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朝四周看了眼,意外道:“淹成这样你都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
他来过这里。
永清巷拆除重建后,望渡打听了许久才找到小满说的那家售卖椰蓉奶油面包的店铺。
十年太久,久到他想看一眼她曾生活的巷子,都无法再做到。
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望渡坐在船边休息。
刚才的小男孩儿扒着船沿坐过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大哥哥,谢谢你。”
小孩子眼睛很大,说完话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时不时抬头偷看他两眼。
望渡轻笑了声,伸手从他手里接过糖。
“小朋友,不用谢。”
小男孩看到他收了糖,脸上抑制不住地笑出来。
他没有理会妈妈的叫喊,挨着望渡坐下去。
“哥哥,你不是洪城人对吗?”
“嗯,我是梧城的。”
“怪不得,你说话不带我们这边的方言,好听。”
小男孩才说完,视线扫过水面时,突然停住。
他看了几秒,然后兴奋大喊:“大哥哥!有鱼!”
“有鱼!”
“有鱼!”
两道声音重合,其中一道,来自望渡脑海。
他朝小男孩的视线看过去,黑沉沉的夜色里,只有船上的探照灯在发光。
风很凉,船速很慢。
望渡的心沾染上另一种陌生的跳动。
他仿佛隔着水面,看到很多很多年前,有个小女孩趴坐在木板上,看向水面。
同样兴奋地喊着:“有鱼!”
第59章 偷吻
车子停在高速路旁的一处休息站。
小满推开副驾驶的门下车。连续一天半的车程, 让她适应了坐在车上前进,这会儿踩在地上,反倒觉得脚下有些虚浮。
浅橙色的朝霞从天边远远地扑过来, 到近前时已经变得通透稀薄, 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熠熠生辉。
望渡的手机在洪水来临的第一天丢失,只中途借别人的手机给小满打过几次电话。
前天晚上,秦洋和姗姗坐高铁去往洪城附近的城市,一路转车到达。
等他们到了之后,望渡和小满通话的时间才稍微变多了些。
姜遇从驾驶位上下来, 交代小满说:“学妹,你先把唐老师叫醒,我去趟洗手间。”
“好。”小满应声。
她先是朝后面跟着的两辆大型货车招了招手,示意对方休息,而后敲后座的窗:“唐老师, 我们在这里歇会儿,吃过早餐再继续赶路吧。”
后座上睡着的男人捏了捏鼻梁, 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掀开,撑着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向窗外。
“几点了?”
小满扫了眼手表:“六点五十三。”
唐绎“嗯”了声,开门下车。
南方洪灾登顶热搜,华大成立了物资救援队,小满跟的第七小队, 目的地是洪城。
唐绎带队, 成员只有她和刚刚开车的姜遇学姐。
他们从筹款、筹备物资、随队出发, 再一路从北城带着物资开车绕过其他受灾城市到达这里,已经过去了三天。
休息站里, 小满把一盒自热米饭递给从洗手间回来的姜遇,两人一起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后面四个驾驶货车的师傅找休息站的人煮了锅面条,边抽烟边等。
“唐老师呢?”姜遇问。
小满:“刚刚休息站的工作人员听说我们是去灾区送物资的,非要给我们热一壶豆浆带走,唐老师在那边等豆浆。”
她说完,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姜遇看在眼里,回想起小满这几天不吵不闹跟队的样子。
车是姜遇和唐绎换着开,小满全程坐在副驾驶陪着。小姑娘担心开车的人会困,时不时就会主动跟他们说几句话,也帮着看路什么的。
一整趟行程下来,她只断断续续睡了几次不长的觉,比他们开车的人睡得还少。
姜遇语气里带了点儿心疼:“小学妹,其实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捐了那么多钱,又跟着采购物资,这一路那么辛苦,没必要亲自跟来的。”
“很累了吧?”
“不累的,学姐。”小满朝她微微一笑道,“那些钱不是我一个人的啦,一些是我自己存的,还有一些是我跟我妈妈说了之后,她和我家附近的阿姨、叔叔们一起凑的。”
“我小时候在洪城经历过水灾,那时也受过别人的帮助,所以想做点儿什么。”
“这样啊。”姜遇把自热米饭的盖子盖上。
小满动作快一些,已经帮忙把唐绎的那份也弄好了。
唐绎提着一暖壶豆浆回来时,恰好听到她们在聊天。
他坐下,随口问:“你是洪城人?”
