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入蜀了?”江宁眨了眨眼睛,这人不应该在跟着修郑国渠吗?
嬴政挑眉:“你不知道吗?李泰那里发现了一件稀罕玩意儿,想请高先生看看能不能用。高先生已经入蜀很多日了。”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弟弟。”江宁看了嬴政一眼。
临近哺食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农人们围在火堆前谈天说地,时不时地有笑声传来。忽然蒙毅拉起了兄长蒙恬,端着酒碗欲献歌一曲。蒙恬无奈,但也纵着弟弟,跟他一起唱起了民歌。调子豪迈粗犷很有秦地的特点。
江宁叫来了成蟜,将信纸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
“给燕太子的信。”江宁看了一眼正在喝酒的嬴政,说道,“总不能不明白地替某些人背锅吧。王上不愿意解释,我来解释。”就算一定要绝交,也要把事情说清楚才是。
成蟜拍了拍胸脯打包票:“放心吧宁姊,我肯定办好这件事。”
江宁将新做的牛乳糕塞到了成蟜的手里,嘱咐道:“千万别让人知道。”
“知道啦宁姊。”成蟜将信纸塞进了衣服里,随即把她拉到了人群里。只不过这孩子天性爱玩,把她拉进人群里后,自己就像一条活鱼一样溜到蒙毅身边玩去了。
“你跟成蟜去做什么了?”嬴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看着对方完全放松的状态,她便知道燕丹带给嬴政的烦恼,已经变成沧海一粟。江宁边走边笑道:“当然是把牛乳糕交到他的手上。”
“你倒是用心。”嬴政眉眼舒缓,递给了江宁一碗酒,“喝酒?”
江宁一直好奇古酒的味道,于是接过酒碗抿了一口。辛辣的味道攻占了口腔,她倒抽一口凉气,一边扇风一边说:“好辣。”
嬴政见状顿时笑出了声。
笑声也许是会感染的,江宁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恰逢此时,滇国的姑娘唱起了家乡的歌谣。悠扬动听的曲调恰如一道风,穿梭在稻谷之间,又追着飞鸟飞向远方。
第39章 (三更)
沙沙——沙沙——是种子在筛子中发出的声响。
“还是女子聪明, 弄出的这么一个小玩意,筛种子快多了。”一个农人夸道。
许青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学着点。”
“先生抬爱了,不过是突发奇想罢了。”江宁挑出种子里的杂质, 又呼出一口气吹走了种子上的灰尘。她道:“对了, 之前一直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差点忘记。”
许青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示意她说出来。
江宁:“之前听家中长辈说过。旱后必有蝗灾, 先生觉得此话是否有理?”
还没等许青回答, 一起务工的农人们先讨论了起来。
“哎?被女子提醒, 好像还真是。”
“有吗?我怎么没感觉。”
“你一天就知道吃,有感觉就怪了……”
许青想了许久回答:“也许是对的。总结我这些年看过的书籍,旱后有三种情况, 一是平安无事,二是洪涝, 三是蝗灾。”
“果真如此, 我还以为是家里的长辈诓我的。”江宁想了想, “既然说到了洪涝蝗灾, 不如今天大家就说说以前是怎么应对蝗灾水灾的?辛苦程舍人了。”
“能尽绵薄之力, 并不辛苦。”程邈拿起纸笔记录起了农人们应对措施。
自从秋收结束后,江宁跟许青敲定了要编纂一本农业管理。她便提议每日农忙的时候,一边干活一边想一想家乡的应对自然灾害的办法。
由程邈记录,她和许青汇总, 等着庄宇回来按照此时官府的行为习惯编纂大纲, 相信春天到来之前, 各地应该能做完一轮筛查。
讨论结束后, 程邈整理纸张。秋风一吹, 有几张纸竟然飞了出去。
江宁连忙去追,结果纸没按住自己先摔了一跤。在慌乱中, 她瞥见了一只脚。她抬头看去,便瞧见不知道在角落站了多久的李斯和嬴政。
江宁:“……”好丢人啊。
嬴政一边把她拉起来,一边说道:“自寡人认识你起,你似乎时常摔跤。”
“让王上和李侍郎见笑了。”江宁行礼。
李斯捡起地上的纸,在阅读内容后,感叹;“女子对务农一事很有心得啊。”
江宁抿了抿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李斯的话,毕竟此人日后位及丞相,定然心细如发,自己在他面前说话总要斟酌一二。
“她一向喜欢这些,自然有心得。”嬴政转过头对她说道,“去跟许先生说一声,这些天你要随寡人视察水渠。”
江宁在心里默默感谢嬴政,马上离开了李斯的视线。
车队于正午出发,王驾出行自然气派。秦国铁骑开路,步兵殿后。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铁甲声马蹄声交汇在一起,竟凑出了一股威严森重的感觉。
