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沙差点笑出声,用自制力咽下已经到嘴边的“你又差到哪里去”,心平气和地说了声谢。
刚才在旧班级那一趟巡游,突然让她觉得脑中清明起来:如果没有自己的旧怨和执念,齐默对她来讲,在这个时间点,其实和任何一个关系还好的同学并无二致。无论是和她攀师徒关系的盛成,还是一直和她开玩笑的倪安,抑或是后来才和她熟悉起来的季晨,在毕业后的回溯中,放在旁人眼里,都可以用一句“关系还可以”诉尽所有。
望着此时与她交集尚浅的齐默,夏沙想,或许如果不发生抢卷事件,她就不会迁怒,不迁怒就不会执着,不执着就不会那样狼狈。而她之后,和齐默相处时所有的情绪出发点,都在想证明,自己的十七岁,其实没有那样可笑和狼狈。
她的确得到了证明,以为心结就此解开。但问题是,如果把证明的过程一直放在别人的反应上,就会不断地推翻和反复,让这个证明过程没有尽头。放在数学题上,不是无穷解,而是找错了解题方式。
所以她对齐默的消失,才会耿耿于怀,因为最后的告别和结束,不够漂亮,不够给她十七岁时所受到的伤害彻底平反。每当他慢怠她一些,她就觉得自己十七岁时的创伤后遗症在蠢蠢欲动。而他的消失,彻底证明了在他的世界里,她从头到尾是个不被放在眼里的过客。这个认知,让她每每想到他的名字,都还是会意难平。
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也很没有必要。
特别是在眼下,这个无事发生的时间点。
如果事件不发生,说不定这次,她真的可以彻底释怀。
想到这里,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夏沙认真地对齐默说:“我再说一遍,考试前不要找我。”说完,刚好走到他们班教室前,夏沙踩着铃声走进了教室,没有去管身后的少年是什么表情。
好像有点在欺负他啊。
午休时站在椅子上出板报的夏沙,一边觉得这活计也没那么轻松,一边想着至少当年来帮忙的少年,在那时并没有什么坏心。
夏沙三下两下把版式分好,交给小容和喻翘在两角画图,自己跳下椅子,退到和尹松一个水平线,观望着效果。大标题下面的空白,她想压一些花纹,像鲜花绽放的效果,又或是像浓墨重彩的烟火。尹松听了夏沙的描述,说:“有点难啊。”然后走近墙伸手过去比划了一下,夏沙喊了一声:“别动。”转头问小容:“你觉得按掌印的话,能不能做成花纹点缀的效果?”
小容拿颜料在自己手上匀薄地涂了一层颜色,往自己素描本上的白纸上浅浅一按,点点头:“效果不错,到时拿笔刷再点缀勾勒出意象来就行。”然后问夏沙:“你想不想玩?”夏沙点点头,小容给她涂了另一个颜色,拿着她的手在指定位置按了一下,然后尹松和喻翘也都按了一个,小容拿画笔加了几笔线条,正是夏沙要的效果。
她们在素描本上试验得起劲,路过的司南凑上来看,问她们在做什么。尹松把想法一说,司南眼前一亮:“不如每个人都在上面按一个做纪念吧。”
夏沙摇摇头,说:“六十多个人呢,哪有这么多空。”司南上手在素描本上试了两个,说:“四个边角都可以按,当tຊ成颜色铺底,上面可以改出花纹来。”
夏沙还是摇头:“很难操作,你问小容能不能画。”
司南说:“我可以画啊。”
听到司南的表态,夏沙像看到外星生物一样,慢了半拍才说:“不了吧,你放学不是要补课。”
这次轮到司南奇怪地看着她说:“你们不是中午出吗。”
夏沙这才愣住,她太依靠记忆思维的结论,一时没有想到此时他们是换了时间来做这件事。中午的时段,教室里留下来的人很多,完全不像下午放学后,大家都急着走,不一会儿就空无一人。而且除了她这样中午一定要睡觉的人,还有好些中午不睡觉的人,吃完饭之后一副无聊要打发时间的样子。
就在她和司南讨论的这一会儿,尹松已经去比划许愿墙的那一小块空白了,那些看热闹的同学,看着他们准备的便利贴,问清是要做什么的,突然就兴奋起来,问他们什么时候发来给他们写。“好像奶茶店的墙啊。”“我以前就想在奶茶店贴。”……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夏沙一时有些不适应,这还是当初那一块只留下她一个人来面对的墙报吗。
司南还留在一旁,看着她,没有让步,继续说:“我是宣传委员,你为什么不叫我?”