小满摇头:“不是,我是梧城的。”
“梧城,”唐绎想起什么,说,“我研三的时候也在那边呆过。”
小满:“我认识你,唐老师,我是华附的。”
唐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那算起来,你好像就是我教的那一届学生?”
四年过去,他和那时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是时常凌乱着头发,衣服搭配没什么章法,看起来像是在衣柜里抓到哪件穿哪件,极其随性洒脱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懒得打理自己,怎样都随意的人,却公开跟教导主任叫板,一手创办了学生会,把华附从一潭死水里拖出来。
“嗯。”小满回答,“你教我们隔壁班。”
“那年你办了十佳歌手大赛,我闺蜜就是那次的主持人。”
自热米饭的烟才消掉没多久,唐绎就随手拆开盖子打算吃。
他想了想:“是叫……王珊珊?”
“嗯,您还记得她?”
唐绎点点头:“有点儿印象,挺勇敢,会争取的一个小姑娘。”
看他已经开始吃了,小满和姜遇怕拖进度,也跟着他吃起来。
米饭还有点儿夹生,不怎么软,只是堪堪能入口而已。
迅速吃完后,几人重新上车赶路。
姜遇下意识往驾驶位走,被唐绎挡住:“换我开吧,你去后座休息。”
天边的朝霞已经散去,越是靠近洪城,天气就越阴沉沉,像是随时会下雨。
昨天,笼罩在南方地区的乌云散了大片。很多地区都从终日大雨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小雨。
这意味着,只要雨势逐渐变小、停止。大家守好泄洪的地方,保护各个泄洪区域的堤坝不受损,这场洪灾用不了太久就会过去。
三小时后,车子进入洪城区域。
高速路已经封死,他们只能从一条标注着救援专用的小路绕行,进入城区。
小满给姗姗发消息。
【星星晃呀晃】:我快到啦,你们在哪里?
对面三分钟后回复。
【姗丹丹开花红艳艳】:我们在洪桥东岸的广场上装沙子。
【姗丹丹开花红艳艳】:快来~
【星星晃呀晃】:嗯嗯。
城区里一片狼藉,有一部分老旧的房屋被冲垮,路边的行道树歪歪斜斜断裂在地上,四处都是黄色的泥沙。
再往前走,水就要漫到小腿了。
唐绎去跟相关部门做了登记,三人弃掉小轿车,乘货车继续前进。
开货车的师傅被换下来两个,稍作休息。
唐绎带着其中一车物资去安置区,小满和姜遇带着另一车物资去往抗洪一线。
眼前的洪城与小满印象中的洪城已经大不相同。
回顾自己的记忆,其实几乎只有永清巷、岔路进去的中路小学、巷口马路对面的菜市场和河堤。
另外特别违和的一处,就是朝着沿河大道直行,穿过一条十字路口的一个小家电城。
这几个地方,构成了小满对洪城的全部记忆。
可现在,小满看着窗外,竟找不到一处和记忆重合的地方。
直到货车涉过浅水,往十字路口旁边不远处坡上的一个广场走。
小满朝洪桥看过去,终于寻到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小同学们,到了。”
货车师傅说了声,而后停车。
小满下车后,下意识用目光往四周找寻。
四处都是人,蹚着水来来往往搬运沙袋的、抱着物资运到路边的、指挥车子停靠的。
小满沿着沙堆找寻,终于在一个边角看到蹲在地上帮忙敞开麻袋装沙子的姗姗。
姗姗的脸上、马尾辫上、衣服上都沾着泥沙,雨鞋更是裹了厚厚一层,看起来走路都费力。
她面前,是穿着长雨衣用铁锹铲沙子的秦洋。
秦洋头上的雨衣帽子缓缓滑下,露出白皙的皮肤和脖颈儿,大概是长期低头有些不适,他一边扭动着脖子一边铲沙。
两个平时一遇上就喜欢拌嘴的人,此刻却展现出分外的默契。互相配合着,装了一袋又一袋沙。
望渡在他们身边不远的位置。
他随意套着件黑色冲锋衣,手肘蹭了几处脏污,握着一把铲子。上面有粗糙的沙砾,把他的虎口磨出血迹,几乎是和沙子混在一起。
