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阙撑起桐油伞,璧青连忙为她披上披风,低声道:“甘泉宫派人来了,送了些点心,说是昭仪娘娘给您托话,知道您今日入宫,奈何风雪太猛,行步艰难,让您别去甘泉宫了,待天气和暖些再入宫也是一样的。”
丁昭仪听说她要入宫,知道她一定会绕道去甘泉宫探望她们母子,不愿她奔波于风雪中,特意传来此话。
温憬仪心下了然,道:“既然如此,便回府吧,不要令她担忧。”
直到坐上马车,她也不敢松懈心神。
出了宫门后,温憬仪喊停马车,吩咐许阙:“你现在去趟少师府,问问师兄,我这边是否出了什么事。他若问,你就说陛下方才与我对谈时无意间透露,我不知深浅,不敢细究。”
许阙凝眉应是。
至此刻,温憬仪才真实感受到,晏京城的暗流涌动、波谲云诡是何等离奇。不仅如旋涡般将她裹挟其间,更有甚者,她甚至摸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会在哪一刻被藏于暗处的礁石撞个粉身碎骨。
她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养神,心中暗自思索今日发生的一切。
看她皱着眉头、脸色不甚明朗的模样,着实叫人担心,壁青正欲说话,马车忽然停驻,车夫喊道:“郡主,车轮响声不大对,奴才停车看看。”
温憬仪睁开眼睛,略疲惫地朝壁青点头示意。
本以为不过小事,谁知祸不单行,竟是轮毂生裂,已经濒临崩断的边缘了。若再往前一段距离,必会彻底断开,届时马车侧翻,后果不堪设想。
那车夫一脸为难地陈述情况,温憬仪看着他,静静道:“你素日没有检查车具设施的习惯吗?”
车夫连忙跪下,叩首请罪。
雪下得纷纷扬扬,街边小店都没几家开着门,若再在此处耽误,人都快被冻僵,温憬仪不欲听他啰嗦,正要命他回府再安排一辆马车来时,忽见一行人于沉沉雪幕中打马而来。
乌黑骏马在白色背景中十分显眼,为首那人头戴斗笠高踞马背之上,披风戴雪却不见他稍有眨眼,驭马疾行至几人面前才勒住缰绳,居高临下俯视着温憬仪。
温憬仪亦抬首看他,视线却被落下的兜帽半遮,透过絮絮绒毛,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郡主,风雪交加,不知你何故站在此处?”
第59章 禁足
“郡主, 许久不见,一切是否都还安好?”听闻她的马车轮毂出了问题,褚玄沣便吩咐随行的手下修理。
温憬仪正蹙眉看向那修理轮毂的军士, 闻言, 她侧过脸低头朝褚玄沣道:“臣女一切安好,多谢世子。”
语气疏离客套,充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褚玄沣双手抱在胸前, 饶有兴味地凝视着她,见她就是不肯抬头看自己, 忽而一笑, 炯炯双目有神:“憬仪, 你仿佛心情不大好?遇到什么事了?”
憬仪?
温憬仪肃声道:“褚世子,还请你自重。”
说罢,还朝另一侧挪了挪步伐,试图离他远些。举伞的璧青顺势跟着一道远离。
褚玄沣不以为意,朝那修车的手下喊道:“还没修好?加快速度!”
“是, 将军!”
