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看江秋颖心事重重,于是转移话题,笑说,“对了,那天为啥要搬石头啊?”
“啊?”
“搬石头,那天你不是让我把石头搬到门口吗?那石头可沉了。”
王健正笑着,江秋颖突然转身捂住脸,她虽然没哭出声,但王健看见她在抹泪。
江秋颖迅速擦干眼泪,把身子转回来假装无事发生,但还没坚持一秒,又忍不住背过身去。
王健小心翼翼地问,“你咋了?”
江秋颖不再掩饰,转过来低着头,泪痕挂在脸上,她凝视着桌子说,“你知道南琴吧?”
这一问,出乎王健意料,他心头骤紧,说,“知道。”
江秋颖突然失声痛哭,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手捂住脸,哭得肩膀止不住抖动。王健见状急忙把餐桌上给客人用的劣质餐巾纸递过去,而后又觉得这种薄如蝉翼的纸太次了,忙起身跑到后厨拿来一卷自己用的卫生纸。
江秋颖已经很多年没跟外人聊起过那件事,那件事像一团会生长的幽绿的水草,在她心里越浸泡越稠密。听见王健聊起那天搬石头,江秋颖关于南琴和林文斌的记忆一下子迎面袭来,彻底拦不住了,她仿佛发泄一般地哭泣。也是因为跟王健不熟,江秋颖才敢这样哭出来。
王健把卷纸塞到江秋颖手上,便没再说话。他坐在江秋颖对面默默喝啤酒,好似等待一场骤雨停下。
王健独自喝完一瓶啤酒后,江秋颖扯下两片卫生纸擦擦鼻涕,说,“不好意思。”
“都过去了。”王健说,“其实,我跟南琴是好朋友。”
江秋颖盯着王健,眼神中透着不可思议,她呆滞了片刻,忽然说,“那你认识南志安吗?”
一丝惶恐在王健脸上稍纵即逝,他眼睛不自然地往别处瞟了瞟,端起啤酒杯说,“我只知道是南琴她爸。”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不知道。”王健摇摇头,赶紧喝了杯啤酒,又马上倒满。
“这几年你见过他吗?”江秋颖问。
“谁?”
“南琴她爸。”
“没见过。”
江秋颖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是一阵沉默。
肉串还剩四五根,江秋颖吃过的铁签子整齐地并在桌角,王老吉也已经空了,江秋颖起身说,“我帮你收拾一下吧,该走了。”
江秋颖端起凉菜盘子,王健急忙把她的手摁下去,说,“你别管,放着放着。”
“没事,就这几个盘子。”
江秋颖坚持要帮忙收,王健执意不肯。他拦着江秋颖的手不让她碰盘子,见拦不住,干脆紧紧抓住她双手。
互相拉扯几下之后,两人同时发觉不太对劲,又同时看向对方的眼睛,此时此刻王健正紧紧握着江秋颖的手。
江秋颖急忙撤开眼神,把手轻轻往后缩,王健慌忙松开,两只手紧张得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放在肚子上搓了搓。
“那我就不管了。”江秋颖尴尬地从凳子上拿起皮包,后退两步说,“钱你点点啊,记得存好,我走了?”
“那个……”王健支支吾吾,摩挲着脑袋,往江秋颖身边靠近半步,低头说,“我,其实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你。”
王健说话时没敢看江秋颖,说完才偷偷抬眼瞄了她一下。
“我走了。”
江秋颖匆匆撂下三个字,几乎是以逃离的姿态往外跑,砂锅店卷闸门垂着一半,她弯腰钻出去,心脏砰砰直跳,惊慌失措地钻进车里,以最快的速度启动汽车,一脚油门冲上马路。
开出一公里之后,江秋颖依然心有余悸,她放慢车速,恐惧感逐渐退去,可心跳的速度始终没降下来。江秋颖感到身子在微微颤抖,仿佛寒冷时不可自控地打颤,又像喝了太多杯咖啡,心慌心悸,精神兴奋。
她已经许多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呼吸急促,全身都在亢奋地抖擞。
江秋颖回到酒店房间时,呼吸已经平稳,身体的兴奋感也已然退去。她疲惫地瘫倒在床上,仰面张开双臂。房间ʟᴇxɪ很安静,安静得可以清楚听见自己呼吸,也可以清楚听见隔壁做爱的声音。
声音依旧来自卫生间排风管道,江秋颖轻轻走入卫生间,她只打开了灯,没开排风扇。她站在排风扇底下静静听,转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江秋颖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老。
她仿佛偶然揭开某个惊天秘密一般惊讶地发现自己才四十二岁而已,她从未认真思考过四十二这个年龄。四十二岁乍一听无疑会被归为中年,可仔细一想,四十二岁也才刚走到人生的一半,往后还有大把年华。
江秋颖安静地站在镜子前,直到隔壁也安静下来。
这一夜,江秋颖辗转反侧,睡不踏实。终于熬到天蒙蒙亮,她趁太阳还没热起来,又驾车来到南志安家。
这次江秋颖没敲门,而是悄悄靠在南志安家院子墙外,想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她琢磨着人早上总得起来上厕所、刷牙、洗脸,免不了发出声响。
