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程家的郎君可最会规训娘子了。
这厢二人才说罢了这话,那边便有几个面熟的娘子过来。
云枝打眼一瞧便知是来者尊贵,恐怕是这席间地位最为尊崇的娘子。前后簇拥着一群娘子,以她为中心,尽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很有些皇家的派头。
如今她阿爷可是入主禁中,替官家掌起这万里江山之人。
若无意外,待她阿爷接下官家的位置,她自然便是公主的地位。
程西约给她介绍,“这位是二王府上的县主娘子。”
还未等云枝前去问候,县主娘子已经数落起云枝的不是来。
“云娘子少见出现在这场合,从前可都是要在禁中席上,才能远远瞧上一眼,身边也具都是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她提起得自然是从前,同梁王出入宫廷之时的事情。
“比不得县主娘子尊贵,您万金之躯,我只俗人一个,哪里称得上风光。”
她打量着云枝的妆容,果然好颜色,勿怪将她小叔迷得神魂颠倒,如何也不肯同意如今的皇后祖母为他择选的王妃。梁王同阿爷的关系原本就僵直,这事之后越发敌对起来。
她印象之中,这娘子便是红颜祸水,搅合得两家鸡犬不宁,如今可好了,梁王竟然还反了天去,这个戚云枝也得担着几分责任。
她便评价一句,“阴阳怪气。”
县主原本并不打算来这独芳园,程家娘子虽同她有些情谊,到底大家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她也不乐意受大家的簇拥恭维,听得她头痛。
可既听说了戚云枝要来,她便必须得来会会她了。原本就是特意来寻衅,她再谦卑妥帖,县主娘子都能寻出错处来。
云枝也不气恼,梁王此前对他这个侄女颇为喜爱,曾同云枝提起,说她心直口快常惹得旁人不喜。不过梁王很喜欢,说她是二王府上少见的实心眼,没得旁人那么多花花肠子。
云枝也不想与她结怨,“县主娘子要听什么,小女可捡着县主爱听的话来说。”
“云娘子那时孤高,我阿娘几次邀你到府上都被他挡了回去,不曾给我齐王府半点面子。他走了后,你这许多年不曾出门应酬,倒也圆滑起来,会降低身段迎合起旁人的喜好了,那句话说时移世易,果真不假。”
“县主慎言,”云枝的额角突突直跳,“如今这般局势,县主就不忌讳叫旁人将话听了去。”
她又不是莽撞的愣头,听不出她讥讽自己从前仗着梁王地位,不将众人放在眼中。
左右还是避不开,梁王的名头要跟着她一辈子不成。
宫里面如今是二王掌了权,县主便越发有恃无恐,提起梁王来倒半分不犹豫,“不必在我面前打哑谜。我只问你,你来这宴席上,也不怕伤了‘他’的心?”
“小女不知县主所谓合意。”
云枝眼神刺向眼前尊贵的少女,明知这时候梁王名讳乃是大忌,还要在人前一次次提及,她倒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县主了。
县主身边的娘子们不敢再将这话听下去,早早四散到各处,装模作样的玩别的去了。
“你不是不懂,是觉得自己对他不住,这才频频顾左右而言他吧。”
“——县主娘子消息灵通,想必不会不知,你口中所说之人将官家气得卧床不起,连带着你几位皇叔进宫侍疾,隔几日便会传几篇为官家担忧害怕的文章出来,”云枝并不惧怕她权势压人,天下事都要讲个理字,“县主就算不体恤齐王操劳为国为民,也要想着缠绵病榻的官家吧……”
安执白悠悠自云枝身后出现,替她补上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来,“还是县主,压根不想让官家好起来?”
县主眼锋划过二人,“竟以为这话便能叫我怕了?”
