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我不矮,我净身高一米——”
  “闭嘴。”阿仁转向宝进,“你要回来找的,你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宝进顺从地驮起大金,颤颤巍巍地前行。
  大金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
  “宝进兄弟,我怕是不行了,你听我说。咱还剩六根金条,我藏在一上岛那片悬崖底下了,就那块三十来米高,长得花里胡哨的石头,它底下被浪掏出个洞。
  “等退潮的时候,你爬进去摸,最里面就是。你要是能出去,就帮我捎给噼啪烟花厂,就说,大——”
  他哽住,“大金对不起他们,这钱就当补偿了。这事我偷偷告诉你,别让他听见,金子不能落到犯罪分子手里——”
  阿仁提高音量,“喂,我听得到。”
  “还有你,”大金顺着声音转向阿仁,“出去以后,多读书,少杀人,好好改造,我在天之灵也愿意保佑你。”
  “北七白痴,”阿仁给了他一巴掌,“你要是有力气,就滚下来自己走。”
  沉默了半晌的宝进突然住了脚。
  “前面,那是个人吗?”
  不知何时,周遭的暗夜褪去,视野尽头,立着个瘦长人影,正抬起一只胳膊,朝他们挥手。
  “那是个,交警?”大金眨眨眼,“这个姿势是告诉我们,此路不通?”
  “是雕像。”
  阿仁越过两人,快步上前,跑了几米,忽然一阵风吹来,拂干面颊上的汗。他大口呼吸,只觉着胸口一松,久违的清新。抬头望,浮云游走,月朗星稀。
  “我们出来了。”
  宝进架着大金也步出隧洞,窒息感一挥而散。他们嘿嘿乐着,庆幸劫后余生。
  可当视线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对面一排排屋舍,渐渐自暗影中浮现出来,大金笑不出来了。
  “这——”他走上前去,触摸着墙壁上残存的字迹,“咱这是穿越了?”
第22章 22山村
  月色如水,没过群山深处的村落,静寂无声。
  三人立在洞口,面前是碎石铺就的土路,曲折绵延,闪着青白,像一条被岁月凝固的河。
  道旁,一簇簇低矮的石砌瓦房,同样的沉沉死气,黑黢黢的,跪趴在大地之上,背负着人世间的不尽人意,是百年沧桑蜕下的躯壳,是被昔人忘却的沉默墓碑。
  阿仁带头行在前面,大金跟着宝进,紧随其后。
  没有人烟,不见一丝灯火,唯有齐腰蓬草,鬼手一般,风中摇曳,拍打几人的后背。路不平,一步一滑,脚下沙砾咯吱作响。
  目之所及,皆是废墟。近看之下,一栋栋民房瓦片残损,露出木质房梁,门窗尽毁,被砖头封得严严实实。
  “人都哪儿去了?是走了,还是,”大金顿了顿,“走了?”
  没人接茬,无论是哪种走,都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阿仁住了脚,停在一处房外。
  与民居不同,楼高两层,四四方方,像库房,又像是朴素的礼堂。屋顶生着野花,似老人稀疏的白发。半壁被藤蔓覆盖,另半壁墙皮剥落,尚留有些许白底红字的口号,上世纪的风潮。两爿蓝色木门紧闭,玻璃残损,油漆斑驳。受海风侵蚀,栓门的大锁锈迹斑斑,摇摇欲坠。
  大金踮起脚来,从小窗朝里张望。忽然,一道瘦长身影一闪而过,自一处黑暗,跃入另一处黑暗,惊得他连退几步。
  “有点怪,咱还是小心——”
  话音未落,砰,阿仁一脚踹在大门上。
  “你什么毛病?”
  砰,又是一脚。
  “不是,这很明显是个朝外拉的门,上面还挂着锁,你彪呼呼地往里踹,怎么能——”
  第三脚,咯吱,门轴断裂,两爿大门向后仰去,连带着锁头,一并轰然倒塌。
  门,在某种意义上,开了。
  阿仁提溜起大金,一脚蹬了进去,他的身影很快便没在飞扬尘土间。
  “怎样?”阿仁立在屋外,“会头晕吗?”
  “不晕,就是咳咳咳——”大金趔趄几步,勉强站定,“臭烘烘的。”
  回过头来,发现阿仁仍站在门外,还一把拉住要进去的宝进。
  “恁怎么不进来?”