江秋颖听了大约半个钟头,一片死寂。她走到门前敲门,跟昨天一样无人答应。江秋颖打算跟南志安死耗下去,她不信南志安不吃饭,不喝水,不上厕所。
江秋颖回车上拿了两瓶矿泉水,在南志安家对面的玉米田边找了块树荫坐下,一等就是一上午。
黄龙岗就这么二十几户院子,一半没人住。早先住在这儿的人还挺多,后来陆陆续续都搬了。黄龙岗这地方留不住人也正常,说它属于县城,可它离县城多少有点路程,位于偏僻的大南地。说它算农村,它也算不上,黄龙岗居民上的是城镇户口,家里都没田,偏偏又挨着田间地头。住在这地方,去县城上班不方便,想种地却没有田,所以最后能搬走的都搬走了。
江秋颖守在村里等待的这一上午,只瞧见几个老人从家里出来走动,偶尔听见几声咳嗽和犬吠,余下皆是风声与蝉鸣。
临近中午,江秋颖实在耐不住,开车离了县城。路过东郊,江秋颖不知不觉放慢车速,她缓缓踩下刹车,将车子停到路边。
江秋颖坐在车里,轻轻咬着自己食指关节,犹豫不定。她明明难以抗拒地想去砂锅店,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个理由不是给王健的,是给她自己的,她得说服自己。江秋颖实在不愿回酒店,一个人坐在空荡又逼仄的房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江秋颖在车上坐了会儿,从包里拿出口红稍微给嘴唇补了点儿颜色,随后驱车前往王健的砂锅店。
第66章 砂锅66.
江秋颖把车开到砂锅店门前,正赶上午饭时间,见店里忙得冒烟,江秋颖便没往店里走,她担心自己进去后,王健又像昨晚那样提前打烊。
江秋颖驱车沿着石化路往北开了一小段,找到一家“空调开放”的朝鲜冷面,打算等午饭点儿过了再去砂锅店。
在冷面店刚坐下,江秋颖哈欠连连。吃完冷面更是困得抬不起眼皮。她干脆开回酒店,打开空调,把窗帘拉死,躺下后便不省人事。
江秋颖原本只打算眯一会儿,可连续几场混沌粘稠的梦境压得她想醒却醒不过来,她在梦中恍惚意识到自己鬼压床了,可就是醒不了。她困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久久无法脱身,终于精疲力尽醒来时,已然下午四点钟。
江秋颖匆匆洗了把脸,化上淡妆,打算再去南志安家门口碰碰运气。江秋颖是个轴人,认准的事就必须办到位。
江秋颖从酒店出来,开车往东,故意走的石化路,途径王健砂锅烧烤门前,她远远望见店里没人,于是把车开过去。
江秋颖受不了不了了之和不欢而散,昨晚王健最后那句话一直压在她心里,要是不跟王健把话说开,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回洛城。
江秋颖不声不响走进店里,西晒日头把店面照得金灿灿,明晃晃,崔姨趴在餐桌上打盹,电视没开,落地风扇站在墙角缓缓摇头,吹送着温热的风。
江秋颖没喊崔姨,她轻声走向后厨,看见王健光膀子坐在墙角玩电脑,白背心搭在他肩头,一台小风扇立在电脑主机机箱侧面的面粉缸上,直直对着王健猛吹。王健背对江秋颖,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股票走势图,根本没留意身后站着人。
江秋颖昨晚来过后厨,却没注意墙角还有台电脑。电脑放在一张网吧淘汰下来的旧式电脑桌上,电脑桌左右竖着隔板,把大头显示器夹在中间。
这个墙角原先是用来放面粉缸的,多年以前,王健为了偷偷寻摸店里的零钱,曾屡次潜伏于这个位置静待王喜和李艳丽关门打烊。
江秋颖故意轻轻咳嗽,王健没听出来是谁,随意回头瞅了眼,见是江秋颖,忙起身抖开大背心套在身上,跟遇上班主任似的。
“你还会炒股啊。”江秋颖尴尬地笑笑。
“闲的没事儿,看两眼。”王健比江秋颖更尴尬,手足无措。
“那个……我没啥事儿,正好路过,进来瞅瞅。”江秋颖很不自然地比划着说,“钱存银行了吧?”
“噢,没,没呢。”王健不敢看江秋颖,眼睛在地面上飘忽。
“昨晚上……你也别太放到心上。”江秋颖努力用轻松的口吻说,“喝完酒容易乱说话,正常,别有心理压力。”
王健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双手老老实实背在身后,像挨老师训。
江秋颖看王健不吭声,又说,“你不是想跟娜娜联系吗?回头我跟露露说一声,是不应该断联系,以前那么好的朋友。”
“我不是喝完酒乱说话。”王健扭扭捏捏地说,“上学的时候没敢跟你说,也没机会,昨天算是补上个遗憾,不图啥,真的。”
这回换成江秋颖低头尴尬,不知道该讲什么。
王健又说,“昨天一看见你,那个感觉又回来了,你也别有心理压力,反正我是不在乎年纪,我可能就是喜欢大点儿的吧,我也不知道为啥,从小就这样。”
“你肯定不知道我年纪。”江秋颖说。
“看着也就三十多吧。”
江秋颖用中指把侧脸垂下的头发顺到耳后,苦笑着说,“我都四十二了。”
“那也没多大吧。”
“比你大一倍还不算大?”
