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允的这些话并没能让沈兰宽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看向身边的男人。
沉默了一会儿,杜允叹了口气,离开了沈兰的闺房。
直到此刻,沈兰才忍不住将自己埋在绒毯里无声地落下眼泪。
第一次见面时的夺情书,让她知道杜允不是一个君子。
今日相见,更是让杜允在她心里氤氲了十数年的形象轰然崩塌,那玉骨风华的少年郎君,已化成了一片飞灰。
沈兰曾经以为,他知她、懂她、敬她、爱她。
可现在才明白,他既不知她懂她,也不敬她。
若是敬她,就不会尚未成婚,便闯到她的闺房里了。
至于是否爱她……
沈兰看不懂。
可就算杜允真心爱她,若是对她毫无尊重,这份爱意又能持续多久呢?
难道明明知道眼前是泥沼,她还要眼睁睁地跳下去吗?
若是如此,她和梅绫又有什么区别?
沈兰想到梅绫的死,想到萧贞喉口汩汩而出的鲜血,她对自己那早已既定好的未来,第一次生出了动摇。
但在那个苗头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又惊慌地把它压了下去。
不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杜允纵有缺点,可也没有犯什么大错,更何况,因为她三年又三年的孝期,一直耽误着杜允的婚事。
是她有愧于杜允,若是退婚,岂非不义?
沈兰绝不愿做一个不义之人。
兄长曾说,君子坚持自己的品行,虽九死其犹未悔。
佛祖亦以身饲鹰,无悲无喜,不执着不陷入不悔恨不痛苦。
是她求太多,是她太执着?
沈兰看不明白,心里一团乱麻。
次日,杜允搬到了燕子巷,赁下了巷内一户人家的西厢两宅。
一连数日,对沈兰嘘寒问暖,十分殷切。
沈兰也将那日的不愉快埋藏起来,一心投在读书之中。
锦书的厨艺不好,家里又请了一位厨娘,牙楼里说,这厨娘是从衡州府来,最会做衡州菜,沈兰便选中了她。
厨娘来到家里,沈兰才见到了她,十分年轻,和锦书差不多大的年纪,沈兰有些惊讶,少有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出来做厨娘的。
“你是衡州府人氏?”沈兰打量着她,觉得她有些纤瘦。
但少女目光炯炯,身材虽瘦,但身板很好,身形紧实,手掌磨着厚厚的一层茧,像是个干惯了粗活的农家姑娘。
“我不是衡州府人氏,我娘是衡州府人,我爹是上京的厨子,我从小跟他们学做菜,上京口味还是衡州菜系,我都能做。”少女坦率朴实,笑起来脸颊有一对可爱的梨涡。
沈兰心里一触,想到了萧怜,萧怜的脸颊也有一对梨涡,和眼前这个姑娘一样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
“采姑。”
“你爹娘呢?”
沈兰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很好奇。
“他们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事,不过他们不是家生子,我也不是那家的下人,姑娘尽管放心,我是自由身。”
自由身。
这三个字从采姑的口中说出的时候,沈兰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畅快。
“你一个女孩子,为何要出来抛头露面地做厨娘?”沈兰又问道。
采姑十分坦率,“我想多赚些银子。”
沈兰笑问,“你们缺钱吗?”
