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紧张啥?这有啥不能说的?”
“南叔他不让我跟别人提,连我他都不乐意见。”
“所以这本书不是南琴给你的。”江秋颖看了眼那本旧书。
“不是。”王健沉声说,“南叔借我看的。”
“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对吧?”
“知道。”王健有气无力地回道。
“带我去找他。”
江秋颖说着便往外走,王健急忙说,“不行,他不让我跟旁人说他住哪,我答应过他。”
“他住县城黄龙岗,正对着玉米地那一户。”
王健讶异地瞅着江秋颖。
“不用你带路。”江秋颖说,“我让你跟我去,是让你帮我喊他出来,他一直躲着不见我。”
“你还是别去了。”王健为难地说,“他现在谁都不见。”
“你知不知道他去洛城堵我家小区门口?林白露亲眼看见他拿相机偷拍我们娘俩,我没直接报警就已经够意思了。”江秋颖说着便不自觉地激动起来,又说,“他报复林文斌,我啥也不说,那是林文斌罪有应得,可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缠着我女儿不放,我必须当着他面问清楚。”
“他肯定没坏心,你相信我,南叔不是那种人。”
“我就问你去不去?”
江秋颖不是在跟王健商量,她已经把车钥匙握在了手上,她见王健站着不动,也不答话,失望地说,“我找警察跟我去。”
江秋颖说完便径直往店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王健追过来喊说,“你等会儿,我跟你去。”
王健坐上江秋颖的车,从东郊到县城,一路上两人都安静得像哑巴。江秋颖直接把车开进黄龙岗,停在南志安家门前。
王健下车望着南志安家死气沉沉的院子,像座与世隔绝的堡垒,他掏出手机说,“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江秋颖没说什么,她站在王健身边安静地等待。
王健打了两次,都无人接听,他来到铁门前面,先是轻轻敲门,朝院子里喊,“南叔,南叔。”
见没反应,王健后退两步,抬头冲着院墙,双手拢在嘴边,用力喊,“南叔!南叔!”
王健和江秋颖轮番敲门,院子里却始终一片寂静。
“我看是真不在家。”王健说。
“不在家能去哪?昨天一天都没人。”
“你不是说他去洛城了?”
“林白露发现他之后他就跑了,应该不会留在洛城。”
“说不定半路拐到其他地方还没回来。”王健望着紧闭的铁门说。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这我真不知道。”
两人在院子前耗到六点,无功而返。江秋颖开车把王健送回东郊,她把车停在砂锅店门前,没下车,对王健说,“辛苦你了,后边再联系吧。”
“你现在去哪?”王健坐在副驾问。
“再找人打听打听。”
“吃完饭再走吧。”
王健从江秋颖脸上再一次看到搬石头那天的样子,心绪不宁中带着无助,如今还多了些落寞。
江秋颖疲惫地笑笑说,“算了,不耽误你做生意了。”
“没事儿,简单吃点儿。”
“我手机号在你书里夹着,你要是有南志安的消息,给我打电话,谢谢你了。”
江秋颖的双手从方向盘上滑下来,无力地落在腿上,她轻轻叹息,重新变回那个温柔的女人,她没催促王健下车,自己也没着急走,而是定定地望着灰蒙蒙的窗外。
“那你路上慢点儿。”
王健下车,一步三回头地走进砂锅店,他立在门口,痴痴地望着江秋颖的车开上大路。
崔姨正坐在店里看电视,见王健无精打采地回来,问,“咋回事啊?”
“没事。”王健径直走向后厨,他在后厨门口驻足对崔姨说,“崔姨,你先下班儿吧。”
“又不干了?”崔姨站起来说,“出啥事儿了?”
“没啥事儿,休息一天。”
王健看崔姨有顾虑,说,“不扣工资,回去吧。”
崔姨走后,王健枯坐在后厨电脑前,他把江秋颖的手机号记到手机通讯录上,盯着电脑 Windows 系统桌面上那片蓝天和草原,惴惴不安。
王健去后院卫生间尿了泡尿,尿液又黄又热,把尿道烫得火辣辣的,在便池里荡起细密的白沫。王健打了个尿颤,心神不定地提上裤子走出卫生间,忘了冲厕所。
他回到后厨拧开电风扇,起了瓶冰啤酒坐在电脑前,仰头一口气往燥热的肚子里灌了半瓶冰镇啤酒,打出一串长长的气嗝,心绪这才镇定下来。他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游戏“侠盗猎车手:圣安第列斯”,操纵着游戏里的黑人小伙,骑着酷炫的“凯旋 TIGER900”双缸摩托车孤独地驰骋在美国西海岸的沙漠公路上。
晚上九点,王健退出游戏,天已经黑透了。他骑上王喜留给他的那辆宗申摩托离开家,出门向南,随后转东,往县城方向开去。
王健一路开到黄龙岗,村里黑黢黢的,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王健在南志安家门口停车,将摩托车藏进旁边漆黑的玉米地里,趁四下无人,他走到南志安家铁门前,从兜里掏出一小串钥匙,静悄悄地开门,侧身隐入漆黑的院子。
第67章 砂锅67.