江宁撩起窗帘,便看到随性的蒙氏兄弟,王贲和李斯里的稍远一些,不知道在说什么,但看起来相谈甚欢。
出了咸阳城后,金色的原野尽头是蔚蓝色的天空。如棉絮一样的薄云漂浮其中,偶尔还能看到在天地间穿梭的雄鹰。
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美的自然风光了,江宁默默地想道。
“你很喜欢?”嬴政放下书简看向她。
江宁点头:“是啊。难道王上不想念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嬴政将目光移向了窗外,虽然没说话,但江宁知道他也很想念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到了目的地,郑国携带督渠官员拜见嬴政。听着双方人马的寒暄,江宁只觉得虚伪。她不禁看了一眼充当吉祥物的嬴政,只见对方表情到位,没有流露出一点不耐烦。
她在心里默默地为嬴政竖起拇指,厉害了,不愧是能当王的人。
好在他们要聊正事,屏退了左右。江宁颇为同情地看了嬴政一眼,王上你保重,我先撤了。
一出大帐,自由的空气瞬间包围了她。江宁活动着酸痛的筋骨,打算四处走走,瞧瞧千年前郑国渠的施工现场是什么样的,高尧有没有民夫们留下什么有用的工具。
在查看过情况后,江宁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原来是附近的农人来给徭役的民夫们送饭。
她抬头看去看到老熟人庄宇,瞧着一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想必庄宇也很受此地百姓爱戴。
庄宇眼尖瞧见了她,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庄田令很受爱戴嘛。”江宁调侃。
“女子别取笑我了。”庄宇左右看了看,询问,“怎么不见王上?”
“王上在跟各位大人议事。差不多结束了,我带你去。”江宁瞧见了正在分饭的农人,好奇道,“徭役的饭食不应是在营地内解决吗?你怎么会来送?”
“嗐,”庄宇解释,“是高先生觉得营地做饭不干净。于是让都水长找到我,让我带着县里的人烹制民夫们所需的饭菜。当然消耗的粮米,我需要如数上报给内史大人。”
“原来如此。”江宁颔首。
庄宇是个热心肠,一路上说了不少趣事。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江宁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那些或惊险刺激,或滑稽可笑的事情。
不过她也看到了庄宇的天赋,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行动谨慎,更会笼络人心,要不然此地的几个封主没有那么快下去。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对了,女子。老师如今如何了?”
“一切都好。就等着你回去一起著书呢。”
说笑间,两人争辩的声音闯了进来。
“不对!我觉得不对!你这样做伤员肯定要继续化脓的!”
“可是不这样做的话,又要如何?”
江宁抬眼看去,瞧见一男一女相对而站。女人掐着腰,抓起簸箕里的药材,撇撇嘴很是嫌弃。而男人则是愁眉不展,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
“那是谁?”江宁询问庄宇。
庄宇眯着眼睛顺着江宁视线看了过去,随后笑道;“他们是随队的医师。女的叫陈吉,男的叫夏无且。这两个人师承不同门派时常争论,大家都习惯了。”
“夏无且?”
“对啊。夏无且。”庄宇看向江宁,“女子认识他?”
江宁心道,我当然认识他。谁让始皇帝那句“无且爱我”实在太如雷贯耳了。但她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这种有乐子不能分享的感觉太难受了。
“不,”她摇了摇头,“并不认识。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趣而已。”
庄宇困惑,夏无且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很有趣吗?
陈吉和夏无且还在争论。
“不行不行,不能再糊草药了。这样真的有可能让伤口烂掉的。”陈吉蹙着眉。
夏无且:“可是不外敷的话,失血过多的话,人不也死了?那不是白救人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纷纷沉默了下来。究竟要如何才能治好伤口,又不让伤口化脓呢?
“为何不研究一下为何化脓呢?从源头找原因不是更容易解决问题吗?”
