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么个小伎俩,把大家都给骗了。”武义律恍然大悟,狠狠踢了那犬尸一脚。人群里随即一阵骚动,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解忧急忙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天犬,这是有人意图不轨,故意纵火。又以这恶犬假扮天犬,吓退救火人群。现在既然已经真相大白了,大家也不要耽搁,请赶紧救火吧。”身上沾银色的粉末,快速舞动时,可以制造出水雾缭绕的效果,而红色的粉末,则可以变幻出火影。这是曾经教授她舞蹈的师傅告诉她的,是故,今日在解忧看到恶犬身上带火的第一瞬间就想到这个可能,一验之下果然如此。“还有一只恶犬,抓活的。”解忧忽然想到,低下头暗暗嘱咐曹彬。曹彬应了一声,闪身便没入了夜色中。
围观的人群见这所谓天犬不过是人为造出的赝品,恐惧便大大退散了许多。有些看不下去的,已经急ʝʂɠ忙忙要取水救火,却也有人提出疑惑,“可是这火用水很难扑灭,又是什么缘故。”
“用水很难,但是用沙土却可以,对不对?”解忧看着正在熊熊燃烧的宅子问道。
“确实如此。”武义律在旁重重地点了点头。
解忧沉思了一会,说道:“桐油,将陈年的桐油炼制成膏状,涂抹在物体表面,极易燃起,火苗遇水不熄。”解忧看了一眼这座四四方方、不大不小的临街屋舍,大声说道,“这座房子被人动了手脚,大家只需用沙土或是棉被衣物扑火,火势必灭。”
她的声音落进人群里,竟像是坠入了一片泥沼之中,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真正愿意动手去救火的人并不太多,大多数人还在犹豫,磨磨蹭蹭,希望能再多观望一阵的。
解忧心里着急,若是不能说服众人帮忙,凭借眼下这几个黑衣军士去扑火,怕是不把房子烧秃,火都灭不掉。这般想着,见旁边有个石墩,心下一横,便踩了上去。解忧指着湮在浓浓火光中的都护府大门,对着众人大声说道:“你们认识那扇门吧?这是陇西都护张令铎的府邸。张都护如今在雁门守关,他的夫人独自在府里生产。大火封门,有人故意用恶犬造邪念,令你们恐惧不敢去救火。他们图谋的是什么?是雁门与渭州的离心,是这一线的不太平。你们都是陇西子民,从出生那刻起就当知道,雁门是陇西的门户,是拦住契丹铁蹄的一道防线。守住雁门,才能守住陇西的安宁。这句话太大,对你们所有人来说,不痛不痒、没有感觉。但请你们每个人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今日你们是那些雁门将士,在前方守关,你们自己的妻儿在渭州城里竟不能平安周全,该有多心寒?你们心底会不会问,这关守又有何意义?倒不如像那燕云十六州般,白白送人了干净。人心相同。你们不害怕么?我怕!与之相比,假天犬何惧?火灾又何惧?”
