恭迎郡主,郡主一去两月有余,至今方归,一切是否安好?”冯子阶难掩激动,才见她,便忍不住出言询问。
对上他满含关切的眼神,温憬仪顿了顿,扫视了一旁其余人等,才道:“我一切都好,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郡主府有劳二位操持了。此处天寒地冻,我们先回府再说。”
郡主府已然布置得暖意融融,叫人一进去便混身松懈了气力,只想长久地蜷缩在熏炉之旁,沉沉入睡。
可这也不过是奢望。
温憬仪换过家常衣服,饮了润燥的雪梨银耳汤,便吩咐许阙:“传孙谦和冯子阶来见我。”
她们不料温憬仪才落定就开始操劳,略有吃惊,劝阻道:“郡主,今日疲乏了,不如先歇下,待明日再传他们也不迟啊。”
“若能如此便好了,只怕是情势不由人。”温憬仪捏了捏眉头,忽然觉得自己的这动作有些像宣晟,一时怔住。
师兄定然比她早至,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
骤然分离,不比从前在山庄日日都能相见,待空闲下来,才惊觉她已经习惯了生活里有这样一个人在。
温憬仪只觉心里空落落的,颇不是滋味。
正出神,有人叩响房门。
“郡主,冯大人求见,说是宫里传了旨意来。”侍候在外的侍女进来通传。
“让他们进来。”她强打起精神,吩咐道。
冯子阶果然是带了公公来传讯的:“郡主安好,陛下和太后娘娘听闻您今日回京,说是许久未见甚是思念,特命咱家前来传旨,着您明日入宫觐见。”
温憬仪这才起身,谢礼道:“劳烦公公替臣女转达,本该今日进宫觐见的,因臣女奔波数日风尘仆仆,衣冠不整形容潦草,这才迟些入宫,还请皇叔父与皇祖母见谅。“
那太监打量了一番温憬仪,方道:“郡主客气了,咱家一定替您将话转致,陛下和娘娘不会怪罪的。”
璧青上前递了赏钱,又亲自送那太监出门。
温憬仪看了冯子阶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绕过屏风,落座后方道:“我不在京这段时日,京中情形如何?永嘉情形又如何?”
冯子阶有些迟疑:“郡主,事关重大,臣不得不谨慎以待,这才逾矩打扰郡主休息。”
“无事,我既然回来,早已做足了准备。出什么事了,你说吧。”冯子阶并非如此性急之人,看来果然是出事了,才会如此急迫,温憬仪耐着性子问道。
实则,从她听闻太监来传旨宣她明日入宫,便已经有些许预感。
平乾帝和徐太后待她,不过是面子情,何至于就思念她到一天都等不及的地步了?
冯子阶这才回她:“军马走私一案的线索前些日子露出端倪,隐隐指向苍南军高层,甚至有人传言太子也牵涉其中。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太仆寺会同三法司彻查,甚至急信传书给少师大人,将他从峡南老家召回。前二日少师大人才入宫,陛下便命他亲自主持此事。如今京城风声鹤唳,那苍南侯府的世子爷被陛下一道旨意留在京里过年,形势愈发严峻了。”
太子?
温憬仪重重皱眉,心中不安。
苍南军乃是大晏朝的中流砥柱,以天降神兵之名威震北戎,抵挡鞑子数十年。
历任帝王对苍南军都十分倚重,苍南侯府在晏朝的地位声势也日渐高涨。
如今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锐器却与太子沾上了关系,恐怕朝中的情形已不是普通紧张,而是十分危急了。
只要落下一点火星子,恐怕就要引爆整个局势。
而今,平乾帝心中尚不知作何想法。
思及此,她忽然道:“这个节骨眼上,按理陛下应是有许多事要忙,怎么还会想起来传我入宫?”
冯子阶道:“这正是臣将要说的,太后娘娘,恐怕有意将您许配给苍南侯世子殿下。”
他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是难以掩盖住的涩意。
第57章 拒绝
“你说什么?!”
尖锐女声划破早黑的夜色, 将送了传旨太监才折返回来的璧青吓了一跳。
她慌忙进屋,却见温憬仪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身子前倾, 神情满是不可置信和惊慌。
冯子阶本手捧茶盏坐于椅上,此时他闭了闭眼,放下茶盏, 撩起衣袍双膝跪地,叩首道:“郡主, 还请听臣一言。”
温憬仪怔怔地凝视着虚空, 道:“说。”
“臣斗胆猜测郡主必不愿嫁与苍南侯世子, 此事尚有转圜余地。郡主明日入宫,无论太后娘娘如何说,都不要应答,只推说暂不欲嫁人。陛下那头,此时定然是不愿您被牵连的, 您只需对陛下明言心迹,陛下必会考虑您的意思。”他不疾不徐陈述想法,显然是思考多时的结果。
经过这许多事, 温憬仪意不是那个遇事只会慌乱的单纯郡主, 她此时尽力镇定,反问他:“你是从何处听来的消息?为何陛下不愿我牵连?”