“县主娘子,”程景秀赶忙出声打断,这事若是闹大可不是他小小程府能摆平的,“云娘子心急了,话赶话口不择言。县主娘子是天家之人,有渤海的胸径,不必将她这等小人之言放在心上。”
他方才正同安执白和几个郎君聊起之后的殿试,还是程西约见势不好将他叫去,这个县主娘子属实是自己不成事还要带累别人,着实叫人厌烦。
“云娘子最好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县主娘子对着众人轻蔑一瞥,“否则我可不是个饶人的。”
云枝不想理她这疯人疯语,十足叫人扫兴。
程景秀送走了县主,这才转身对上云枝,表情不咸不淡,“云娘子好口才,竟能将县主娘子激得口不择言。”
云枝早见识过他的阴阳怪气,只觉得他又发了神经罢了。
见她要走,程景秀又换了脸色,像是熟悉什么变脸之数,话音也温柔起来,“是某话说重了,不过是怕娘子受了县主的欺负,或被旁人编排娘子是非,这才关心则乱。”
云枝方才也正上头,这会儿情绪渐冷,未来得及斟酌程景秀表情变换,便也承了程景秀的情,“程郎君有心了。”
“云娘子也要长些教训,过于自以为是却没有长远眼光,盲目计较旁人一字一句,却不先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将事做好。”
仿佛真的以为自己是云枝长辈似的。
安执白将云枝虚揽着,率先将程景秀之言反驳回去,“程郎君无事叫自己人反省三分的话术,真是令安某十分佩服。”
留在此处也是生厌,安执白草草行了一礼,将云枝牵着走出门去。
今日不快,安执白疑惑那县主怎的只冲着云枝,“你从前同河阳县主生了过节不成,她今日怎的如此口不择言,将——”
安执白左右看后才低声说道,“怎会将梁王一事摆在台面上说?”
云枝也是叫她逼得急了,若是再不抬出官家将河阳县主的气势压制住,她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河阳县主不得齐王宠爱,生母也并非是齐王妃,乃是外面的娘子所生,倒是梁王对她多有看护。”
安执白便问道,“外面的娘子?都已经生了孩子,纳进府里给个名分不是很好,为何还弄成如今这般样子?”
这其中具体事情云枝并不知晓,“我只猜测罢了,那娘子的身份似乎不好,齐王颇为顾忌,从不许外人提起。也因此对河阳县主并不喜爱,在府上多有苛责。”
第41章
外面的娘子, 纵然是秦楼楚馆之中出来的,未必就真的如此不可言说。京城的里达官贵人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弄出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你是说, 齐王不许外人提起这个‘外面的娘子’?”
云枝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不许提起, 甚至因县主问起生母之事, 齐王差点害了县主性命, 还是梁王出手将人救下。想必也是那时, 县主将对齐王的依赖之情转移到了梁王身上。”
“依赖之情?”
云枝是深宅中的娘子, 并未见识过人心邪恶,可他自接手船上的生意以来, 什么脏污的事情不曾见过, 要他来看只依赖之情便能做到今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步, 他是不信的。
这事实在不同寻常, 安执白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南淳府那边自秦国公接手之后形势直接逆转, 倒是梁王强攻两次损伤惨重,再不敢贸然进攻,一时叫秦国公控制住了局面。
这消息传回宫里, 连多日不曾露面的官家都特意降下旨意, 要对秦国公再行封赏。
只是事有古怪, 五王同三王几次想要单独面见官家, 都被皇后赶了出来,叫三王愈发急迫。
再等下去, 二王全面掌了权,那他手中的消息便再无用处了。
二王这边却不疾不徐, 时间都在他这边,官家一直时醒时睡, 只撑到官家咽了气,跳过了册立东宫太子的步骤,自己便是当之无愧的继任之人了。
戚如敏数次在朝堂对自己出言讽刺,秦国公封王之后便对自己背信弃义,这些人的帐他一笔一笔都铭记在心。待他真的登上宝殿,再从他们身上一一讨要。
这边云枝收到程西约程娘子来信之时,还有些意外。如今自独芳园一事过去不过才三两日,这程娘子倒如此心急询问结果不成。
这会儿南淳府乱得什么似的,她哪里敢这时候送信去问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纵然阿兄不会怪她,叫阿爷知道自己这时候前去捣乱,少不得要被训上一阵。
云枝展了信件,却见内容并未提起秦国公,只说当日招待不周,她左思右想只觉对不住她云云。最后邀请她到彤门外山寺一叙,顺便为各自兄长的殿试祈福。
这理由看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云枝便叫人回了消息,她到时会准时出现。
那日天气不算太好,一早天气便有些阴沉。妃令原本要跟着同去,结果她因天冷睡过了头,再不想从床榻上爬起,云枝只好同端端一起出得门去。
戚家同程家也是旧交,大娘子对程家娘子颇为放心,只叫了家中几个伶俐的武丁一并跟去。
到了山门之外,天气竟越发阴冷。
左右无事,云枝便问端端那山寺之上题得是什么字。
端端到底仍认不全,颠倒着说了几次便不肯再说。
云枝被她逗得发笑,一会儿又想起今日还有正事,“这程娘子一向守时,今日怎的还不出现。”
左右又等了一刻钟,忽而有山中的僧人上前问候,“檀主可是戚家娘子?”
