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上二楼的时候,恰巧撞下课间铃响,熙攘的学生群体从楼梯处涌下,吞没了陈盐孤零的身形。
她逆着人流一路上行,路过教室最边上那个没安大门的公厕,听到从里头的镜面洗手台里飘出一两句说话声。
“……杨迹好久没来学校了吧,卷子堆在他的课桌上都落灰了,老班这都能放任?”
“听说他找了个职高的女朋友,现在小情侣正恩爱呢,他不找事就行,谁管他人去哪。”
静了会儿,一个女生说:“之前看他对陈盐这么特别关照,我还以为他们才是一对呢,分手了?”
间杂着一声冷笑:“人家陈盐可是资助生,已经和大老板去了大城市享福,哪看得上他这种混混。”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毒贩的女儿也能被中选,别的学生资助都是定期打钱,怎么轮到她就要被接过去同吃同住。”
“谈了条件呗,”女生们的闲谈声越来越近,“反正她家里人都死光了,拼上一切赌一把。”
“都说现在的富商之间都很流行玩女学生的,越年轻的越保值。”
话音刚落,首位女生跨出厕所门槛,笑意未收地撞上陈盐的眼睛,被吓了一大跳。
她就这样站在湿哒哒被斜雨吹过的走廊上,刘海散落额前,眼神淡淡,听着夸大的沸议,未置一语。
厕所的滴水声在安静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清晰,陈盐重新迈步,逼得对方尴尬后退,随后侧身丢下一句:“你这么清楚,是因为你做过?”
女生们抿着唇,心虚得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了。
见她们噤声不言,陈盐也懒得再计较,转身直奔办公室。
即使是这样,路过走廊时还是被许多以前的同学认出来,大家将身子探出窗口,有几个猖狂的还来嬉皮笑脸拽她的制服衣边。
“哟,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这不是我们陈盐妹妹吗?”
陈盐用力挣开他们的手,几乎是小跑着逃进办公室。
所幸证明开得很快,没过多久,团组织关系处的老师就将牛皮纸袋封好的资料递给她。比起这里的学生,老师的态度明显要温和得多。
“听说你转去了北沂?那里的师资条件很好,你要好好把握,以你的底子,能够上一个不错的重本。”
陈盐客气回应:“知道了,谢谢老师。”
很快陈盐抱着纸袋从办公室出来,路过高二一班的门口时,被一群熟悉的人拦下。
“陈盐,还记得我吗?”一个月不见,杨迹还是那副领口大敞的混样,不仅如此,还为了示爱在胸口处纹了个黑白的人像纹身,看上去滑稽又诡异。
他抖了抖手上的烟灰,带着人将她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陈盐一看见他的脸就犯恶,手指收紧环抱着档案袋,指尖却在克制不住发抖,她语气冷冽,强作镇定:“让开,不然我喊老师了。”
“喊呀喊呀,”杨迹学着她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喊了两声,满不在乎地踩灭了手里的烟,“是不是这一个月让你过得太舒坦,以至于忘记了在嘉城附中到底谁说了算。”
他那双细长的倒吊眼毫不客气地扫过她的全身,轻蔑地嘲笑:“之前听别人说你转学,现在又腆着脸回校,不会是被谢家退货,赶回来了吧?”
周围人发出一阵哄笑。
“就她这副死人脸,念书再厉害又怎么样,还是不讨人喜欢。”
“要不要哥哥教教你,怎么样讨好人?”
陈盐落在裙侧的手攥起,蓄力推了一把面前的男生肩膀,没推动,反而因为力量悬殊踉跄两步被弹了回来。
杨迹的脸很快沉下来:“别白费功夫,我之前就说过,别让我再见到你。上次那事,还没找你算账呢。”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小弟,立刻有四五个男生冲上来要锁住陈盐的手腕。
陈盐趁机矮身从他们空隙里拼命钻出,不敢犹豫拔腿就跑。
她的心慌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预备下楼的拐角处没刹住脚步,直直撞上了一道黑影的胸膛。
缠着纱布的手使不上力气,档案袋从手中滑落,资料散出几页飘落在地。一抹很淡的衣料香气掠过陈盐的鼻端,紧接着独属于男生的炽热体温包裹了她。
她的目光只来得及捕捉到那人一点弧度分明的下颔,很快整个人收势不及地栽进他的怀中。
而对方竟然稳稳地接住了她,低着头笑侃了一句,胸腔跟随发出轻微的震动:“陈盐,跑得比兔子还快,撞见鬼了?”