因为你会临阵脱逃。
夏沙有答案,但她不能说。这是还没有发生的事,但却是她已知的事。司南是这样负责任的人吗?夏沙直觉是否定的。在她的记忆里,司南对她的友善只限于考试时分吃薄荷糖的关系,然后就是她被抛下那天的愤怒和无措。
但尽管这样,她并没有对司南表达过她的愤怒。即使后来知道这事的小容,也对夏沙了如指掌地说:“可是你根本不会生气。”夏沙的好脾气,众人皆知。加上声音和慢条斯理的语调的加成,连生气都像是在陈述。
上一次,她对司南最大的还击,就是在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看到他站在已经出好的墙报前发呆。司南问她:“是谁画的?”夏沙没有回答问题,只是丢给他一句:“不用你画了。”
当时她几乎确信,比起羞愧,司南脸上出现的表情是如释重负。
“你为什么不叫我?”没等她回忆完,眼前的司南又问了她一遍。脸上那种认真的表情,勾起了夏沙一点残存的记忆,司南在跑路前,和她说:“对不起,你把要画的地方空着,明天早上我提前来学校画。”
那天他真的早到了吗?
那一次,夏沙没有信他。
第28章 28.少年游
按照记忆线,在这个问题上,司南不值得信任。
但按照眼前的发展,好像记忆线的判断又有误。
人的性格是一以贯之的吗?不同的选择会改变结果吗?这是夏沙一直小心翼翼想要求证的事。但眼下,她并没有纠结自己的决定,绝不把选择权放在对方身上的未知因素,一切都要可控而有预案,这是她工作的习惯。
她转头对司南说:“时间太紧,搜集大家的掌印这件事不可控。而且版式我已经做完了,我想在最稳妥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完成。”夏沙把画在草稿纸上的排版递给司南,然后说:“如果你想参与的话,给我一个合理的方案。”
她没有解释,也没有道歉。既然李云姬把主导权交给她,那选人是她的自由。而且他们要出板报这件事也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之前没有表示出意向,现在看情势心血来潮想掺上一脚,并不是那样值得感动的事。
不过司南的反应,也让夏沙意识到,按掌印这样的参与感,还是不要搞得太特殊和不可控。夏沙没有静等司南回复,上前和小容商量,还是正常地画底图。如果想按掌印,可以挪到便利贴下方,不管按得多乱多丑,反正上面的便利贴可以覆盖。
说实话,她重走这一遭,并没有想做一个人见人爱的角色。她只在乎自己的目标,能不能平稳推进。没有什么太多的意气和负气,也没什么不好低头或羞于求助。
成人的法则是,能糊弄坚决不用力,能借力坚决不主动。
如果司南能提出合理参与方案,夏沙也不会拒绝。但要让她去承认没叫他是自己理亏,这不太可能。
小容和喻翘在左右一上一下两角作画,中间空了出来。夏沙拿了一支已经泡开的大毛笔,蘸好颜料,凝神屏气地写下几个大字:少年游。
此时的她,已经不是需要用辅助工具写艺术字的水平,大学时她重新捡起了自己毛笔字的童子功,练到老师拿着她的作业给同学们展示:看到没,这是标准的颜体。很多小时候觉得学得困难的技能,在成年后再重学一次,就会觉得轻松无比。成年人的理解力,加上小时候打下的基础,会让学习技能容易很多。而且成年之后的技能学习,多是出于一种打发时间的兴趣,并没有对自己抱有多大的期待。不像年少的时候,觉得一定要够得上什么水平,才敢拿得出手。工作之后她的座右铭是:完成比完美重要。
大标题写完,夏沙换了颜色,把小标题也一气呵成写完了。正想开始写内容,司南在后面说:“要不,我来写字吧。”
夏沙一听,二话不说把笔一递,直接让位。司南的字写得也不错,小容和喻翘现在各司其职,他有不去打扰的自觉,夏沙欣赏这样的聪明人。
此时板报上她把大小标题写完,大格局已定,与小容和喻翘交待了几句,让她们不要搞太晚,有些事不是人越多越好,夏沙把空档让出来,把司南让进去,自己转身去座位上午睡了。睡觉时还不忘在脑袋下面垫了一本历史书,来继续她关于复习时的玄学。
午睡的质量,一如既往地好。等夏沙醒来,睡眼朦胧地往后一看,竟然已经大差不差地出好了。男班长在还原借来踩上去的椅子,一副认命做后勤的样子。看着司南收捡画笔和用具的背影,夏沙想起来,上一次的板报,司南是画了一半走的。那张她记忆中与齐默合出的板报,其实仍然有司南参与的痕迹。
如今,历史仿佛没有重演,但细节好似又在按某种规律还原。
看着已经完成度已经足以应付检查的板报,夏沙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速度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是众人拾柴的结果。十七岁时的她,总是羞于求助,但谁如果主动帮了她,她又容易被这种行为而感动。
李云姬下午的课,走进来看到他们已经差不多出完了,满意地点点头。只剩下的心愿墙还等着去找同学们写完填补,这种找人跑腿的繁琐事,仍然还是归到了男班长那里,硬要说,也算是一次通力合作。
如今这样,算是可以确认,齐默在这件事上,再也不会过来帮她,而她也不会再因此陷入感动的情绪中,然后开启一场冗长反复的友情。
带着这种重获新生的意气风发,夏沙一举顺利完成了周二的历史考试。多米诺骨牌没有倒下,她给自己躲过了这一轮的可能而感到由衷地开心。考试的时候,司南还是照例给她发薄荷糖,虽然不是那么需要,夏沙还是接了。这是他们之间关系并没有冷淡的一种社交确认。这一次,说不上是谁包容谁,他们默契地把前一天中午时的追问揭过,一切无事发生,他们仍然保有着良好的“考友”的关系。
