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的手指在锦柔鬓边轻轻地掠过，笑道：“你能这么想，我也觉得真是太好了。”
锦柔回应式地微微一笑，眼皮缓缓垂落，声音也开始低了下去，“我这两个月催着你回渭州，说是要找你算账，其实也是因为你不在渭州，令铎也不在，我一个人好孤独。不过我现在有哥儿了，你说的没错，家里真的要多几个孩子，热热闹闹的才好。我太困了，等我睡一会儿起来，我要好好抱抱哥儿，其实我是愿意再生几个孩子的，多生几个家里热热闹闹……”锦柔语无伦次地咕囔完，眼皮便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随即便进入了沉沉梦乡。
解忧见她一张黯淡疲惫的脸上此刻全然是放松与满足，风声和着她沉沉的鼻息，有一种异样的安宁。解忧笑了笑，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出去。屋外，方才还肆虐半边天的的火势此刻已被全然扑灭，悠悠晚风拂动着窗边石榴树的柔软枝条，淡薄的月光透过细叶之间的缝隙。天地间，终于又只剩下了若浮冰碎雪的清辉一片。
第66章 六十五局面
赵匡胤与漠离在锦柔入睡后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赶到都护府。浮云掩住了一轮曦月，疏淡光影下的漠离仍是那副风姿飒爽的模样，锦衣短装，浓墨般的黑发披散在肩上，一见到解忧，她面上笑容动也未动，只有因着急赶路而带来的微微气喘，只道：“还在路上时便听说解忧妹妹已经赶到了，真是大幸。外头竟烧成那般模样了，可想见方才的情形该是何等急迫。”漠离一面用手捂住心口，面上表情是毫无破绽的真切，“我从来也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可是就在方才，我只觉得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竟然连气都ʝʂɠ喘不上来了。”
解忧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又平静得不带半点喜恶地问：“夫人不是来为锦柔坐帐的么，为何分娩之日却不在府中？”
漠离脸上立刻闪现出浓烈的愧疚之意，又微微有讶异，在她的记忆中，解忧虽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人，可在人前向来是温顺恭敬的，从未有过这般主动与无礼的时刻。也许当真是着急了。漠离心中本就有愧，自然也不便与她计较，睫毛低低垂在眼睑上，犹如两片乌云，“这是我的不对。今日一早，说养马场这月新产的马犊子竟被人偷走了几只，剩下的又一夜拉肚子。我一着急，便喊上了玄郎，同去查看。没想到，竟是调虎离山的计谋。”
解忧淡淡地笑了笑，不予置评。事实上，她此刻也当真说不出什么了，为了马犊子拉肚子这等事情，便能离了即将临产的锦柔。这倒也不是是非对错的问题，只是哪件事轻、哪件事重的一次选择。恐怕对于漠离而已，眼下只有与赵匡胤相关的事情才是她真真会考虑和在意的。
漠离见解忧久未开口，便自己主动说道：“妹妹一路劳顿，想必现在也是累了。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都护府便交给我吧。”她话这样说着，身后随她一同回来内侍们已经开始打水的打水、烧火的烧火，方才还略显得有些混乱的后院顿时井井有条了起来。
解忧脸色缓和了些，蹙着眉又想了想，总觉得心里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正想多说两句，可话真的到了嘴边，却又觉得都不大合适，该如何做、该如何分寸，若是漠离装作不懂，那也不是她三言几语能说动的。这正沉思着，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叫她：“解忧。”