“我爹从小的梦想就是在上京开个酒楼,这也是我的梦想,姑娘你放心,我在你这儿肯定好好干,不会攒够了银子就跑的。我做人很讲信义的。”采姑一脸真诚地保证道。
沈兰被她逗笑了,又为她那热切的目光所感染。
原来这世上也有女子出来赚钱的方式,也有女子开口谈梦想和信义。
沈兰觉得眼前的采姑像一道阳光,一下子照亮了这个破败的小院子。
家里一口人,沈兰让锦书把西厢的一个房间收拾了出来,给采姑住。
这一下,除了后面的两间破旧仓房,院子里每个屋子都已经住满了,沈兰觉得家里热闹了起来。
锦书倒面露愁容,“得把后面的仓房修整一下才行,要不然东西都放不下了。”
苏福道:“杜公子住的那户李姓人家,就是开木匠铺的,我去找那家老伯商量商量,让他来给咱们修整仓房。”
沈兰点头,正要说话,院门又被敲响了。
苏福过去开了门,来的是位姑娘,提着一篮子葫芦和茄瓜,有些羞怯地道:“我是隔壁李家的,今天我家菜园子里摘了很多葫芦和茄瓜,自己家吃不完,我娘让我给沈姑娘送来。”
她穿了件桃粉色的布钗裙,头上一套桃花妆面,描眉涂脂,乍一看不像西城姑娘,倒像是东城里的大家千金。
不过锦书跟着沈兰见惯了各种名贵首饰,一眼就看出她那套桃花妆面是廉价品,这一套下来,在市面上恐怕还不到十两银子。
沈兰觉得奇怪,不明白她来给自己送蔬菜,为何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不过人家来送东西,自然是好意,她让锦书请了这位姑娘进到正厢房来。
那位姑娘暗暗打量着沈兰,来之前她就想过沈兰肯定是个美人,所以特意在家里打扮了一番,不想被沈兰给比下去,可此刻,看到沈兰那高贵清雅的气质,她不禁觉得自惭形秽,原本就不大方的举止越发显得局促起来。
“姑娘如何称呼?”沈兰问道。
“我叫李云儿。”她有些不敢正视沈兰。
“我们正说起你父亲呢,想请他来为我们修整一下仓房,没想到云儿姑娘就来了。”
沈兰也在打量着李云儿,她觉得这位姑娘的举止有些奇怪,但想着也许是民家姑娘紧张,没有多想。
李云儿咬唇,抬起眸子小心翼翼地看沈兰,艳羡地道:“沈姑娘真的好漂亮,怪不得杜公子那么喜欢你,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第53章 口脂
李云儿岁虽在夸赞沈兰,但语气里却隐隐带着一股酸气,沈兰看了出来,但却并未挑明,温柔笑道:“云儿姑娘也很漂亮。”
一旁的锦书亦察觉出来,她不像沈兰那般好性子,面色不善地暗暗瞪着李云儿。
李云儿本就局促,感觉到锦书的目光,顿时更加尴尬了,只略坐了坐,连茶也没有喝,便忙找了个借口走了。
临走前,她还忍不住多打量了一下沈兰屋内的陈设,眸中闪过一抹羡慕。
想到住在自己家里西厢的那位玉骨丰姿的杜公子,李云儿一阵心神荡漾。
若是她能嫁给杜公子,是不是也能用上这么好的东西呢?
“呸!真是气死我了,姑娘,你看出来没,这小贱人肯定是对表少爷动了心思,故意来咱们这会会您呢。”
沈兰平静地道:“锦书,别这么说人家。”
“我就要说。”锦书气得不行,“自从表少爷搬到这燕子巷,谁不知道他是您的未婚夫啊?她竟然还敢对表少爷动心思,岂不就是下贱?现在表少爷就住在她家,今日她都敢上门来,平日里还不知道使什么狐媚子手段勾引呢!不行,我得问问春生去。”
春生是杜允的书童,从衡州府一起跟来的,如今杜允搬到这里,他也在这里伺候。
这几日来,春生常来这边走动,锦书亦和他很是熟络了。
沈兰想把锦书拦住,还没开口,院子外又有人敲门。
锦书气结,“不会又是那个女的吧?”
她气哼哼地过去开门,没好气地白了来人一眼,不过看到门外的人,脸色略微和缓了些,“春生,你怎么来了?”
没等春生说话,她又拖着他进来,“咣”的一下,将院门关上,“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问你呢。”
此刻的锦书,大有一副春生不好好交代,就要把他交代在这里的架势。
“你说,那个李云儿是怎么回事?”
春生一脸懵,“什么怎么回事?李姑娘怎么了?”
“她有没有勾引表少爷?”锦书瞪着眼睛质问。
“啊?”春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有,绝对没有。”
“那她跟表少爷有没有接触过?”
“李姑娘除了每天早晚给我们送饭,其他时候都没有来过的。”
“什么?”锦书声音都忍不住提高了几分,“这还叫没有勾引?在你眼里,什么才算是勾引?”
