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看着叶樱真诚的模样,心中倒生出奇妙的滋味,仿佛良知短暂觉醒。
于是他收起客套,认真打量眼前的山货:“谁说我不缺?最近降温厉害,这羊毛毡鞋一看就很保暖,刚好急我所需。”
叶樱抿嘴微笑,欣喜而满足地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看吧。她一直不明白叶词为什么会觉得许慎幼稚,他在自己面前分明是稳重的大树,慷慨又爽朗。无论与姐姐关系如何,对自己都是一如既往的随和爱护。
想起初识那年暑假,他隔三差五来家里串门,每回带着零食,进口的坚果、曲奇饼干、酸奶、芒果干,从没有两手空空的时候。
叶樱通常在堂屋写作业,许慎径直推门进去,一边找地方放零嘴,一边问:“你姐呢?”
“她不在。”
“又不在?野丫头,去哪儿疯了?”
叶樱不知怎么跟他相处,低头埋进课本。
这时许慎走近,屈指叩两下桌子,问:“见到姐夫怎么不打招呼?”
叶樱喊不出口,她在人际关系方面充满障碍,防备心很重。
许慎见她不吭声,也就笑笑,并未放在心上。平日里碰面,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街头巷尾,他都会主动搭话,最常说的一句就是:“樱子,怎么不叫姐夫?”
其实叶樱心里早就把他当成姐夫和亲人,只是不敢自作多情。直到姐姐终于和他在一起,叶樱才得偿所愿,可以光明正大地唤他姐夫。
……
“你这次放假,时间充裕吧?”许慎忽然说。
叶樱眨眨眼:“怎么了?”
“是这样,我有朋友做康复设备,去年研发了一款儿麻助行器,你得空的话,我就带你去他那儿定制一副支架。”
叶樱呼吸滞住,愣了几秒钟,转头与柳骏对视,轻声重复:“助行器?”
许慎嗯一声:“虽然不能完全矫正,但可以改善行走,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
叶樱低头抿唇,霎时陷入犹豫,柳骏握住她的手,鼓励道:“试试看。”
“可是……”
“不用担心,我还有存款。”
许慎扶额打量这对苦命的鸳鸯,抬手制止愈渐心酸的气氛,莞尔笑道:“免费的,不花钱,他们这款产品还没有上市,你就算试用员,以后定期接受电话回访,给他们提点儿意见就行。”
叶樱深呼吸,明白他的好意,也不愿生分地推来推去,于是听话应下:“谢谢姐夫。”
*
公司预订的年礼陆续到货,叶词检查清单,下午出门,准备和伍洲同跑工厂,给各个老总和领导送礼拜早年。
等电梯的时候遇到梁彦平,他正要去车站接旅行归来的父母。
几天不见,他全然恢复理性与内敛,上次质问她的那句话已属失态,不愿再被挑动别的情绪。
成年人嘛,表面功夫应该信手拈来。
“叶樱结婚了吗?”梁彦平主动发问,语气客套而寻常,是做邻居的本分。
“对,半年前结的。”叶词也若无其事地应答。
“她还在读书?”
“没有,参加工作了。”
“做哪行?”
“老师,在山区支教。”
梁彦平有些意外,思忖片刻后了然般点点头:“挺符合她的性格。”
“是吧。”叶词笑了笑。
梁彦平说:“昨天太仓促,还没恭喜她。”
叶词保持礼节:“谢谢,我替你转达。”
电梯下行,梁彦平随口道:“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我送你。”
很明显的场面话,叶词礼貌谢绝:“不用,伍洲同来接我。”
天气冷,她低头颔首,下巴收在羽绒服的领子里,眼睛像躺在冰湖底的黑曜石。
梁彦平呼吸一口冷空气,寒冬腊月,女孩子用的护肤品香味隐约飘散,淡淡地,稍纵即逝。
*
李絮芳和梁超树结束悠长的旅程,回津市与儿子团聚。刚见着面,李絮芳笑问:“我的未来儿媳妇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梁彦平说:“她在上班。”应该吧。
“找时间请她到家里吃饭,先见一面。你也马上三十岁了,差不多该定下来。”李絮芳说着观察儿子平淡的反应:“或者你有别的打算,还不想成家?”
梁彦平抚摸额角,他爸插话:“其实不用着急,男人晚一点结婚没关系,事业要紧,人家回国才多久,先顾工作吧。”
李絮芳不置可否。
一家三口到家下车,梁彦平扛着行李走在后头,一边上楼,一边听着父母绵绵不绝的对话。
“休息两天,准备年货回喜塔过春节,爸爸一个人在老家,我不放心。”
“接他来津市吧。”
“这边没人陪他打牌下棋,老头怕无聊,不想离开镇子。”
梁超树对岳父十分孝顺,听罢立即同意:“行,将就他,正好彦平几年没回过喜塔了。”
李絮芳回头调侃:“大建筑师,还住得惯老家的旧房子吗?”