这声音又沉又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回头望去，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杂乱斑驳的灯影中，身上是一件半旧的玄色布袍，夜风将他肩上的披风吹起，在身后翻滚成了一团浓墨般的黑雾。数月不见，赵匡胤的身姿越发提拔，肤色也较之从前暗了几分，便显得他那双眸子，璀璨若天边星辰。解忧心里一声叹息，继而又漫上了无数的喜悦，蓦然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便是一句：“我回来了。”
陇西都护府后院，屋内陈设与之前她离开时并无区别。只是院中景物由一片皑皑白雪换成了枝蔓繁复的雍雍深翠，一阵飘渺淡若的花草清香从屋外漫进来，沁人心脾。解忧放下推窗，转回身便撞上了赵匡胤带着湿热汗意的胸膛，一吸之间，她竟然有着不适应的羞涩，便低头躲开了，伸手取了碗茶水，喝了半口，急忙又问道：“官人可有派人去查今夜纵火之人？”
赵匡胤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一双浓眉微微一蹙，鼻中哼了一声，道：“让武义律去查了，不过查不查我心中也有数，能在渭州城里搞出这样阵仗的，也唯有燕云盟。”他盘腿在解忧身旁坐下，也取了一碗茶，捏在掌心里，清澈的茶水在茶碗中一圈一圈的漾着，赵匡胤的唇角勾了勾，音色清冽，“他们现在犬入穷巷，便着急了想乱咬人。”
解忧听他这么一说，便急忙道：“看来官人这数月功绩斐然。”
赵匡胤将茶碗放在膝头，道：“走对了路子，许多事情便能事半功倍。我几乎把这个都督衙门都押了出去，借钱买地，或借地押钱，再把这些土地低价赁给流民，让他们可以安家可以生产。开放了商路，从东边的凤翔府到西边的肃州，商队可以凭借路通行商。开放山林，山民可以进山狩猎，开放河流，渔民可以下河捞鱼。解忧，你知道么，只要你真的能够把活路摆在百姓面前，也就没有多少人会选择燕云盟那刀口舔血的生活。”
解忧的手放在赵匡胤的手腕上，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他脉搏有力的跳动，在往深里探究，甚至还能感受到他心底那一片苦历之后始得平静的喜悦，“官人稳住了陇西。”解忧郑重地说，“与西进府的联姻初现成效，对契丹对刘崇当真起到了震慑。正是这半年多的和平，将陇西的危乱之局掰到了正路上。”
赵匡胤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喜悦，但很快便由恢复了平常如深潭般的幽深，他的手覆在解忧的手背上，重重地说：“只是换得了一次喘气的机会。不过这也够了，足够我腾出手来把燕云盟给解决了。”又说到了燕云盟，赵匡胤便站了起来，负手立在坐塌前，脸色重重地沉了下去，像是笼了两团乌云一般，音色也恨得令人发寒，“燕云盟这些年明面上打着要收复燕云的旗号，集聚势力，背地里呢？开运三年，燕云盟收了契丹两个金壶，替他们杀了蕗州节度使刘清言。乾佑二年，契丹人用半箱东珠换走了虎关郎将贺明的人头，那一年，契丹军攻入凌州，屠杀汉民四千有余。广顺元年，燕云盟杀了延州太守郭文清、次年，刺杀陆州都护孟长恭、显德二年，杀沣水郡将姜栈，这几位都是朝中力主要强力收回燕云十六州的臣子。燕云盟，明面上一套呼吁要收复燕云，背地里做的孽却实在令人作呕。”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血案，赵匡胤随口便能一一数出，可见他早已不知看过多少遍，才能这般烂熟于心。解忧一惊，问道：“我不明白，燕云盟这又是何必？老盟主穆君是守护燕云的旧兵，燕云失却，他们当是最为痛心的。”
“当时或许真是痛心，便以此为志成立了燕云盟，可是后来，他们要活下去。”赵匡胤将茶碗举到嘴边，深喝了一口，惋惜不已，“一些散兵游勇，呼呼啦啦数百人。要穿衣吃饭，还有人会娶妻生子，有人会生病去世。生活从来不是凭借义气两个字便可以支撑下去的。他们不愿意投靠刘崇，又不愿意被长孙编入麾下，想在这块地上活下去，只能让每一方势力都存有容得他们的理由。愿意为每一方势力杀掉敌人，便好是这样一个理由。”赵匡胤苦涩地笑了笑，“我方才数了他们为契丹杀的人，其实他们替长孙思恭杀的人要更多，我数也数不过来。后来，长孙倒了，令铎接掌陇西，他没有什么野心，对燕云盟招也招不了、剿也剿不动。燕云盟欺他善弱，自然而然地便又与契丹刘崇更近了几分。可惜了，这样一群凭借义气聚集起来的人，到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解忧也有些叹息，陇西百姓只知道燕云盟是义盟，这背地里复杂的利益和不断出卖初衷的算计又有几人得知。世界上的事很少有简单的可以让人沿着最初的方向直直走下去，大多数的人脚下的路走着走着便歪了。就是如燕云盟这样，走到自己对立面去了。解忧自己心里想着，又问道：“那官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还有，究竟是谁把主意打到了锦柔身上？”