不愧是晏朝最拔尖的军人,且不论动手能力出众,单凭如此霜雪天, 他们还一派斗志昂扬、热血高涨的精神面貌, 只窥此一斑,温憬仪丝毫不怀疑他们在北国冰寒之地将北戎打得落花流水的能力。
不多时, 破损的轮毂便被修好, 那军士来到温憬仪面前, 道:“郡主, 只能将就先用着,待回府后必须更换新的轮毂, 不然再坏就要出大问题了。”
温憬仪柔声朝他道谢,想了想,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对褚玄沣道:“世子,今日多谢你。”
若非这一切发生得突然,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褚玄沣派人弄坏了她的马车,可修好马车的是他的手下人,她再抗拒,也不能不懂感恩。
褚玄沣盯着她道:“郡主客气了,不过你这车驾若再坏在半路可不好吧?不如让褚某替郡主护驾,也免得你还要在这大雪天站在路边受冻。待到了郡主府,褚某也可向郡主讨杯热茶喝喝,就当是郡主的谢礼了。”
温憬仪本想拒绝,但思索片刻,她改了主意:“好啊,那就多谢世子了,世子若不嫌弃,热茶一杯我还是有的。”
不料她竟有应允的时候,褚玄沣勾唇一笑,道:“不嫌弃,郡主上车吧。”
郡主府门口站了好几个人,褚玄沣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远远便看得清楚,他笑了几声,调侃道:“郡主这府上可真热闹,褚某来得正是时候。”
温憬仪不解何意,待出了马车,不由吃惊。
原来是袖丹领着人等候在此,见是褚玄沣带着马车一道回来,顿时面面相觑。
“郡主,少师大人来了,在后院等您。”袖丹趁伸手扶她的时机,在她耳畔细语。
温憬仪足下步伐一滞,面不改色吩咐道:“请世子往正堂去,待我更衣后便来。袖丹,好生招待世子。”
褚玄沣正抬首环顾,闻言道:“郡主方才被风雪冻得厉害,只管慢慢收拾打理,褚某等你便是。”
顾不得管他这番体贴的话语落在别人耳内会作何感想,温憬仪只在想为何师兄会冒风雪而来,只怕已经等她许久了。
从那日在京郊分别至今,已有四五日,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果然是所言非虚。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宣晟,她的步伐愈发雀跃,急赶着回了后院。
才入正堂,就见宣晟坐在茶台后举盏沉思,她忙唤道:“师兄!”
宣晟闻声看来,方才有些清冷的俊美面容骤然温柔,如世外仙人沾了红尘气息,变得可亲近。
璧青并未跟随入内,而是贴心地掩上房门。
温憬仪几步上前,带着满身风雪气息一头扑入宣晟怀中。
他身上的淡淡云浦安神香气息萦绕四周,令人深感安心。
宣晟亦是紧紧搂住她,温热的手掌抚触着她裸露在外的脖颈,触手冰凉的温度,令他皱眉:“怎么冻得如此厉害,冷不冷?”
温憬仪埋首在他胸前,声音隔着厚厚衣料传来,听着闷闷的:“冷。方才回来的半途马车坏了,只能站在路边等……等褚玄沣的手下修理,吹了些风。后来手炉也凉了,一路冻着回来的,你看,我的手都还是冰的。”
她嘟囔着抬起手塞到他的手掌间,让他感受温度。
果然是冰冷至极。
宣晟眉头紧皱,合拢手掌,将她冻得发红的一只手包裹起来。
“褚玄沣?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巧?”宣晟一面缓慢揉搓着她滑嫩细腻的手背,试图驱散凉意,一面漫不经心问道。
温憬仪这才从他怀中钻出来,眼神游移,带着一丝心虚道:“他应当只是路过,不过他说要送我回来,我答应了。”
宣晟修长的手指顿住在她的手背上,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的威慑太强,温憬仪懂了含义,立刻解释道:“可是我是有要事同他说,这才答应的。师兄,他还在前面等我,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把他送走,再来找你,好不好?”
“郡主才返京,日程倒比我这当朝少师还要繁忙。”宣晟语调清冷,略含不愉。
温憬仪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是她最习惯的小动作,代表着什么,宣晟心知肚明。
他半是无奈半是妥协,道:“去吧,臣就在这里等郡主。”
温憬仪朝他一笑,唇边梨涡隐现,嫣然无方,明艳动人,手上还拉着他的衣袖又晃了晃,这才离去。
***
才踏入西花厅,温憬仪就瞧见褚玄沣抱剑立于窗边,长身挺拔,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她脸上。
她吸了口气,走到榻上落座,褚玄沣不请自来,坐在离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对于他如此举动,温憬仪尽力克制自己不流露出不满。
正思量该如何开口,褚玄沣已道:“不知郡主想对褚某说什么?若有难言之隐不便明言,大可不必担忧,直说就是。”
没想到他这个行伍之人竟还有一颗通透世情的心。
温憬仪看他一眼,斟酌道:“褚世子,今日进宫,我已向太后娘娘拒了你的求婚。”
褚玄沣微讶,神色倒还镇定:“郡主说的是,太后?”
他于最后两个字上,格外加重了语调。
“世子莫非不知?太后明明说过,是你求她将我许配与你,她这才出面做媒。”温憬仪以为他刻意装傻,语气便冷淡了五分,蕴含浅浅嘲讽。
对此,褚玄沣神色不明,他反问温憬仪:“那郡主缘何要拒绝?褚某待郡主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若郡主肯嫁与我,褚某必当珍重你。”
又是个油嘴滑舌之辈。
想到师兄还在后院等她,她却要在这里同褚玄沣虚与委蛇,温憬仪就十分不耐烦:“褚玄沣,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当真喜欢我,为何事前不过问我的意愿便擅自请太后做主?你知不知道如此作为,已将我陷入被动困境?何况从前我屡次告知过你,我并不喜欢你,你却总是一厢情愿,这难道真的是喜欢吗?”