男人身材优越,侧脸清俊坚毅。
即便是这样的场景下,仍旧有几分落拓的好看。
小满好久不见他,一眼就看出来他身上不同的气息。
他带着某种压抑、担忧、不安的神情。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句:天好像变晴了。
一时间,人人都抬头看向天空。
望渡抬眼,恰好对上一双柔软漂亮的眼睛。
小满站在一辆砖红色大货车前,穿着印着华大校徽的浅粉色短袖,风吹过,拂动着她的衣摆和袖口,显得人十分单薄。
她身后的大货车上贴着一排字:北华大学物资救援队。
……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望渡身上的那种压抑、担忧和不安终于落定。
小满嘴角上扬,脸上的梨涡明媚动人,将这个微笑算作回应。
大货车箱门被打开,小满朝望渡招了招手,转身进入了搬运物资的队伍里。
她站在车尾,伸手接住上面人递下来的一箱箱泡面、火腿肠、面包、矿泉水。遇到很重的物资时,她细小的手臂几乎有些颤抖。
但她还是拿得很稳,一言不发地埋头往红色帐篷里搬。
下午,天边的乌云逐渐散去。
周围的人纷纷脱下雨衣,轻装上阵。
夕阳朦朦胧胧地洒下来。
红日沉落前,天边升起一片蔷薇色的烟霭,世界深沉而安宁。
穿着红色马甲的人乘着大卡来了一批又一批,不断喊着:“换换吧,大家都歇一歇。”
个头有些矮的小学生、戴着眼镜的初中生,还算健硕的老人都有,一过来便抢下周围人手中的工作。
小满搬了好几车物资,又和姜遇一起走到下方积水的地方,用绳子拉着皮筏艇往河堤上运沙袋。
几个小时过去,她的手因为用力气太多而止不住地抖。
姜遇抹汗道:“学妹,休息吧。”
“刚刚这片负责人说,自愿守夜的民众来了很多,咱们可以轮换休息了。”
小满点点头,这才有空往望渡那边看。
沙堆那边再没有了熟悉的身影,望渡不在,姗姗和秦洋也不在。
她后知后觉地拿出手机来看消息。
四人小群里,只有一条新弹出的未读通知。
【QIN】:[语音消息]
“小满,在广场上等我。”
是望渡的声音,带了点儿微哑。
小满坐到广场的花坛边,远远地看洪河、洪桥、以及河对岸的古商城。
古商城那边地势高,只有一小部分仍然淹在浅水里。
在蔷薇色的烟霭中,那里的古建筑显得格外漂亮。
之前的几个月里,望渡便是一直在那里吗?她想。
忽然,身侧递过来一瓶水。
小满下意识伸手接过,而后抬头去看。
是望渡。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小满喊了声:“哥。”
望渡朝前走一步,把她拥进怀里。
小满反应过来时,已经感受到望渡身上灼热的体温。
平时干净得不像话,一点点脏都要及时弄掉的人,这会儿身上却带了点儿泥土、洪水的潮湿味道。
小满抬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就这样靠在他胸膛。
砰砰、砰砰。
是望渡的心跳。
蔷薇色天空快要消失的时候,望渡坐到小满身边。
他牵起她的手,用湿巾一点儿一点儿帮她擦去手上的泥沙。
她用力过度,手仍然在轻轻颤抖。
望渡的手看起来更骇人,许多地方都被沙子磨破,结茧结痂,混了一片。
望渡垂眸看她:“很累吧?”
“有一点。”小满轻笑,问道,“姗姗和秦洋哥呢?”
望渡:“姗姗下午发烧,快晕了才说,秦洋背着她去了医疗站。”
小满一下子站起来。
“别担心,她这会儿已经输液退烧了。”
小满:“那我们去看看她吧。”
“医疗站那边忙不过来,不支持探望。”
“刚刚我打电话过去问过,她们输完液就会回宾馆,让我们在宾馆等他们。”
“这样吗?”小满垂下头,“那我们现在就回去。”
“嗯。”
望渡起身,看着小满笑了下,而后把人抱着站上花坛。
小满惊呼:“哥,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