春生笑吟吟地道:“你莫要生气嘛,我家公子一心只有沈姑娘,怎么可能会看上她啊,你们实在是多想了,李姑娘和沈姑娘比起来,沈姑娘就是天上的凤凰,李姑娘最多是个家雀儿罢了,我家公子怎能分不清呢。你看,我今天过来,就是专程来给你家姑娘送东西的。”
他说着,将怀里揣着的长方盒子拿了出来,一脸的讨好。
锦书瞅了眼,“这什么东西啊?”
春生笑着跑到沈兰面前来,把盒子呈到她面前,“沈姑娘打开就知道了。”
沈兰接过来,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幅画轴。
她拿出画轴,铺展开来。
“呀,这画里是姑娘。”锦书凑过来,看到画上的内容,满意得笑逐颜开。
画中沈兰一袭青衣笼纱,立于山崖之上,山风吹起她的衣袂,飘飘若仙。
旁边一座小亭,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风雪亭。
“姑娘您瞧,这画得多传神啊,我家公子自来了上京,满心满念都是姑娘,这画是他熬了好些天画出来的,奴才每次看公子画画时都在想着姑娘,眉眼里都是笑。”春生十分讨好。
沈兰心里亦是暖盈盈的,她仿佛能够看到,杜允点灯夜画的模样。
春生说的对,他心里是有她的。
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有时候一个人的优点会无限放大,可有的时候,一个人的缺点也会无限放大。
恰巧这些时日,沈兰看到了太多杜允的缺点,都已经渐渐忽视了他亦是衡州府年少成名的才子,是不知多少少女倾慕的少年郎君。
只因他们以前从未见过,彼此都是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如今猛然相见,心中自然有落差。
沈兰决心让自己忘却之前和杜允相处的不愉快,以后多注视着杜允的优点。
“锦书,把这幅画挂到我的卧房里。”
锦书也因为这幅画而开心得不行,连忙应了下来。
她拿着那幅画进了里屋,把之前萧珏送的那幅梅兰图收了起来,挂上了杜允的这幅画。
越看,她越觉得甜蜜。
自家姑娘这么漂亮,杜允又不瞎,怎么可能看得上别的女人呢?
确实是她想多了,不管那个李云儿使尽手段,也只是白费力气。
不过春生离开之前,锦书还是拉着他好一番嘱咐,让他切忌盯紧了李云儿,别让她占了杜允的便宜。
送走春生,她正要回屋里去忙,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锦书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苏福,你干嘛?”
苏福虽然和她差不多大,但是个头却窜得很高,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
此刻他的阴影笼着她,显得锦书很是娇小。
不过她身材娇小,气势却丝毫不弱,直直的瞪着苏福。
“你……你不觉得你跟那个春生太亲近了吗?”苏福目光闪烁,轻咳了声,耳根泛起可疑的嫣红。
方才他在那里修仓房的屋顶,居高临下,把他们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锦书扯着春生的手臂,春生又拉着锦书的衣裳,两个人靠的那么近。
曾几何时,锦书也曾离他那么近。
她水灵灵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卷翘密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好似扫在他的心尖上,又痒又酥。
他闻到她身上那好闻的香气,心里通通乱跳。
可是现在,锦书已好久没和他那么亲近了,每日里除了跟在沈兰身边,便是跟那个春生腻在一起。
苏福觉得自己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胃里又酸又疼。
锦书的睫毛眨了眨,漂亮可爱的杏眸里再一次映出苏福的倒影,她义正词严地道:“你懂什么?我这都是为了我家姑娘,要是不把春生拉拢过来,怎么能知道表少爷平常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情?”
“那也不必和他那般亲昵吧?有话好好说不就行了,你却和他拉拉扯扯。你忘了姑娘说的,男女授受不亲。”苏福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我哪有跟他拉拉扯扯,更何况,我们都是自家人嘛。”锦书当时着急质问春生,并没有想那么多,如今被苏福这么提起来,好似是她不检点似的,撇了撇小嘴,有些委屈。
苏福听到“自家人”三个字,心里好似被刀子搅了一下,语气带上了几分怨气,“你们是自家人,就我是外人。”
“哎呀,我哪里有说你是外人嘛,你今天怎么了?故意找我麻烦是不是?”她叉起小腰,横眉瞪着苏福,小巧的鹅蛋脸气得鼓起了腮帮,又娇俏又可爱,像个张牙舞爪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