听了这番话,褚玄沣挑眉看她半晌,正在温憬仪以为他会生气时,他竟又笑起来:“郡主,似你这样的女子,我还真是头一遭见。怎么办,若从前我对你不过是些许留意,今日你可算真是走到我心坎里了。那些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没一个能有你这么有趣。”
她板着脸道:“褚世子,我是在同你说正事。”
褚玄沣顷刻敛了笑意,正欲说话,谁知袖丹推了门进来,脸色十分不好:“郡主,太后宫里来了懿旨,冯大人带着传旨公公在外等候,请您接旨。”
闻言,温憬仪看了褚玄沣一眼,这才起身出门。
褚玄沣起身站到窗边,透过琉璃窗格,只见那传旨太监态度高傲,用训诫般的语气说道:“永嘉郡主骄纵成性,目无宫规,顶撞太后,是为不孝不敬。奉太后懿旨,着令永嘉郡主禁足郡主府思过一月,抄《孝经》十五遍,以儆效尤。”
待她再回来,巴掌大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任谁都看得出她的气恼。
褚玄沣这才解释道:“郡主,太后此举褚某并不知情。”
温憬仪冷笑:“怎么,褚世子敢做不敢当?你既然想求娶我,又何必背地里请太后做主?直接求圣上一道旨意不是更简单。”
褚玄沣淡淡道:“我褚玄沣看中的女人,必得是心甘情愿臣服于我。靠压迫和诡计来得到你,褚某不屑为之,否则当日在南麓行宫连花谷内,郡主早已成为褚某的人了。今日之事,褚某欠你一个解释,待我回去查清,再来找郡主说明。”
这倒是事实
褚玄沣自矜身份,又是天之骄子,他从前说的那些对她势在必得的话应当是发自真心。否则,连花谷内,若褚玄沣有意和蕙妃等人勾结,她根本逃不出去。
思及此,她终于冷静下来,直视褚玄沣,道:“那我等着世子爷的解释。”
褚玄沣不由苦笑:“郡主总是这般抗拒我,真令人难受。”
温憬仪不欲与他多啰嗦,吩咐下人送客,而后迫不及待地往后院行去。
瞥见她如此雀跃的背影,褚玄沣眸光有一瞬犀利,只作若无其事翻身上马离去不提。
前脚踏入堂屋,温憬仪就说道:“师兄,我有一事问你。”
宣晟正提笔疾书,闻言头也不抬,道:“先坐。”
她乖乖应道:“哦。”
旋即发觉不对,这儿明明是她家!
可是瞧着宣晟忙于处理政事,她又咽下了要说出口的话。
待宣晟将狼毫笔投入笔洗内,再抬头时,只见温憬仪已经闭目倚靠在铺了厚厚软垫的黄花梨美人榻上睡着了。
宣晟走过去,拿过一旁的织锦兔毛绒毯子为她盖上,顺势端详她的睡颜。
自云浦回来才分别了五日时间,她就明显清瘦了。好不容易在云浦养出来的肉,硬生生被她自己折腾下去。
也不知睡梦中还在思虑着什么,眉头犹自浅皱。
屋子里静悄悄地,偶有熏笼内银霜炭燃烧时崩裂的“噼啪”声响,屋外落雪划过房檐树梢,发出“簌簌”声,除此之外,仿佛一切都静谧了。
宣晟情不自禁伸手触上她的眉心,触感柔软,额前碎发丝丝缕缕地与他指尖相接。
她睡得不熟,应是被宣晟的触摸惊动,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宣晟俯身在她面前。
温憬仪嗓音中还有睡意,说出话来又软又娇:“你处理完啦?”
宣晟“嗯”了一声,亦是放轻了声音,道:“你方才说有事问我?正好我也有一事要与你说。”
温憬仪“哎呀”惊呼,连忙直起身子来,道:“我才出宫便命许阙去少师府找你,师兄,今早我去见陛下,才知我府上出事了,你知道吗?”
他握住温憬仪的肩头,面色平静,颔首:“我也是今日早朝时才知道。御史台有官员上疏,奏称你府中长史官冯子阶贪墨今岁永嘉一地赈灾救济银八万两,罪大恶极。”
第60章 引人
冯子阶贪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