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有些艰难的开口,“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重修我们母女的关系。”
许兰亭打死也不敢相信,骄傲得仿佛永远不会低头的周惠心女士,居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会如此卑微的乞求她。
听起来好像一个笑话。
她沉默了下,冷笑道:“你想弥补我,是出于你自己的愧疚心,还是出于爱我?”
周惠心张了张唇,没有出声。
这么多年来,许兰亭一直很渴望周惠心的母爱,却从来没有想过主动向她索要,她愿意给,她就接着,她不愿意给,她也不吵不闹,可心里始终憋着一股气,无处释放。
而这一刻,她似乎找到了发泄口。
许兰亭靠着椅背,状态松弛,语气平缓道:“你知道吗?在你和我爸还没离婚之前,我每次走在路上,都很羡慕那些被父母一人拉一只手,蹦蹦跳跳的小朋友。我特别希望有一天,你和我爸也会这样拉着我的手上街,可是你们从来没有过。从我有记忆开始,你们就像仇人一样,每天不是吵架,就是冷战。”
“说来很好笑,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犯什么大不了的错?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的你们这样全都是我的问题,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你们吵架。所以我对你的话言听计从,明明那么讨厌芭蕾,却还要努力装作喜欢的样子,以此来讨你的欢心。可你始终对我冷冰冰的,甚至吝啬于给我一点点的笑容和温暖。”
许兰亭向来倔强,今晚以前,她以为这些话会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她也永远不会向周惠心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可当她说出了这些埋藏心底多年的话,她忽然发现,这些年来的执念,其实屁事儿都不算。
她心里畅快了,像是一个口郁结之气,忽然就散了。
而对面的周惠心,在听到她的话以后,脸色越来越难看,难堪和悔恨交加,始终没有直视她的眼睛。
“你还记得你离开那天吗?”许兰亭继续戳她的伤口,“我在你身后追着跑了半天,哭得撕心裂肺,你连回头多看我一眼都没有。”
“我爸哄我,说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要我懂事一点儿,不要让你为难。那时候,我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经常在他面前闹脾气,嘴上说着我讨厌你,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念你、爱你,因为我觉得,孩子爱妈妈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儿。可是你呢?你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她笑了下,虽然是在控诉,语气却随意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你不仅不爱我,你甚至觉得我是拖油瓶、破坏者,影响了你和杨叔叔和谐幸福的新家庭。所以,你选择无视杨舒茜对我的恶意,选择站在她那边。你花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爱杨叔叔,爱杨舒茜,爱俊俊,就是不肯匀出哪怕一点点的爱给我。”
“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
周惠心开了口,却没能继续说下去。她紧咬着牙关,放在腿上的手也紧紧攥着,手背青筋凸起。
“你不用解释,爱是需要被感受到的,我并没有感受到你的爱。”
许兰亭字字珠玑,赤.裸裸地戳穿了她的目的,“你今天想和我修复母女关系,只是出于你的愧疚心,你拿这一百万给我当嫁妆,也只是想买个安心,让自己好过一点。但是很遗憾,我不想为你的自私和你的安心买单。”
周惠心看着她坦然的眼睛,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肩膀塌了下去,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着,眼睫轻轻颤着,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的优雅气质不在,像一个落寞的失败者。
沉默了良久,她终于出声:“对不起,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对不起!
这声道歉,她等了多久啊?
有生之年,居然还能从周惠心的嘴里听到。
其实许兰亭早就放下了对她的执念,可看到她此刻狼狈的样子,听着这声“对不起”,心还是忍不住泛酸。
不知道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自己的心疼。
许兰亭并不想看到她这份迟来的“母爱”,她想立刻起身离开,但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
她沉默了会儿,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语气温和道:“你不用道歉,其实我爸有一句说得对,你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你既然不爱他,也不应该被我困住。我接受你们离婚,也接受你不爱我的事实。”
“但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既然选择对我不闻不问,就应该做好不要我这个女儿的准备,如今也不要试图拿这些钱来牵绊住我,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因为我没有办法打从心里真正的认可你。”
“我们就维持现状吧,各过各的生活,逢年过节还能互相问候一下,这样也挺好的。”
在周惠心的沉默中,许兰亭将银行卡推回她面前,“不管怎么说,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了我,我都要谢谢你,也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祝福我收下了,银行卡你拿回去吧!”