冯子阶忙道:“当日在南麓行宫, 太后就提过您与褚世子的婚约。这次也是苍南侯世子无意中透露出的消息。他那日派人送了许多东西来, 说是听太后娘娘提起, 您不日即将回京, 要他多多关照您,那些东西算是给您的暖房礼。臣当时便察觉异常, 您是皇室宗女,身份贵重,苍南侯世子一个外男,太后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除却有意撮合你二人,臣想不到其他解释。”
“您是先帝托付与陛下的遗孤,当年先帝临终前,要陛下答应务必护您一生平安。若是您嫁给了褚玄沣,与褚家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褚家有问题,您逃不脱,可陛下也要背负上违背先帝遗言的骂名,自是不愿。”
温憬仪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至此已经心中了然。
她接过冯子阶的话来,继续说:“如今陛下会如何处置苍南侯府,只看师兄主持查案的结果。太后娘娘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褚玄沣娶了我,即便苍南侯府真的不干净,陛下因我不能赶尽杀绝,褚玄沣也能留下一条命来。只要他在,苍南军便不会散,今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若是苍南侯府并无不妥,则双方皆大欢喜,太后娘娘还做了个顺水人情,用我讨好了褚玄沣。”
“可据你所说,陛下分明已经对苍南侯府生出疑心,若我掺和在这其中,坏了他削弱苍南侯府军权的计划,他就算此次轻轻放下,来日也必定追究。所以明日入宫,太后与陛下之间的分歧是明摆着的事,我不选边是错,选了也是错。”
“原来我竟是这般重要的人物。”
冯子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这番自嘲之语,他想劝她,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温憬仪却早已看透自己身在局中,沦为他人棋子的命运,也习惯了徐太后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对此除了满心厌恶和抗拒,并无任何伤心意。
“倘若太后以为我会这般束手就擒,任由她摆弄,那便是大错特错。”她甚至还笑得出来,只是温柔的声音里,冰冷一如屋外寒冬。
她如此说了一句,接着问道:“永嘉郡呢?当初褚玄沣送给那些官员的礼物,我都已在皇叔父面前过了明路,想来不会有人借此生事。你要替我盯好下头人,不可授人以柄。”
冯子阶精神一振,应是:“郡主放心,微臣已经多番去信叮嘱过他们,事关郡主清誉,想来他们不敢妄为。前几个月的赈灾银迟迟未到一事,少师大人吩咐大理寺留意调查,并允许我一同参与,无奈过程中屡屡受阻,甚至还有官员因此受伤,至今拿不到关键性证据。可是,也多少明晰了幕后主使。”
温憬仪连忙问他:“是不是庆王?”
见冯子阶点了点头,温憬仪怒而拍案:“好他个温煜,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肆意妄为!那可是永嘉百姓的救命钱,他也下得去手!”
“郡主,您千万不可为此事向陛下进言。”冯子阶观她神色,知她愤怒无比,出言提醒。
温憬仪卸了浑身力气,无力道:“我知道,没有证据,我不会说的,否则还叫皇叔父生出误解以为我参与党争,反倒不好。此事,我会与师——少师大人说,你不必管了。温煜连朝廷命官都敢伤害,你小心为上。”
一时间,冯子阶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欣喜。
酸涩于她提及宣少师的语气自然亲昵,冯子阶并非不知她这二月与谁在一处,可他没有过问的资格,除了默默打点安排好有关她的一切,不让其他任何人知晓,其余他什么都不能做。
欣喜于,她会关心他的安危,一颗慈悲心,除了那人之外,还能容得下他这个失意人。
“是,臣多谢郡主。您连日奔波,时辰不早了,臣不再打扰郡主休息。”说罢,他站起身来行礼告退。
温憬仪颔首,看了看他,似有话想说,到底还是忍住。
次日卯时末,外头历经一夜霜雪,早已天寒地冻结了冰,温憬仪再三挣扎才从温暖的被窝里挣脱出来。
坐在妆台前,她看着镜中人,还是那副熟悉的模样,可过了这几个月,心境却早已天翻地覆。
“郡主,要打扮得艳丽些还是清雅些?”袖丹站在她身后,轻声询问。
袖丹一手梳妆盘发的手艺,连宫里嬷嬷都称赞,温憬仪所有梳妆打理全都交给她。
闻言,她道:“艳丽些也无妨,对了,将太后上次赏我的那枚芙蓉玉压襟拿出来,今日佩上进宫。”
待按品妆扮完毕,温憬仪便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一路上,她摩挲着手炉暗自沉思。
因她父母双亡,婚姻大事并不能由自己做主。曾经虽然在拒绝褚玄沣时推称自己要许以心上人婚约,可身为皇室中人,这多少有些痴心妄想。
且不论太后,便是陛下一道旨意降下,她连半丝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只能乖乖出嫁。
如今的情形虽坏,可到底未到绝路。
只要陛下和太后不是一条心,她仍可以争取。
马车驶入宫禁夹道,发出声响于寂静宫闱中听来颇为突兀。
“郡主万福!”
车架骤然停住,外头有一个小太监朝着车中人出声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