解忧的声音带着沙哑破碎的尾音撕裂了夜空,连日的赶路,令她此刻疲惫极了。她说完这些话,也不再多说,从肩头扯下披肩,冲到几乎被烧透了的宅子前,狠命地抽打着一根燃着火苗的柱子。一下、两下、三下,在抽打第四下时,一张更大的黑布带着猛烈的风声呼啸地落了下来,那一簇本就微弱的火苗瞬间化成了一缕白烟,熄灭不见了。
解忧扭过头,见是武义律,正脱了上衣,带着几个黑衣军士扑上来灭火。未多时,后面原本犹豫不定的百姓们也脱衣的脱衣、脱靴的脱靴,还有四处寻找沙土树枝的,噼里啪啦砸落在火苗上。火苗很快碎成两瓣、四瓣、十六瓣,变成千百万簇奄奄一息的小火星子,湮灭在了来势汹汹的人群中。接着,凶猛的人群又扑向另一簇火苗。
解忧叹了一口气,心神便也稳住了大半,急忙与武义律交代了几句,又心急火燎地往都护府里赶。
都护府并不算大,前门因火势猛烈不敢开。解忧走的是憋仄的角门,记忆中从这里到锦柔的住处满行也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可今日,这段不远的路程却显得特别漫长。夜风撞在身上,或是身体撞开了夜风,凉凉的,里面还掺杂着不远处烈火焦灼的气息,耳边树叶哗啦哗啦响声不断,依稀间,像似有人附在耳边不断叫唤着:“你救不了她。锦柔一死,张令铎会怎么想?雁门该怎么办?”解忧脚步更快,提起裙子拼了全力往内室奔跑。前脚刚迈进中门,便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声。解忧心里大喜,一身狼藉地推开房门,便见到一个年长的稳婆正在给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包裹襁褓,见解忧进来,立刻喜笑颜开地说道:“大喜,大喜!母子平安,夫人诞下了张家嫡长子。”
解忧心中狂喜,心情在陡然之间松懈下来,嗡嗡闹闹的脑中只有了那新生儿强壮有力的啼哭声,竟是如此悦耳动听。
第65章 六十四友友
解忧洗净了手面,将那软面儿一般的孩子抱了过来,搂在怀里,有一股初生婴儿的奶香扑鼻而来。解忧心头软了又软,从手腕上拔了个赤金的手镯塞在孩子怀里,一会儿又怕摔着磕着,慌不迭地又塞回了稳婆手里。稳婆笑道:“娘子还不借机好好学学,日后自己做了娘,还躲得了么。”
解忧脸上涨了点微红,道:“今日一切平安,屋里所有人都有功。除了你们夫人要赏的,我也备有厚礼给每位出了力的人。”听她这么说,众人自然大喜,在屋里屋外忙乎的十数名婆子侍女依次地上前道谢。
笑容最灿烂的当属那位稳婆了,她抹了抹眼角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欢喜而流出的泪,絮絮道:“夫人是贵人,方才能这般遇难呈祥。老婆子做了一辈子接生迎新的活计,像今日这么凶险的却还是头一遭遇到。差点以为我这条老命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解忧笑着安慰道:“婆子是有福的,回头都护大人必然有重赏。”
稳婆脸上的细纹绽放如花,两只手却在空中连连摆动,“老婆子也没做什么,真说起来头功也该是京羽姑娘的。年纪轻轻,医术竟有这般造诣,几针下去便封住了夫人的血脉,又徒手将那逆生的胎儿推回母腹中,生转了过来,这才顺顺当当娩了出来。这样的手法,婆子从前只听人说过。自己却还未亲眼见过。”
解忧自然是知道京羽医术的,听稳婆这么说,也不接话,只浅浅含笑。稳婆瞧着解忧像是个好说话的,便紧着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其实夫人这胎的怀相一直不大好,自入春之后噩梦就未断过,一直做个噩梦,说是在梦里见到火光滔天,有时候醒来时,还能嗅到焦木的味道。大夫们一直有开凝气安神的药,但效用并不太大。婆子半月前就住在了府上,时常陪着夫人说些生产之事解闷。今日本也无事。早起用了些饭食,又在院子里闲逛了一会。午睡起来后,进了些牛乳糕点,正在庭院闲坐,忽地轰隆好大两声,房屋倾塌一般,一瞬之间火焰便蹿了起来。夫人那里受得了这个,一下子黄水就破了,大叫腹痛不已。我探了宫口,发现大哥儿竟是手先要出来。这可难坏了。”稳婆此刻提起当时的惊险,还心有余悸,“府里也没个能当事的,我找个了机灵的小厮到处寻人帮忙,领回来一个姓武的将军,说是这几日府里安危都由他负责。我一婆子,那时候也不管这么多了。只让他速速去找城东的刘大夫,或是安继堂的王大夫,这两位都是杏林高手。谁知道那武将军派人去转了一圈,说两名大夫都不在家。我一下就急了,又给推荐了几名大夫,那武将军又急着救火,又急着找人,幸好没多久,就将京羽姑娘送来了。真是菩萨保佑,平安大福。”
解忧听稳婆这么一说,一思量,知道这些都是有人早做了布置,心中疑云顿生,压抑住了强烈的不悦,却还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卫穆夫人呢?”