交上历史卷子的那一刻,夏沙立刻把自己脑中的关于历史的任务栏关上,马上换成地理考试的复习。然后把下一周数学考试的复习,也同步均匀地安排在了日程中。
地理这门课,复习起来是很简单的。因为地理老师给他们留的笔记就是一个大杀器。地理老师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每节课的上课时间都是先摆三十分钟的龙门阵,然后到还剩十五分钟时,提醒他们这节课真正要听讲的时间到了。
所以,地理老师的笔记重点非常清晰,简单说来,全是干货。
因为母亲和地理老师是旧识,所以有替夏沙去找地理老师照顾她,当时地理老师的回复是:“只要把我上课时讲的都听了就可以了,不用再补课。”
夏沙自诩上课时听得认真,但没想到因为这句保证而过分轻敌。地理老师给的高度浓缩的知识,还是需要用大量的习题的水来稀释,才能到一个她考试时舒适取用的浓度。
地理老师是必须会一会的,但怎么会,十分有沟通技巧。
夏沙一边收书包,一边开始盘算怎么去套路地理老师。
然后,在她收到书包走出教室门时,又看到齐默等在教室门口。
还有完没完。
夏沙两眼一闭,感觉自己像是遇到一个鬼打墙一般的行为模式循环。
第29章 29.迷宫地狱
夏沙不情不愿地朝齐默走过去,明知tຊ故问道:“有事?”
齐默眨眨眼:“考完啦?考得怎么样?”
夏沙点点头:“还行。”
齐默拍拍胸口,像是舒了一口气:“那就好。”然后继续说:“我仔细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不是,让我考试后找你。”
夏沙白了齐默一眼,说:“你的阅读理解是不是经常拿零分。”停顿了一下,她下结论:“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啦。”
没记错的话,林菽说要一起回家。夏沙往走廊上看了一眼,没有看到林菽的身影。
像是知道夏沙在看什么,齐默说:“我刚看到林菽来找你回家,我说我找你有事,让她先走了。”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夏沙看着齐默的眼神锐利了一些。他最好给她一个好一点的理由。
感受到夏沙的眼神,齐默也不敢再开玩笑,说:“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你是不是考试前会紧张,那我保证以后考试前不吵你。”
得他这一句保证,夏沙稍微柔和了一点。齐默为什么像鬼打墙一样找她,她其实能猜到点理由。好奇和疑惑,会加重人的执着。就像上网的时候,有时候一个网页,也不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看,但如果是因为网不好而打不开,就会一直刷一直刷,到最后分不明是一定要成功的强迫症,还是真的有什么信息想要获取。
她在以前,也是这样的吧。
比起坏结果,悬念更让人抓心挠肺。
十七岁时,她多么希望眼前的少年能给她一个痛快,明确地告诉她:“我就是烦你了,所以才装作不认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然而他没有。他选择不表态,制造一个谜题,让她一直解。
夏沙还记得,他用逃避来羞辱她的时刻。
有一次她实在受不了,想问个清楚,跑到他们班门口去找他,忍着众人的目光把齐默叫出来,说有话要和他讲。齐默一脸逃避地说:“可是我现在要擦黑板,要不你课间操的时候再来找我吧。”等课间操的时候,夏沙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还很担心去不了怎么办,回来的时候往他教室里一看,他座位上根本就没有人。到放学时遇上,夏沙装作不知情地说:“不好意思,我课间操被老师叫过去了。”齐默马上如释重负地说:“没事,我也不在。”根本不问她,找他有什么事。
但明明是这样的态度,他却还要显示他之于夏沙的影响力。转过头,齐默就让自己的兄弟到夏沙的班上找她借书,借书的时候,不是请求,而是傲慢地说:“齐默找你借历史书。”不仅如此,还拉长了声音强调:“是齐、默、找你要借的哦。”
夏沙虽然没有借,并且回怼了“他要借书为什么不自己来”。但她对这件事感到十分受伤。齐默不仅自己回避她,还连带着让他身边的朋友看不起她。
齐默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这个行为非常过分。
夏沙确定他是故意的,是在她十八岁生日时,齐默给她写了长长的一封道歉信,来解释之前的行为。其实,把自己的道歉信当作生日礼物这个行为,本质其实都透露着傲慢。夏沙也谈不上原谅与否,但终归是等到了一个答案,到那时,她关于谜题的困扰才得到解脱。
她终于可以停下,不断刷新网页的行为了。
他伤害了她一年,之后不断抱歉了六年,这样他们才有得朋友做。后来每当提及旧事时,他都会害怕她生气。他也从未忘却过因为这件事,他始终亏欠夏沙。夏沙也许在十八岁时释怀过,在十九岁时放下过,在二十岁之后的人生里忘却过。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们是关系还好的朋友。但夏沙始终觉得,不可以替十七岁的自己,轻易地说出一句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