王健悄无声息锁好院门,高高的院墙把狭长的院子围得像口密不透风的棺材。
一团厚实浓密的热气氤氲在院子里,催得院墙边茂盛的丝瓜和扁豆张牙舞爪地伸展出无数根藤蔓。
王健在黑暗中被密密麻麻的花蚊子团团围住,他用力驱赶全身上下的蚊子,感到脚底像踩着绵软的地毯,他俯下身,凭借稀薄的月色看清脚下踩的是密密匝匝的车前草,抬眼望过去,小院儿地面上每一寸土地都已经被疯长的车前草爬满,连方砖铺成的小径也被砖缝里钻出的幽绿的车前草覆盖。
王健记得两个月前的端午节来看望南志安时,院子里还没这么多杂草。他轻声走到漆黑的屋前,屋门紧锁,王健小声朝门缝里喊,“南叔,南叔,南叔?”
连喊三声都没得到回应,王健把钥匙缓缓插进锁孔,打开门的一瞬间,刺鼻的煤气味从屋里泻出来,味道其实不大,但开门那一瞬间还是把王健呛得头皮发麻。
王健拽开屋门冲进去,在漆黑中横冲直撞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小院儿被屋内泛出的惨白灯光微微打亮,满院子杂草和藤蔓把白光化为绿光,俨然一座滋生蚊子的天堂。
大约五分钟后,王健从屋里快步走出,他浑身肌肉紧绷,缩着脖子,仿佛不敢喘气。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紧紧攥在手心,脸色煞白,眼珠子跟不会动了似的定定地瞅着手机屏幕。
王健双手捧着手机调到拨号界面,大拇指悬停在号码健上却迟迟不按下去。他就这么神经兮兮地站在屋门口,ʟᴇxɪ一动不动,心里拿不准该给谁打电话,他身上落满黑白相间的花蚊子,却毫无知觉。
两分钟后,王健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江秋颖的号码打过去,他贴紧手机小声说,“喂,是我,你来小院儿一趟吧,南叔死了,我在,我等你。”
王健挂掉手机后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浮着一层冰凉的汗珠,汗珠与汗珠之间趴着贪婪吸血的花蚊子。王健一屁股坐到门廊下的旧竹椅上,他没理会蚊子的狂欢,而是呆望着眼前这方幽绿的小院儿,他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踏进这个院子,是 2007 年四月初,也就是去年的春天,清明节前几日的一个上午。
那天上午王健正在砂锅店切海带丝,店里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女人自称是南琴的大姑,她对王健说南琴爸爸脑梗住院了,刚清醒过来,说想见王健一面。
王健颇感意外,随后想到五年前从窨井下偷走的那五万块钱,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宿命遗忘在角落数年之后,忽然又被点名出列。王健没犹豫,他放下手中泡发的海带片,跟着南琴大姑去了城东人民医院。
在住院病房里见到南志安时,南志安倚着枕头被褥半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着吊瓶。南志安口齿不清地把南琴大姑支出去,抬起左手招呼王健往跟前坐。
南志安因为脑梗的原因,左脑部分神经受到压迫,所以说话口齿不清,但认真听还是能听明白。王健看见他右手始终僵硬地摆在身侧,已经不听使唤。
王健坐到南志安脚边,喊了声叔。
南志安左半边脸笑笑,其实右脸也在笑,只不过幅度不大。他右脸的神经跟右手、右腿一样,让脑子里的淤血压住了,不听使唤。
南志安就这么瞅了王健半天,没说话,他拍拍自己身侧的床板,意思是让王健坐近点儿,王健会意,从南志安脚边起身挪到他跟前,搭着床边坐下。
南志安把左手递过去,王健急忙双手迎上,紧紧握住,又喊了声叔。南志安的手又硬又冰,像块石头。
南志安向前微微伸出脖子,口齿不清地小声说,“南琴她妈跟我说过,你是南琴好朋友。”
“是,是。”王健频频点头。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害怕。”南志安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尽量用僵硬的舌头说清每一个字。
“你说,叔。”
王健无比认真地答道,他感觉南志安抓他的手略微增加了力道,像是怕王健跑。
南志安用力咽了口唾沫,缓缓道,“那五万块钱,花完了吗?”
王健当场吓得半死,下意识地往后退,可南志安冰凉的大手死死攥着王健的手,王健感觉自己像被钳子钳住一样,想脱身除非把手砍断。
南志安用力将王健往怀里拽了一下,说,“你别害怕,你听我说,我不是找你要钱。”
王健不知道南志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相信南志安不至于害他,如果南志安想要那笔钱,没必要等到今天。
王健瞄了眼病房里其他两张病床,门口那张躺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一直打嗝,从王健进门就没断过,估计来住院就是治打嗝的。中间那张床空着。南志安的床在最里面靠窗。
王健魂不守舍地凑到南志安耳边说,“叔,钱我都花了。”
“花了好,花了比烧了强。”南志安说。
王健小声问,“你咋知道钱让我拿了?”