云枝瞧着他微点了点头,确认自己并未见过这位师父。
“檀主约的人已进了寺门,请随我来。”
这程西约倒是神神秘秘,竟不能见人不成?
云枝因并不认识来人,故而谨慎道,“师父可知那等候之人的姓名,若是认错了人,可要不好。”
那僧人不慌不忙道,“只知道是程家娘子,至于详细的,小僧并未过问。”
果然是程西约。
端端一边张望一边就要随着人走,云枝将她拖到身后去。她内心仍旧觉得不对劲,程西约不是个无礼之人,若是真的已经在寺中等候,大可以派她身边眼熟的丫鬟传话,为何选个寺中陌生的僧人前来。
她话风一转,“师父大概认错了人,我们等候之人并非是程府娘子。”
连端端都意外的瞧着她,云枝攥紧端端的手,示意她不叫她发出声音来。
等候之人若真是程娘子,她出来相见之时,云枝再行解释不过小事一桩,若并非是她,在此开阔之处也好脱身。
那僧人倒也未曾为难她,说了句误会便退回了寺中去。
那人走后,山上的天气竟越发不好,渐起了风来。山中人影稀少,放眼望去那山脚的香客都少了许多,云枝心中越发疑惑,不敢再在原地等候,着意回程。
待马车跑动起来,不一会儿却停在了半道。
云枝等了一会儿便在车舆中问了一句,“出了何事?”
“娘子,前路有落石堵路,咱们恐怕要等上些时辰。”
她探身出去,却见马车正走在路窄之处,前后都围着人,有身着官服的衙役在前指挥。那落石颇大,想要搬走还需费些功夫。
云枝身前身后都有马车要等待过路,有等候着急的车马在旁边团团乱转,那衙役便说还有一条窄路,若是他们着急他可以引着向那边去。
山上的天气一时一变,大家具都是着急要寻个落脚之处,便随着车流一起向那处走去。云枝思绪叫这一桩一桩的事情搅乱,也不知程家娘子在何处,可有被困在这山里。
罢了,待回府之后她去赔罪也好,今次便失约一次。
云枝睡得正熟,在云枝不注意的角落里,端端忽而睁眼警惕的听着四周的动静,她敏感的觉察到马车外的人似乎不大对劲。便悄悄从云枝发间摸下一支发钗捏在了手中,云枝被她这动作吵醒,正要问她什么,却被她将发钗又塞回到手中。
“端端——”
那厢端端却严肃的“嘘”她一声。
几乎是在马车车帘被掀起的下一瞬,她便出手拧住了来人的腕子,云枝从未见过端端这般敏捷过,原来她还有这番功夫在身上。
却是个陌生的丫头,那拳脚功夫不敌端端,已经叫她按住动弹不得。
云枝自车内看去,方才在寺中见过的僧人正立在外面。
“你们是谁?”
她如今又在何处?
那僧人只面无表情的发号施令,“都捆了带走。”
云枝这才看到四周尽是对面的人手,看那衣着架势,恐怕个个都是功夫好手。云枝带来的那点人马哪能有半分胜算。
她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是你们冒充了程家娘子,叫我来赴约?”
那僧人却并不回应她,只扬了扬手叫手下之人上前,云枝立马便叫人扯下了马车。端端将手中的丫头扔去一旁,连忙去到云枝身边护她。
端端纵然功夫不错,可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同云枝一起被捆了手脚,丢到了陌生之人的马车上。
这山寺原本就在彤门之外,云枝被蒙了眼睛也不知这马车是向哪个方向而去,只是一路走走停停,足走了三四日之久。
云枝心中默默盘算,马车行进途中温度渐冷,偶尔能听到路上叫卖之声,那口音也是北地方言。若是没有猜错,恐怕是向着南淳去了。
南淳,这些人带她去南淳做什么,不知那地方如今兵荒马乱,正是两军对垒么。
待到第四日,马车终于停到一户院落之中。
云枝叫人扛进了屋中,那人倒不粗鲁,小心将她放在一张榻上,她不由向后一靠,正倚在一面冰冷的墙上。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未这样冷静过,也许是笃定这群人暂时不至于害她性命,且南淳又是阿兄的地界,她心中有十足的底气同他们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