赵匡胤沉默了一会，拇指与食指关节不住地磨搓着，“如果说燕云盟是那把匕首，那在身后持匕首的人，我不能确定。但这主意打的应该是我与张令铎的关系。”赵匡胤的语气陡然间生出了无穷的叹息，“我虽然不愿意，却也不得不承认，渭州与雁门，终还是生了嫌隙。若这次锦柔在渭州再出了事，我便真无法面对令铎了。”他当初命张令铎去雁门，是担心在翠羽案后宇文辉会成为关中内应。可张令铎在雁门看了大半年，次次回报文书说的都是宇文辉一切如常，每日或是练兵，或是巡查关务，并无一丝懈怠。张令铎也曾提了两次，希望能回渭州一趟，陪锦柔生产，但都被放心不下的赵匡胤驳回了。表面上的不再多言，却压不住私心里张令铎与李锦柔的愤愤不平。至少，在表面上看来，这样的形势还硬要张令铎留在雁门，着实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也正因如此，若李锦柔此番当真被邻家的火势害了性命，那赵匡胤与张令铎、渭州与雁门，便即将面临分崩离析之兆。
解忧想通了此中利害，沉吟一刻，便道：“幸亏今日有惊无险。不过，即便真有不幸发生，我相信张都护心中仍会持有大义，雁门不会有事的。”
赵匡胤也点点头，掌心带着灼热的体温，将解忧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长叹一声，“但愿如此。”
夜风带着辛夷花的香味徐徐吹来，一阵清淡诱人的夏夜气息弥漫在两人中间。相隔了数月，在渭州、在汴梁，两人有太多的事情要告诉对方，一件接着一件，如此一来，便连彼此的相思之意都只能排在后头了。
第67章 六十六惊愕
解忧的侧脸在明媚的烛火之下莹然如玉，连日的倦意侵蔓上了她的眼睑，却被她刻意忽ʝʂɠ略掉。她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画纸，摊在两人中间，画纸上用极细的工笔描绘出一柄马鞭的模样，尤其在手柄的末端，那是一个璎珞的样式，被一笔一划描得极为细致，“官人可见过这柄马鞭？”解忧问道。
赵匡胤当然认得，这璎珞的样式正是漠离贴身用的，据她所说，这样式源自她娘家卫穆一族，“这是漠离的东西。”赵匡胤点点头，又问，“你在哪里见到的？”
“在景福宫密室里，应是当年长孙贵妃留下的旧物。”解忧平静地说。
赵匡胤微微一惊，放开了握住解忧的双手，站直身子，慢慢踱步到窗前，凝视着窗外那一树随风晃动不已的树影，沉思了半响，像是在从记忆里搜寻那位刚硬华贵女子的模样，方才出声道：“长孙思恭盘踞陇西多年，西进府与之有些往来走动也不足为怪。漠离与先贵妃，即使有私交倒也未能称奇。”说完，他不免有些心烦意乱，又抬手喝了半杯水下去，沉思半晌，又道：“斯人已逝，长孙如何，与漠离并无关系。”
屋外夜幕浓重，天空上一点星光也未见，沉沉叠叠地码了数层厚重的云。夜风转凉，偶尔还带着一丝轻微的水汽从纸窗的缝隙处飘然落进屋里。不知何时，竟已飘起了濛濛的细雨，如丝如线，打在屋檐上，便是一阵如蚕嚼桑叶的细密声响。
“官人说的没错，只是我心中却担忧着另一事，”解忧对这场忽而降临夜雨并不在意，她看着赵匡胤，眼中澹澹有光，她心里藏了一个猜测，反反复复咀嚼了数月，也找人试图查证，可无论从那个方面去查验，永远只能得到似是而非的结果。她不敢与别人说起这个猜测，只能捂在自己心底任由其翻腾。可如今，私室之内，又在赵匡胤面前，她想说出来，无论她猜测的是对或是不对，她都想告诉他，“长孙贵妃或许没有死。”解忧脑子似乎在犹豫如何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赵匡胤眸光猛地一敛，反手握住解忧的手腕，一脸的疑惑像是想再度确认一般，道：“什么？”