梁彦平也笑了。他人生中许多快乐的时光都在喜塔镇度过,怎么会住不惯。
*
陪父母吃过晚饭,梁彦平开车回江都金郡,路上给黎蕊涵打了个电话,问她这些天考虑得怎么样。
“等春节之后再说吧。”显然她依旧没能下定决心,试图再拖延一段时间。
恰好梁彦平也这么想。纵使他们的关系摇摇欲坠濒临崩裂,也得挑个恰当的时机心平气和处理,至少让双方家人安安生生过个好年,不能毁掉春节这么重要的日子。
那边黎蕊涵挂了电话,幽幽叹口气,眉尖微蹙,像仕女图里颦眉愁怨的美人儿。
父母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又在讨论姨妈的女儿嫁得好,女婿出手阔绰,在津市最贵的楼盘买下一套大平层送给岳父岳母。
黎蕊涵关上卧室门。
她忽然觉得可悲,读书越多,见识越广,与父母精神上的差距就越让她难以忍受。留学归来,拿到体面的学历和工作,竟然还要被「嫁得好」的观念捆绑,耳濡目染下,陈旧腐烂的世俗价值像毒液慢慢渗进她的骨血,潜移默化,犹如天罗地网将她困在其中,避无可避,没处躲藏。
黎父敲门进来:“乖女,彦平爸妈回来了吗,我们几时见面?”
她低头翻书不语。
黎母说:“过完年你就二十九岁了,我真是着急。”
黎父叹道:“女孩子青春宝贵,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黎蕊涵忍耐着厌烦,面无表情地起身拿上外套和包:“我去找他问问。”
黎父黎母错愕:“那你今晚还回来吗?”
“不回了。”
她大步出门,匆忙下了楼,第一时间打给杨少钧,问:“你在哪儿,借你家住一晚方便吗?”
杨少钧笑说:“陪我爸应酬,年后才回津市。”
黎蕊涵冷淡地「哦」了声。
他又说:“我在物业给你留了钥匙,你随时可以过去住。”
她心里总算舒坦些许,眉梢挑起,依然是那个高傲冷艳的黎小姐:“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第20章
◎(2003)姐夫长,姐夫短。◎
除夕当天一早, 叶词被伍洲同的电话吵醒,那头哈欠连天,含含糊糊跟她打招呼。
“老叶, 我今天带娇娇回老家过年, 可能要住两天,之后还得去娇娇家拜访她爸妈,你准备在喜塔待多久, 等我忙完过去找你们。”
叶词揉揉眼睛:“待不了几天, 等你忙完,我应该也回津市了。”
“行, 还有啊,樱子和柳骏没那么快回学校吧?走前我们大家再聚一聚。”
叶词应着, 挂了手机,准备再睡一会儿。
这时叶樱推门进来, 催促她起床:“姐,别睡了,快起来洗脸, 我们该出发了。”
被子掀开, 她霎时冷得缩成一团,满腹怨念:“非要这么早回去吗?”
“路上会塞车。”叶樱拉她胳膊:“许慎已经到楼下了,别让他干等着,很失礼。”
叶词被推进浴室洗漱,咬着牙刷满嘴泡沫,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匆忙漱了口出来, 见叶樱和柳骏已经收拾好年货, 整装待发。
“姐, 你的衣服,外面冷,把手套和帽子也戴上。”
叶词由得她摆布,只问:“许慎在楼下做什么?”
“他要回喜塔陪奶奶过年,顺路,接我们一起走。”
叶词眉尖微拧:“不用吧,别麻烦别人了。”
叶樱将毛绒帽子盖住她的脑袋瓜,往下拉拉:“你的面包车被伍哥开走,我们带这么多东西,搭车很不方便。”
叶词在心里酝酿片刻,决定直说:“樱子,你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和许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合,我是认真的,希望你听进去。”
叶樱动作略顿,望着她笑了笑:“人家也没想跟你复合呀,分手不能当朋友吗?我以为你在人际关系方面很成熟。”
叶词一愣,没再说什么。
他们拎着大包小包下楼,叶词没来得及吃早饭,手里握着半根玉米,走出江都金郡就看见许慎的皇冠停在路边。他开着半扇窗抽烟。
三人上车,叶樱一路与许慎闲聊,叶词吃完玉米靠着窗户发呆,看飞逝而过的景色。
抵达喜塔镇,到处张灯结彩,街头巷尾人影憧憧,年下气氛热烈。
车子停在三岔口,玲姐面馆生意兴隆,远游回乡的人都习惯先在她这里歇脚,吃碗热腾腾的汤面再回家。
叶词和叶樱也不例外。
四个人坐在街边的方桌前,点了两碗肥肠面,两碗牛肉面。
许慎说:“牛肉面别放葱和香菜。”
叶词对柳骏说:“我妹很怪的,不吃香菜,但每次都不开口,等面来了,再挑出去,多此一举。”
柳骏笑道:“我好像也是这样,宁愿做,不愿动嘴。”
叶樱扫向叶词和许慎:“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们一样,擅长打交道,提要求。”
叶词挑眉:“我看你现在可会打交道了。”
不远处是镇口高阔的石拱桥,桥上有铁轨,火车不时从上面隆隆驶过。
正吃着面,一辆丰田佳美停靠路边,三个眼熟的人下车,朝玲姐面馆走来。
叶樱登时愣住,表情略有些僵硬,转头看着姐姐,她倒没什么反应。
许慎抬起下巴,似笑非笑:“梁彦平回来了。”
那一家三口就在旁边落座,叶词和叶樱主动打招呼:“李阿姨好,梁叔叔好。”
李絮芳虽然和她们不熟,但毕竟是邻居,自己也算长辈,于是热情笑道:“难得看到你们姐妹俩,又回来过年?”