陈盐骤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眼睛像是被涨潮的海吞没过的细沙,很快生出了一点难言的湿意。
“谢珩州……”
她的声音杂糅了恐惧后残留的哑。听上去很不对劲。
听到这个声,谢珩州唇角那抹吊儿郎当的笑很快收敛了,想也不想抬手把人捞起来,下撂的目光在她红着的眼眶上打量了一圈,眼睛瞬间眯起:“谁又欺负你了?”
这次陈盐还没出口回答,后头追上来的杨迹已经自发替她接上。
“臭婊子,还往哪跑呢?”
陈盐有一瞬间生理上的耳鸣,连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先行毫无预兆地颤了一下。
她刚想转头,后脑勺上扣着那只的大掌已经先一步使力,将她的脑袋重新按回肩膀前。
“就是他吗?”低沉的嗓音划过她的耳朵。
“什么?”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撕照片的那个人。”
“……”陈盐眼神轻颤,惊讶于他居然敏锐到连这个都猜中。
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下一秒,一顶鸭舌帽落下来,盖住了她的所有视线。
“男女天生力量悬殊,打不过男生不丢人。”
他的声音含着肆无忌惮的偏袒,捏得骨关节咯咯作响。
“现在看来,只能委屈我做一回你的临时保镖了。”
“好好呆着,别回头偷看。”
说完这句话,谢珩州已经越过她,单枪匹马地大步迎向杨迹那一群人。
他没穿学校制服,黑色无袖帽衫和黑色长靴在一群白衬衫里极为惹眼,气势强悍,只单单走这么几米距离,便吸引了不少附中女生的视线。
然而还没让人怎么揣摩清他那张优越的脸,便看见这个英挺惹眼的男生已经干脆利落地动手,一拳招呼在臭名昭著的混混脑袋上,把后者打了个趔趄。
然而这还没完,很快又是力道极猛的一拳打在他的肚子,杨迹被揍得龇牙咧嘴,但是脑袋没转过弯来,发懵地脱口:“我操,你他妈谁啊,敢乱打你老子。”
谢珩州一拳揍得比一拳更重,整个人透出一股凶痞凌厉,这气势吓得旁边的小弟都不敢上前。
整个走廊乱作一团,而他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把杨迹的脸揍得肿成猪头,他才松了松指节缓了一会儿,偏头扭了下脖子。
趁此间隙,杨迹负隅顽抗般挣扎着坐起来,大吼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动我?这整个嘉城附中的师生,谁敢得罪我?”
谢珩州八风不动地捏紧拳头,脸上无波,眼神浮现出一点惯有的轻嗤:“我姓谢,你猜我知不知道你是谁?”
又是一拳精准落下,这一次正中杨迹的脸,他的嗓音不羁又狂妄。
“打的。”
“就是你。”
第20章
身后的动静那么大, 陈盐也一直没回头。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几名教师急匆匆地往这边赶,她骤然失去了身上所有力气, 面对着空荡的楼道蹲了下来。
第一次。
陈盐看着自己发抖的指尖, 目无焦距地想。
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够毫无顾忌地站出来袒护她, 为她打架, 为她反击,陪着她面对这些不堪的过去。
陈盐低头拾资料纸, 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在乎一些, 显得不那么狼狈。
她睁大眼眶想要把眼泪逼回去,然而于事无补, 依然源源不断有泪水冒出来, 甚至越来越多。
朦胧中,她感觉胳膊被人强势地一把拉起,晕乎乎地跟着他走了两步。
只听见杨迹一边呼痛,一边还在老师的劝阻下不死心地咒骂:“妈的, 就算你姓谢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这女的是毒贩的女儿,老子当初在酒吧亲眼看见她爸拿着一箱毒品去卖,她家那租房子钱, 平时吃的用的,你敢说没花过那脏钱一分?”