“我觉得没啥。”
两人都低头沉默,后厨里闷热不堪,好在太阳晒不到这里。王健把身旁的电风扇转了九十度,对着江秋颖吹。
温热的风拂动江秋颖轻薄的纱质上衣,米白色纱料被风轻轻推着,贴紧江秋颖身子,仿佛一双温热的手掌抚过。
江秋颖轻轻收了收肚子,说,“我那边还有事,我先过去了。”
“你啥时候走?我是说回洛城。”王健问。
“这两天吧,也说不准,办完事就走。”
“我留你个电话吧。”王健鼓足勇气说,脸都涨红了,又说,“QQ 号也行。”
江秋颖正犹豫着,听见前面店里哐啷啷一阵啤酒瓶碰撞的声音,王健从后厨出来,见送啤酒的人来了,王健回头对江秋颖说,“我先跟他算一下。”
送货的搬着一筐筐啤酒摞在冰柜旁,把空塑料筐和酒瓶收回去,王健找来计算器算账。
江秋颖趁王健在前面店里忙活,她走到电脑桌旁,想找纸笔留下自己电话号码。
桌子上只放着本泛黄的旧书,名叫《个人股票买卖指南》,封皮已经褪色,装帧设计一看就是典型的九十年代初风格,浮夸又不失朴实。书里夹着根圆珠笔,笔屁股露在外面,江秋颖抽出圆珠笔,却没找到能写字的纸,她只好撕下一片卫生纸,用旧书垫着写下手机号。
江秋颖把写有手机号的卫生纸夹进《个人股票买卖指南》,她饶有兴致地俯身看电脑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王健看的那个叫国都证券的软件页面,曲曲折折的股市行情走势图像山峰一样,江秋颖看不懂。她随手翻开《个人股票买卖指南》,书纸黄黄的,印刷也相当古旧,翻到扉页时,江秋颖当场怔住。
扉页上有一行小小的钢笔签名,蓝黑色墨水,写着“南志安 1994 年 5 月 购于文华书店”。
王健算完啤酒钱往后厨走,前脚刚跨进门,江秋颖扑面而来的犀利目光将他钉在门口。
江秋颖手持《个人股票买卖指南》,把扉页上的签名对着王健,问道,“你不是不认识南志安吗?”
王健慌乱之下,结结巴巴说,“这个是……那个啥……那个……我找南琴借的。”
王健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反而欲盖弥彰。
江秋颖直勾勾盯着王健说,“你认识南志安,昨天晚上为啥说不认识?”
“不算认识。”王健额头冒汗,说,“找南琴借书的时候见过一面。”
“你知道他住哪吗?”
“不知道。”王健频频摇头。
“你不知道南琴家住哪,怎么找她借书?”江秋颖快速追ʟᴇxɪ问。
“我……南琴把书带学校给我的。”
“你刚说找南琴借书的时候见过南志安,你在学校见的南志安?”
“不是,我记错了,我没怎么见过南琴她爸。”王健已经被问得晕头转向。
“你知道南琴家住哪吗?”江秋颖继续问。
王健思索片刻,说,“知道。”
“她家在哪?”
“她家,以前住纸箱厂家属院儿那边。”王健努力镇定情绪。
“你能带我去找一下南志安吗?”江秋颖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
王健说完,江秋颖没有再追问,她冷静地盯了王健一会儿,缓缓说,“你刚还说南志安家住在纸箱厂家属院,现在又说不知道他在哪。”
王健还没意识到自己掉进了江秋颖给他挖的陷阱里。
江秋颖说,“所以你其实知道南志安已经搬家了,对吗?”
王健极不自然地皱皱眉头,假装努力回想的样子,忽然展眉说,“哦,对,我好像听谁说过他搬家了,不知道搬哪了。”
“听谁说的?”
“这谁记得住,来这儿吃饭的哪个人说过一嘴。”
“胡扯,他都偏瘫了还怎么搬家?”
“搬走那会儿还没得病呢。”
江秋颖没再接话,而是瞪着王健,似乎在等王健意识到自己又露出了破绽。
江秋颖缓缓道,“你连南志安什么时候得的病都这么清楚,这也是听店里吃饭的人说的?”
王健哑口无言,江秋颖把手里那本《个人股票买卖指南》扔回到电脑桌上,冷峻地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找南志安的,他跑到洛城跟踪林白露,你要是跟南志安有联系,我劝你带我去找他,要不然我只能报警了。”
“报警?”王健有点慌张,忙说,“不至于报警,你先别激动。”
“我一点儿都不激动,我看你有点儿激动,你要是跟南志安没关系,你替他紧张啥?你跟我说实话,为啥你不敢承认认识南志安?”
王健苦着脸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说,“南叔他,他现在脾气有点儿古怪,不爱见人,其实我跟他联系也不多,也就这两年逢年过节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