“我跟你姨啥都看见了,你姨在学校见过你一回,说你是南琴好朋友。”南志安吃力地控制着麻木的舌头,说完歇了会儿,继续说,“钱拿了就拿了吧,反正也没人知道,你不用怕,我谁都不说。”
王健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说声谢谢,但觉得不合适,于是握紧南志安的手说,“叔,我手上存了几万块钱,你要用钱跟我说,我自己有生意,平常花不着。”
“孩儿,叔不是跟你要钱,叔是想求你个事儿。”南志安说,“求你帮个忙。”
“叔你说。”
“我跟你说了,你得替我保密,千万得替我保密。”南志安说。
“你说,只要我能帮上忙。”
“孩儿啊,你先答应我,给我保密。”南志安说,“你给我保密,我也给你保密。”
王健听出一丝挟持的意味,他心说南志安这是在用那五万块钱的秘密要挟自己,但转念又马上在心中抽自己嘴巴,痛骂自己小人之心,他想到南叔啥也不图就已经为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秘密,如今必定是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了才不得不开口求自己帮忙。
王健怀着报恩之心,无比坚定地说,“叔,你是我恩人,有啥你就说吧,我答应你保密。”
南志安这时才松开王健的手,王健赶紧活动活动手指,都握麻了。
南志安欠身抽开床头柜抽屉,从抽屉角抓出一小串钥匙,共四把。
南志安把钥匙紧紧捂在王健手心里,又重新握住王健的手,把他往怀里一拽,贴在耳朵根上,沉声道,“这是我家钥匙,县城教师进修学校往南,有个果树苗培育基地,基地后头有个黄龙岗村,你进村一直往里走,东边第九个门儿,挨着杨树墩的那个院儿,就是我家,你帮我买十来个馍,去我家帮我喂喂林文斌。”
林文斌这个名字对于王健来说,熟悉但遥远,他猛然听见林文斌这三个字,恍惚了一阵,不知何意,当他恍然猜到这背后可能隐匿着的骇人的事实时,南志安那双如铁钳般的大手再次紧紧扣住了王健的手,比刚才还要用力。
“你别害怕。”南志安说,“往后我再慢慢给你讲,你先去我家,这四个钥匙里,铜的那个管院儿门,十字儿那个管屋门,进屋往左有个木门,没上锁,你进到木门那屋,把屏风拉开,有一道铁门,铁门底下有个小铁门,剩下那两把钥匙里,小的那个管小铁门,大的那个管大铁门。”
王健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像听天书,一个字都没记住,他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缓过来。南志安用力摇晃王健的手,说,“你都记住了?”
王健张着嘴摇摇头,跟个傻子似的,南志安又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说完歇了会儿舌头,又说,“你给他烧一壶开水,把馍跟水壶从小铁门送进去,等他把尿盆推出来你再锁小门,尿盆给他倒了,用水冲冲再给他送进去。”
这次王健记住了,他哆嗦着点点头。
“你记住,千万记住,不能跟他说话。”南志安说,“一句话都别说,他要跟你说话你就当听不见,你把小门儿打开的时候,他要是把头伸出来,你赶紧给他踹回去,千万千万别让他看见你。”
那天中午,王健第一次踏进南志安的小院子,他手上提着十五个白馍,战战兢兢开门进屋,刚进屋就听到左侧房间里有人骂骂咧咧,喊说,“饿死了!你去哪了?我两天两夜连一滴水都没有,赶紧给我弄点水喝!”
王健不知道喊话的是不是林文斌,他先去厨房烧上水,随后悄悄走进堂屋左侧的那扇暗红色木门,进门看见一扇芦苇杆编制的古旧屏风横在屋子中间,显得这间屋子十分狭窄,王健小心翼翼挪开屏风,屏风后面竟是一堵水泥墙,墙上镶嵌着一扇漆黑厚重的铸铁门,门上挂着大锁,铁门底部嵌套着一个长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的小铁门,也挂着锁。
王健如南志安交代的那样,一句话都没说,他把馒头和开水装进饭缸和水壶,从小铁门推进去,随后听到牢房里的人喊说,“你想烧死我啊?我两天没喝水了!给我弄点儿凉水!”
王健担心林文斌从小铁门里探头出来,他惊慌失措地锁上小铁门,没有再打开,也没理会林文斌的喊叫。
从那天起,王健成了除南志安和刑慧英之外,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林文斌还活着的人。
这个小院儿是南琴的爷爷留给南志安的,南志安在刑慧英宣判以后便卖了东郊的房子,搬到这个小院儿,用买断工龄的钱买了台电脑,在家里炒股维持生计。后来南志安尽管偏瘫了,也没影响他在家炒股挣钱,王健就是这个时候跟南志安学会的玩股票。
王健坐在昏暗的门廊下,身上被花蚊子叮出一层包,胳膊、腿看着跟肿了似的。他瞅了眼手机,深夜十点半,距离他刚才给江秋颖打电话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不出意外的话,江秋颖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