陈吉眼睛一亮,双手一拍:“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夏无且你……”陈吉停顿了下来,颇为惊讶地瞧着突然插话的江宁。
夏无且询问庄宇:“庄兄这位是……”
“这位是我常跟二位提起的江宁。”庄宇用着颇为自豪的语气说道,“怎么样我就说她很聪明吧。随便一听就给你们两个指出了方向。”
“失礼了。本来是想帮帮两位的,没想到惊扰二位了。”江宁又笑着否定了庄宇的评价,“哪有那么厉害。不过是总是做事,总结出的通用办法而已。”
“原来是宁女子,久仰大名了。”夏无且为人温和,说话也斯文。江宁在心中将其与吕不韦作了比较,她还是觉得夏无且更为真实一些。
“你就是江宁啊。”陈吉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想到了这个,不如也说说是什么导致的化脓?”
“我不是医师又怎么会知道原因呢。”话虽如此,但江宁还是把话题引向了微生物方面,“也许是什么东西作怪吧。”
“有东西作怪?”陈吉狐疑。
“是啊。我记得刚才看到的伤口化脓的人,受伤的地方都是湿漉漉的,没有化脓的人伤口是干爽的。如此一想,大概就是潮湿的环境滋养了某些东西吧。”
庄宇:“女子观察的真仔细。我刚才都没发现。”
“宫里办事,总要敲得仔细,否则会挨罚的。”江宁轻笑一声。
夏无且顺着江宁的提醒思索后,询问陈吉:“会不会是医呴先生说的‘邪’?我记得你们每次帮人放血的时候,不都会用火烧一烧用具吗?你跟我说是驱邪。”
“有些道理。”陈吉询问江宁,“那以你所见该如何呢?”
“既然潮湿养邪,那就不让伤口潮湿。”江宁给出一个模糊的答案。她不能说得太详细,否则会显得太奇怪了。
陈吉点了点头觉得有理,对着庄宇夸道:“难怪你和高老宇都爱把宁女子挂在嘴边。她确实是个福星,困扰我跟夏无且这么久的事情,竟然在跟她的聊天中解决了。”
江宁:“过誉了。只是巧合罢了。”
陈吉豪爽惯了,最不喜欢这种推脱:“说你是就是。不过你不是在宫中吗?怎么到这里了?难道——”
“好好好,有几位照看伤员王上与我便能放心了。”
吕不韦人未到声先道,然而这笑声却让江宁心里咯噔一声。当年那种雷砸在头顶的感觉又来了。
这种思绪刚飘上来,雷声便响了起来。
“前些日子高先生来信,说蜀地有一种怪病,希望朝廷能想想办法。但宫中的太医们毫无办法,今日听到你们的交谈,我觉得十分有道理。不如就由宁你带领陈夏两位医师一起蜀地怪病吧。”
吕不韦一锤定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江宁身上。她:“……”你看看,我说什么了。这雷到底还是在我的头顶响了。
第40章
在听到吕不韦的话后, 嬴政便知道吕不韦从没有放弃过杀掉江宁。
将一郡重任压在一个宫人身上,治好了是万众瞩目,治不好便是杀身之祸。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江宁想要的。
他看向江宁, 而对方也看向了自己。在视线交汇的瞬间, 他便感受到了对方的无助紧张甚至还有恐惧。即使江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就是感受到了。
“仲父, ”嬴政听到自己说道, “宁只是一介宫人, 恐难担此大任。不若还是另寻他人吧。”
“怎么会?女官奇思妙想甚多,刚刚还为两位医师指点迷津,寻出了治疗之法。王上蜀郡的黔首们正需要女子的另辟蹊径啊。”
四目相对之间, 嬴政竟生出了被人逼到绝路的感觉。进一步是不顾黔首安危,王德有失;退一步则是眼看友人入火坑, 良心难安。
也许这就是吕不韦的狡猾之处, 将敌人置于明眼处, 自己却能全身而退。麃公如此, 他也如此, 他们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只待破绽暴露,狐狸便会藏身之处纵身一跃咬住他们的喉咙。
“能为大王相邦分忧乃仆之本分。仆愿为我大秦尽绵薄之力。”
江宁打破了压抑的气氛,让停滞的时间又一次流动了起来。他看向跪在地上的江宁, 时隔多年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屈辱二字。愤懑与无力压在自己的心头, 沉甸甸的, 让人不痛快。
秋日的夜晚总是萧瑟冷清, 在郊外尤为突出。橘红色的叶子随着风落进了帐内。
嬴政披着狐裘坐在案前, 火光柔和,却总不能驱散心中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