稳婆舌头有些打结,道:“卫穆夫人一早有急事,请了赵都督,一同出城去了。”
解忧心里一阵湿漉漉的冰凉,却也不再多说什么。此时,京羽给锦柔查完身体,走出来,对解忧平平说道:“张夫人醒过来了,请你进去说话。”
解忧急忙站起身来,一边问:“锦柔没事吧?”
“算是大安了。只是因为胎位逆转,遭了不少罪,产子后便因力竭而昏迷了一阵。不过她身体底子好,我方才已经给她扎了几针,日后好好养着便无大碍。”京羽说话一贯简练,她说没事,想必便是真的无碍了。
解忧的整颗心此时才算是稳稳地落回了肚子里。她抬手掀起帘子,内室中,先前的血腥气息尚未散尽,有股强烈的窒闷感,却又碍着产妇的身子不能开窗,满屋子混合着血气、汗味,很是不堪。解忧走到床前,见锦柔半支着身子,刚将一碗气息浓烈的药汁喝下,皱了皱眉头,便又歪倒在了月白色叠丝软枕上,她的脸色苍白若素,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缠绕在脖颈间,一双浓黑眼眸显得格外清明。
在解忧的印象中,锦柔一直是鲜活跳跃的,她的性子,她的出身,令她在许多场合都可以无用顾忌太多,恣意表达自己。但此刻,用尽了力气的她像一团轻云般窝在凌乱不堪的锦被里,倒更像是一株在细雨中摇曳不已的白莲。
“总算生完了。”“白莲”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她早已力竭,说话的声音自然也没有平日的底气,此刻又细又柔,“我一会就要给张令铎写信,告诉他,我ʝʂɠ这辈子再也不生了,他爱娶多少姬妾,爱生多少孩子都行。反正我是不会再生了。”果然,“白莲”一说话,就没有那种烟雨蒙蒙的美感了。
解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会儿说不生,过两年怕你又觉得哥儿寂寞,自己闹着要生了。一会儿,让他们把哥儿给你抱来,你还没抱过他吧。我刚才试着抱了一下,敦实极了。”
“幸好是个哥儿,以后不用遭这种罪。”锦柔一双澄清的眼眸看着解忧,疲惫地摇了摇头,“不过让我先缓缓,一想到是他害我差点扎进了阎王殿,我怕我会一时忍不住,先咬他一口。”
新生的孩儿在旁边的屋子,此时悄然无声,侍女们进出都蹑着手脚。想必是孩子已经睡着了。
解忧心下了然,便也不再坚持,盯着她仔细看了看,确定她此时虽然看上去虚弱透支得厉害,但终究是性命无虞。解忧笑了笑,柔声道:“那你也先休息,我出去坐着,就在门外守着你,安安心心先睡一觉吧。”
“解忧,”锦柔突然喊了她一声,急促而软弱的呼吸中,声音显得格外焦急,“你别走,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完了,我才睡得着。”
解忧一惊,急忙又坐了回去,顺手敛了敛她肩头的被子,一面柔声安慰道:“好,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要紧话,偏要急在这一时。”
锦柔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心里挂不住事,脑子里只要有一丁点儿事,就像颗会磕人的石头,折腾得我不要睡觉了。”
解忧笑着接嘴道:“看来你这几个月就是这样才没睡好,夜夜噩梦的。”
“我知道了你和令铎从前的事,漠离表姐告诉我的。”锦柔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解忧的笑容一瞬间便有些尴尬地僵在了脸上,“我真的难过了好几天,令铎不在渭州、你也不在渭州,我想找个人发泄出气都没法子。所以我拼命给你写信,让你赶紧回来。我想好了一万种法子要对付你,我让人抓了好几只带毒钩的蝎子,准备放进你的轿子里。我还找西域商人买了那种涂在脸上,就会令人红肿发痒的胭脂。我,可我就没想到你一回来,就救了我们母子。”
锦柔的眼眶红红地,嘴唇不断抽搐,忍不住的泪水涌了出来。解忧一见,很是慌张,急忙用手帕去接,忙道:“别哭别哭,月子的女人千万不能掉眼泪。不然以后,是会留下病根的。”
锦柔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说是紧握,可实在也没有多少力气,“你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告诉我?”