“或许，她没有死。”解忧稳了稳神，又重复了一遍。她详细说起了那日在景福宫的场景，众人打开夹壁后，除了发现昏迷不醒的秦妃，还有几个被长孙妃留下的木箱子，“箱子是被当众打开的，里面有这柄马鞭，一些珠宝，一些玩意，还有一摞的房屋地契。”解忧一面回忆一面说道。
“除了马鞭之外，旁的可还有什么蹊跷？”赵匡胤知道她既然会这么说，必定是发现了些不寻常的细节。
“这些东西，说起来倒也没什么。但奇怪的是在后头。这些东西是交到刘平手上处理的。旁的刘平都让登记入册，唯有那摞房屋地契，刘平只看了一眼，扬手便就着火烛给烧掉了。”解忧继续说。
“烧掉了？”赵匡胤惊疑地问。
“是。当场烧的，一把火，干干净净。”解忧见赵匡胤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便又重复了一遍。大周的房屋地契分为上中下三联，上联给卖家，中联在府衙保管留档，下联给卖家。每一联上记载的信息都相同，为房屋权属、尺寸、面积，以及何年何月转让给某人的信息。若有遗失，只要找到当地府衙，重新办一份便可。照理来说，这些房契文书，价值也当是不菲，刘平就算拿在手里偷偷折换银子，自己收了或是贴补内侍府都行。如何会一把火烧了？
“他怕节外生枝。”赵匡胤沉吟了许久，方才出声。
“长孙家已覆灭了，长孙姓氏的子嗣全数被诛杀。这又是长孙妃收在密室里的东西，想必旁人也不该知道。留着，究竟会生出怎样的枝节？我想了许久，始终也未想明白。之后忽有一日，我想到一个可能，便是斯人未死。”解忧面上故作镇定地说，事实上当她想到此处时，这个念头便久久地裹覆住了她的思绪，“长孙贵妃死讯本就突然，其父被斩七日后突然传来噩耗，说是小产而亡。可若真是这样，即便是象征性的，对医治不力的太医也该有个罢黜惩罚。但之后数月，太医院一直平平静静，未有人员进出。据此，也曾有不少人怀疑长孙妃是被赐死了。我也曾这么认为，但如今换个方向来猜想，若是当年长孙妃没有死，而是被放出了宫，孑然一身，必然要寻个生路。而长孙家明面上的家产房屋都被查抄了，能动的也只有这些藏在密室里的私产。但她具体会动哪些，刘平并不知道，最好的法子就是将这些一把火烧了，就当不存在，免得去接收时，有人顺藤摸瓜，找出了什么端倪。”
赵匡胤的脸色也跟着紧张了几分，忙问道：“你后来有查过么？”
“这是我的猜想，确实也尝试顺着几个方向查找过，但实在是没有线索，毫无斩获。”解忧回答道。
赵匡胤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张画着马鞭式样的图纸上，这个图样，在最近的这几个月里，是他最为熟悉不过的东西。卫穆漠离所有穿戴的衣物、器具上纹绘的都是这个，属于卫穆家族的图案。“若是长孙妃还活着，她会不会投靠漠离。”赵匡胤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轻轻地问。
解忧慎之又慎地回道：“这便要看她们二人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了。”
赵匡胤微微一愣，扭头转向她，再问：“你认为会么？”
解忧微微垂头，想了一刻，“长孙家族的根在陇西。”解忧说了第一句话。沉默了片刻，她又说了第二句，“卫穆对我，始终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杀意。”
只这两句，已经是她抛开了所有的爱憎喜恶后能说的最为中立公正的两件。不像是在回答问题，却又好像已经回答了此前的所有。解忧一直隐隐觉得，漠离对她含着一股不知为何的杀意，正因为此，当初逼得她借口经商离开渭州，又是这股杀意追着到了华山。她想不明白，漠离何故对她有这样的敌意。若说是因为女子间的争宠，也该是先有比较的妒忌，再有厌恶而除之后快的恨意。何至于，甫一相识，便生出来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才罢休的狠绝。直至，当她看到带有漠离徽记的马鞭出现在景福宫的时候，一个念头在电光火石之间砸中了自己。或许，她的这个恨，是为了另一个女人？甚至，那个女人其实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