  阿仁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看得大金浑身不自在。大约又过了十来秒,大金被盯得快要恼火,阿仁才慢吞吞,迈步走了进来。
  “你没晕,说明空气质量还可以。”
  宝进也跟着进来,依旧喜滋滋。“我知道什么意思了,以前看鬼吹灯,他们下洞前都扔只鸭子进去,金哥,你就是鸭子。”
  “你是个彪子。”
  三人在屋里分头找寻。房子虽是二层,可向上的木质楼梯早已烂得坍塌,他们只能在一楼晃悠,还得时刻谨慎,不住地抬头观瞧,生怕头顶的天花板在下一瞬砸下来。
  屋里没什么有用的玩意,像是经历了紧急撤离,被翻得乱七八糟,只留下扛不走的大件家具。几只木架子上下床突兀地横在屋子中央,没有被褥,光秃秃的床板。
  再就是几张老式木桌,抽屉拉开。大金抻头一瞧,里面蜷着匹死去的瘦猫,皮毛脱落,干瘪发臭,眼眶凹陷,爬着虫。
  他先是受惊恶心,紧跟着涌上一股子悲伤,物伤其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抽屉。咔嗒一声,就像人类合了棺,命运抵达了终站,入土为安。
  不让这不幸的生灵曝尸荒野,是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慈悲。
  抬头观瞧,墙上贴着宣传画,纸张泛黄褪色,人物面目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双逝去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一扭头,才发现宝进不见了。
  回身去找,看见他侧立在窗前,捧着本小册子,正借着月光翻看。眉头紧皱,往常那傻乎乎的笑不见了。
  “怎么了?”
  “没什么,”宝进抬头,憨笑又回来了,“随便看看。”
  嘴上说是随便,反手却将什么匆匆忙忙地塞进背包,万分的精准。
  大金没说话,迈过地上的垃圾,追向阿仁。阿仁不嫌脏,下手便在杂物里四处翻捡,抖落半屋子的尘埃,收拾出几只能用的旧碗残锅,扭身扔进大金怀里。
  而宝进有些异样,进屋后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声不响。此时他站在屋子的对角,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挂历看。
  大金凑过去,仔细辨认着褪色的字。
  “呃,国风制药,龙虎人丹?”
  宝进摇摇头,点了点日期,“看年份。”
  大金眨眨眼,“哟,快七十年了。当年住在这的,估计都老死了吧?”
  话一出口,顿觉鬼气森森,身上又凉了几分。
  “走了。”阿仁站在屋外喊他们,“锅碗足够咱今天用了。”
  “走吧,这里阴森森的,”大金催促着宝进,“有事咱出去说。”
  “嗯。”宝进嘴上应着,腿却不挪,一步三回头,久久望着房间ʟᴇxɪ。
  “别瞅了,万一再跟什么对上眼,”大金推搡着,“快中元了不是?”
  “嗯。”
  三人寻了片平坦开阔的空地。
  “先生火吃饭吧,等天亮再找路,咱分头找吃的。”阿仁仰头望向夜空,“半小时后在这集合。”说完一闪身,灵巧地越过石墙,翻进一家民院。
  “半小时后在这集合,呸,就你能装,”大金朝地上啐了一口,“等我把枪骗过来,我让你看看谁才是老大。”
  掉过脸去,发现宝进心不在焉,仍偏着头,盯住刚才的房子愣神。
  打进屋之后,他像是掉了魂,一直闷闷不乐。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又是笑着回应,“我能有什么事。我也去找吃的。”
  说完,宝进走远了,头都不回,只留大金一人傻杵在原地。
  “今晚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有点问题。”
  他绕到雕像后面,解开裤腰带放水。心里不舒服,总感觉进了村子,王宝进不傻了。这让他升起股陌生的恐惧,强烈的失控感。原本只需要提防一个,现在得睁大眼睛提防俩,不由得一股子烦躁。
  逃吗?
  他系好裤子,边走边撒嘛观察,寻找退路。可是村子尽头就是悬崖,崖底下就是海,没地逃,只能死。
  “什么鸟人,把村子建在这么个鬼地方。”
  他绕到房屋后面的悬崖,坡地上杂草丛生,零星几棵细瘦的枯树。大金费力折断,寻思抱回去当柴火。没走两步,被什么绊了一下,扑倒在地,捡到几个地瓜。这片可能是百年前的田埂,他高兴地挖,又刨出来点花生,喜滋滋一并抱了回去。
  阿仁已经升起一堆篝火,某种小型动物,被他架在上面烤,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大金柴火一扔,席地而坐,接过阿仁递来的烤串。
  “什么好吃的?”
  “老鼠。”阿仁撕下一块,大口咀嚼,“坏消息是,能找到的只有老鼠。好消息是,老鼠有的是。”
  “我吃素,”大金反手推了回去,瞥向宝进。“诶,你这个看起来不错,这是什么?”
  “我采了点蘑菇,就在那边,”宝进一指,正指向大金刚才放水的地方,“不过这地晚上湿气重,你摸摸,蘑菇不知道怎么的,湿乎乎的。”
  “我还是吃地瓜吧。”
  大金将地瓜用木枝插上,放在火上烤,又扔了几颗花生进去。
  “还有土豆哦。”
  大金愣了,看向阿仁。
  “这是花生。”
  “这是土豆,”阿仁摇头,“我们橡岛管这个叫土豆。”
  “注意,你祖国母亲叫花生,你这个当儿的,得入乡随俗——”
  “吼,你这个山猴。”
  “你胡咧咧什么?说普通话,哎哎哎,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二人斗着嘴,大金看火光减弱,随手将砍下的树枝添入火堆。
  宝进本是蹲坐在一旁,木然望着篝火。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纵身扑了上去,发疯一般,手拍脚踩。
  转眼间,火光熄灭,四野陷入漆黑。
第23章 23鬼山
  宝进并不说话,只是跪在那,将半截枯焦的木头紧紧搂在怀里。
  大金拉拉阿仁,“跟你打听个事,如果说,有人不小心吃了,嗯,尿泡的蘑菇,会发疯吗?”