解忧苦笑,为什么没有告诉?怎么告诉?跟她说自己曾是青楼名妓,与张令铎热恋过一段。后来遭到他抛弃,自己改换了身份,重新生活。谁想到两人又遇上了?还一起到了陇西?这些前缘旧事就算该说,那也该是张令铎去说,哪里轮得到自己。解忧摇摇头,脸上苦涩的笑容也像是要哭出来了,“因为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有良人,他有佳妻。你看我跟张都护,谁像是个放不下的人?”解忧柔缓而坚定地说。
锦柔微微一震,低头轻声喃喃道:“那,只能怪是我放不下了?”
“是。”解忧肯定地回答道,另一只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目光坚定地落在锦柔脸上,“其实,我跟张都护究竟有没有瓜葛,你有眼睛可以看,也有心也去感受。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我与张都护,宁可去听这些流言,宁可要做这些无谓猜想,左右折腾,磨搓着自己的心。”
锦柔其实生来是个豁达爽利的人,若不是被漠离在心中种刺,本也不可能将张令铎与解忧朝这方面去猜想。可纵然是猜想,她也不过是梗了粒石子在心中,膈应着自己,并无恶行。而此时,这件事能被解忧摊开来说了个清楚,自然也心中透快了许多。想起方才自己这一本正经的小气模样,只好垂着头,微微嘟起嘴,道:“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他,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他刚刚就任夏州长官。前任长官一场败战输给了我父王,彼此约定要割三座城池。令铎不许,只身来谈此事。父王见他一副书生模样,很是不屑,指责他妄想两手空空地违背约定,便将平日饮酒所用的大金碗抛在他面前,若是他能用血盛满这金碗,便可少要一城。令铎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割破双腕取血,期间谈笑道,一碗不够,大周的三座城池,他愿用自己的三碗血来换。那一刻,我父王都被他吓到了。但其实人哪里有那么多血呢?他搏的也是我父王不敢让新上任的夏州长官死在自己帐中罢了。装满一碗后,令铎的脸跟画画的白纸一样,又让人取了一个碗,他的手就撑着,一动不动。第二碗还没接满一半,父王就受不了,连忙挥手,让他快走,再也不提事先约定的三座城池的事了。”
这是张令铎在夏州任上的事了,解忧未亲眼见,甚至也未耳闻。在她印象里的张令铎,只有在汴梁酒肆间的张扬轻笑,在永乐楼大火中仓皇离去的背影,以及面对陇西纷乱形势时的束手无策。解忧从未想过,张令铎也会有这般英武模样。“看来张都护那一趟,不仅拿回了三座城,还带走了三皇女的一颗心。”解忧眼里微带泪光,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我与张都护再如何,都是过去很久很久的事了。现在他是你的夫婿,是你孩子的父亲,是我夫君的同僚,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瓜葛。”见锦柔脸色越来越轻松,解忧又接着说道,“而我与你,从最初在琼林苑中初识,到汴梁深宫,又到渭州城,我跟你的相处相交难道都不作数了?没有张令铎这个男人,我们认识的这些日子就都不算了?”解忧恨不得用手指去戳她脑门,可她此时产后虚弱,惨白得令人怜惜的一张脸,又让解忧有些下不去手。只好叹息了一声,又道,“居然还准备了蝎子要来对付我,我方才真是白白忙乎了。”
锦柔哼了一声,头靠在解忧的肩上,顺着里又滑落到了她臂弯,“解忧,我们不是敌人真的太好了。我这两个月真的,睡觉都不踏实,大半就因为这个。我总想着,你与我是这么不一样的两个人,你好温柔又好坚定,而我又是这么大咧咧、傻乎乎,什么都不懂。令铎为什么会喜欢相差这么大的两个人,我总想不明白。一想不明白,就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令铎,怀疑他当初娶我只是为了图我的身份。这种感觉真难受。今天,我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好了。你说的没错,我有眼睛会看,也有心会感受。你与令铎就算是瞒过我,也从未骗过我。他就是喜欢我,我就是知道他喜欢我。这样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自顾自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