“对。”
“都结婚了吧?眼光不错,两位姑爷仪表堂堂。”
叶词和叶樱对视,忽然语塞。
许慎优哉游哉地瞥了眼,替她们讲明:“老二嫁了,老大还没呢。”说着凑近叶词笑说:“不过早晚的事,对吧。”
叶词没理他。
梁彦平面无表情看了会儿,无动于衷别开视线。
吃完面,付完账,许慎送他们到巷子口。
“晚上去我家吃年夜饭吧。”他提议:“人多热闹,再说老太太很久没见你们,肯定想得厉害。”
叶词回绝:“除夕是家人团聚的日子,怎么好意思打扰。”
“这么见外。”许慎笑了笑:“樱子你觉得呢?”
叶樱思忖:“要不这样,姐,我们吃过年夜饭再去看望许奶奶,给她老人家拜年。”
许奶奶待她们姐妹很好,原本就打算明天上门拜访,提早去一趟也没什么。
叶词松口。
许慎开车走了。
三人回到老宅,先找李爷爷拿钥匙。老李头见着她俩可高兴:“樱子!你说你多久没回来,听你姐说结婚了,我还给你准备红包了呢!”
“谢谢李爷爷,您身体好吗?”
“好,好得很。”老李头进屋找钥匙:“叶词啊,你们家屋子整年没人住,虽然我平时会过去扫扫地,擦擦桌子,但是毕竟没有大扫除,待会儿你们要慢慢收拾了。不过床单被套我前几天帮你们晒好了,晚上可以放心睡觉。”
姐妹俩赶紧道谢。
开门回家,放下行李,柳骏挽起袖子,这就开始干活儿。叶词查看年货,找出给老李头准备的礼品,再将红包放进去,拎到隔壁。
这时李絮芳、梁超树和梁彦平也到家了。
叶词站在旁边等了会儿,等他们一家人说完话才叫住老李头,把年礼和红包送给他。
梁彦平搬重物,扛起一台崭新的彩电进门,与叶词擦肩而过。
老李头见他俩好似陌路人,生疏成这样,连招呼也不打,心里多少有些难受。想当初叶词多黏彦平啊,哥哥哥叫得可甜了。几年不见,各自长大,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梁彦平上二楼,推开窗,看见对面的叶词在打扫房间。
“姐。”叶樱出现,远远瞥了他一眼:“我跟你换个屋子吧。”
“怎么了?”
叶樱编不出别的理由,只能说:“我和柳骏想住这间,可以吗?”
叶词失笑,掐她的脸:“行,你最大,这块风水宝地给你们住,说不定年底我就能抱外甥了。”
叶樱没好意思,随手拍她屁股。
“我出去买点东西,你累了就休息,等我回来收拾。”
“去吧,不用操心家里。”
叶词出门没多久,两个中年妇女提着装满工具的清洁桶找过来,喊:“请问这是叶小姐家吗?”
叶樱从窗台探头:“是,请进吧。”然后高声道:“阿骏,接一下!”
柳骏下楼:“哪位?”
“姐夫请他们家的阿姨过来帮我们搞卫生,厨房交给她们吧。”
“哦,好。”
梁彦平的房间窗户紧闭,可依旧没法隔绝吵闹的声音。姐夫长,姐夫短,真是……够吵的。
他心下冷冽,拿起手机,发现黎蕊涵两分钟前发来的短信:我快到了,在镇口下车是吧?
简短回复一句,梁彦平拿上外套下楼出去接人。
*
黎小姐在杨少钧的公寓安安稳稳住了几天,自由自在,无人管束,舒服得不想回家。她哄骗父母,说自己和梁彦平待在一起,有这个绝好的借口,于是连春节也懒得回去了。
可真到了除夕这天,一早醒来,心里无比落寞,打给杨少钧,希望他能陪在身边。
电话接通,那边却讲粤语,一把烟嗓,笑得热闹:“喂,你宾位呀?”
黎蕊涵愣住,霎时坐起身,稳定心神:“请问小杨总在吗?”
吴小姐改说普通话,很不标准:“他呀,昨天晚上饮酒,醉死了,现在还没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