  阿仁斜他一眼,刚伸手要打,宝进开口了。
  “金子。”
  他摩挲着树枝。
  “咱找着金子了。”
  “我尿毒性这么大吗?”
  “王宝进,你忍住,别疯——”阿仁上前半步,“等事情讲清楚再疯。”
  “你这个中文水平就别安慰人了,”大金躲到他身后,冲着宝进叫嚣,“我跟你说昂,再不清醒点,阿仁就要击毙你了。他跟我可不一样,有事他是真敢开枪。”
  宝进抹了把脸,手撑膝盖起身,拍拍身后的雕像,“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二人摇头,“不知道。”
  宝进又低头看向怀里的木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依旧摇头,答得异口同声,“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这片山以前叫什么吗?”
  “不是,”大金打断他,“合着你光提问,不解答吗?”
  宝进吸吸鼻涕,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里以前叫鬼山。”
  如今的春山,过往被称为鬼山。传说之中,这里是阴阳两界的交界点,每逢入夜,鬼门大开,孤魂野鬼在山间游荡,为祸四方。
  这只是民间传说,被称为鬼山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人”在这里活不下去。山高海深,千沟万壑。站在山头四处打量,漫山遍野,不见一丝炊烟,唯有浓雾缭绕。
  一代代人生在这,困在这,贫穷成为一种遗传。
  村与村之间隔着一道道山,互不连通,各穷各的。没钱修路,没钱读书,吃饭看天,生病靠扛,活得像是山间野物,卑微地生,脆弱地死。
  “这片山有五百多平方公里,可遍地花岗岩,家家户户只能捱着山腰开梯田。一家子能攒出两亩地来,都算是富的。”
  篝火重新点燃,宝进将架烤在火上的蘑菇来回翻面,滋啦作响。
  “种一亩粮食能卖多少钱,你俩猜猜?”
  大金抿抿嘴,反手将宝进递过来的烤蘑菇推远。
  “呃,万了八千?”
  宝进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一年二百。”
  阿仁一愣,鼠肉也不嚼了,“美元吗?”
  宝进没接茬,低头去搓指缝间的泥巴,火光照映之下,面颊涨红。旁人不懂,是旁人的幸运,人是永远无法想象从未见过的风景的。
  “我们这地贫,种不了麦子谷子,只能种地瓜。地瓜性贱,叫不上价去。”
  他说这些想要的并不是同情,见两人一时间不再开口,赶紧着慌去补缀。
  “不过现在好了,种茶的话,一亩地能挣三万多。”
  大金挠头,“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宝进急了,“这事得从我爷爷,不,我太奶奶那辈起头——”
  “倒也不用——”
  他还是说了下去。
  七十多年前,宝进的爷爷还是个小孩,跟着他太爷爷太奶奶住在鹁鸽崖的最边上,一家子打渔为生。
  出海打渔,是龙王嘴里讨饭吃,风里来,雨里去,命别在裤腰带上硬闯,碰上风急浪高的时候,失踪个几天几夜是家常便饭。
  某天深夜,太奶奶搂着孩子在炕上早早入睡,太爷爷刚巧出海了,家里只有孤儿寡母。夜半时分,院子大门传来了微弱的敲门声。太奶奶只作听不见,被子蒙头,搂住孩子假寐,可敲门声不绝,间或还有一两声微弱的呼救。
  太奶奶心软,胆又大,一咬牙,裹上外衣,开了门。
  外面是一队人,破衣烂衫,说话却文质彬彬。讲得不是沙东方言,而是北方官话。他们说在山里迷了路,几天没吃干粮,进来讨口饭吃。
  家里也只有地瓜,那时候山里家家户户有的只是地瓜。
  太奶奶几近掏空家底,蒸了十来个地瓜,下了半锅地瓜面条,又熬了一锅地瓜粥作为招待。那些人倒也不客气,顾不得刚出锅的地瓜滚烫,两手来回倒腾着,龇牙咧嘴,连皮一并吞下肚。
  “我们当地老百姓就是这样,自己过得紧巴巴的,但要是来了客人,对人家绝对是掏心掏肺的好,”大金胳膊肘怼怼阿仁,“好客沙东,名不虚传。”
  宝进也跟着傻乐,“给出去的是地瓜,换回来的是金子。”
  阿仁抬眼,“金子?”
  “嗯。”
  那一小队人是农业学者,懂地质和土壤,专门来山里勘探。他们说鬼山不适合耕种粮食,酸性土壤反倒可以种茶,加上白天日照充足,夜间海雾缭绕,说不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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