谢珩洲脚步停顿, 压低眉眼冷冽回过头去。
“我、我有说错吗?”杨迹被他毫无温度的眼神盯得发憷, “你们谢家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 不至于自找麻烦去资助一个毒贩的女儿。我猜你们是被这小骗子骗了, 都还蒙在鼓里吧。”
“我、我是出于好心才提醒你一句, 省得到时候被人反咬一口。”
“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谢珩州无预兆地挑了下眉。
“谢就不必了, 就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就成。”杨迹被揍得低眉顺眼地讪笑,前所未有的好说话。
话音刚落,谢珩州已经重新走回他面前,对着那已经无法动弹的手再一次抬脚碾了上去。
杨迹再次发出不敢置信地哀嚎,疼得满脸是汗。
“给点阳光别蹬鼻子上脸。”谢珩州表情狠厉,力道不减。
“既然当初那个传言是从你这张狗嘴里传出来的,现在正好通过你再传回去。”
“陈锋是名有机关单位警籍备案的人民警察,当初你之所以看见他拿着毒品与人交易,是因为他为了获取贩子信任,好潜入毒窝内部。”
“若是失踪两年开具死亡证明,他便是因公牺牲的烈士。你在这里造谣烈士遗属,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杨迹一时间连痛也忘了叫,呆愣地合不上嘴。
不止是他,其他先前因为这事欺凌过陈盐的几名学生,也震惊不已。
“谢珩州,我们走吧。”陈盐只觉得身心俱疲,片刻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
她扯住谢珩州的衣袖,沉默地带着他走出了学校。
一直到坐回到车上,陈盐捏着资料袋,依然维持着那副寡言的姿态。
司机老张提议道:“盐盐,既然都到了嘉城,要不要顺便回家收拾收拾拿一下东西?”
“上次你走得急,肯定还有不少东西落在家里,这次正好看看有没有需要的,一并都带走。”
陈盐点头说好,报了个地址。
此时已经接近四点,从嘉城开回别云公馆也还需要近三个小时。谢珩州用余光乜了她一眼,枕靠着后座,淡淡问:“饿了吗?”
陈盐反问:“你饿了吗?”
“你家附近有什么吃的?”
陈盐的注意力被三两句话转移,暂时抛却了刚刚的那些不快,还真开始认真思考起家附近的小饭馆。
她家的那个小出租屋离学校不远,但是得往小弄堂里钻,沿路全是石子台阶。
陈盐以前最常吃的那家是个无名苍蝇小馆,塑料桌凳摆在门口,边上只立着把钢制大风扇对着吹。
她不确定谢珩州适不适应得了那个环境,犹豫着没说出口。
司机老张道:“路太窄了,车子开不进去,我就在这等吧,如果不方便的话再打电话叫我。”
陈盐应下,目光征询地扭头看向谢珩州:“你要一起吗?”
“再过会儿天色暗了,这里也没装什么路灯,你自己走难道不害怕?”
陈盐刚怔了一下,下一秒就看见谢珩州下了车,冲她示意:“还不走?想在这里站到天黑?”
陈盐马上跟了上去。
她的脚尖挨着他模糊的影子,像是彼此之间的轮廓在触碰,脚踝处都隐隐传来几分酥痒。
刚开始是谢珩州走在前面,后半段路线实在是太绕,改换成陈盐带路。
周围都是老式小区,陈盐家的房子也不例外,路灯亮一盏暗一盏,老旧的墙皮上布满了喷漆涂鸦和黄色广告,就连上楼的台阶也漆上开锁电话。
钥匙陈盐没有时刻带在身上,而是藏进了配电箱后头的缝隙里,她伸手去摸的时候被谢珩州制止。
“万一漏电很危险,下次不要放这了。”
说着他将手探进去摸了一圈,将钥匙拿出来。
陈盐抿唇“诶”了一声,接过钥匙开锁。
推门的时候她飞快用身子挡在前面,语调透着一股不好意思:“我家有点乱,要不你就站在外面等一下吧,我拿完东西很快就出来。”
谢珩州撩起眼皮,盯她片刻后将她拎开:“能有多乱,少废话。”
说完,他拧开门把手推门进去开灯,不给陈盐任何反悔的机会。
嘉城多雨潮湿,陈盐家的楼层又低,天花板上的石灰已经脱落了好几片,墙角不可避免有些发霉。
屋内的家具陈设很简单,许多都是二手彩电,看上去黄扑扑的,阳台外的窗户糊了几层报纸,采光也不好。
很难想象陈盐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谢珩州面上虽没流露出什么,话语却放得柔了许多:“要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