第83章
回到车里,张水莲忙问:“你妈找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聊了两句。”许兰亭扣上安全带,招呼驾驶座上的徐盛,“赶紧走吧,我都累死了。”
徐盛发动引擎,驶离了停车场。
张水莲和陈玉鹃坐在后座。
她犹豫了下,老实交代,“亭亭啊,其实,你妈妈下午就找过我,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是给你准备的嫁妆,让我转交给你,我没收。”
“没收就对了。”许兰亭说:“你不是已经给我准备嫁妆了吗?”
“我准备那点儿算啥啊,我都怕人小唐家看不上。”
“人小唐看上的是你闺女,你就算一毛钱的嫁妆都不准备,他还是会屁颠屁颠的把你闺女娶回家。”
“亭亭说得对。”陈玉鹃搭腔,“我看得出来,小唐为人不错,对亭亭那是真好啊,言听计从的。何况他家庭条件这么好,还会跟你计较这些吗?你就放宽心吧,亭亭嫁过去,肯定过得好。”
“那倒是,我们亭亭眼光还是不错的。”
张水莲一脸的自豪,随后想到了什么,忽然把矛头指向安静开车的徐盛身上,“阿盛,你姐现在都结婚了,你是不是也该准备找女朋友了?”
许兰亭立刻配合:“对啊,抓点紧,妈等着抱孙子呢。”
她好不容易摆脱被催婚的命运,现在逮着机会就开始拱火别人,主打一个自己淋了雨,也要把别人的伞撕烂。
徐盛斜了她一眼,直接无视掉她,对后座的张水莲说:“妈,你催婚有瘾是不是?催她催了那么久,现在她结婚了,就马上开始催我。您歇会儿行吗?”
“什么瘾不瘾的,年龄到了不就该结婚吗?我还催错了?”
“阿盛,你妈说得对,你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陈玉鹃说着,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们家念佳比你小那么多都交男朋友了,顺利的话,可能大学毕业就结婚了,你也要加快速度了。”
张水莲惊讶道:“念佳找男朋友了?”
陈玉鹃笑呵呵的回:“我也不是很确定,就昨天晚上,看她在微信上聊得挺开心的,我问她她不肯说。不过,看她的样子肯定是在和男孩子聊天,八九不离十了。”
“真好,还是你家念佳让人让省心,我家这俩一个比一个让人操心。”
张水莲叹了声气,继续催徐盛:“听到没,阿盛,有合适的就赶紧找个女朋友,或者我让人帮你介绍也行。我现在已经开始给你存钱买婚房了,你倒是麻利点儿。”
徐盛敷衍道:“知道了。”
许兰亭虽然想看热闹,但也了解张水莲,知道她肯定还要继续摆一番大道理,出于对自己耳朵的保护,她抢在张水莲开口前转移了话题,“对了,妈,我给你做了一套碗碟,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她打开相册,转身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
张水莲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翻看着手机里的图片,惊喜道:“这都是你做的?”
“对啊。”许兰亭一脸自豪,“从泥巴到你看现在看到的这样,每一道工序都出自我本人的手。”
陈玉鹃也凑过去看,不吝啬的夸奖:“亭亭,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啊,这些碗和盘子比店里卖的还好看,像艺术品一样。”
“那倒不至于。”许兰亭惶恐道:“我这些都是最基础的,不算什么,真正的大师做出来的才是艺术品。”
“那你做的也不错。”
“谢谢鹃姨夸奖。”
张水莲还沉浸在图片中碗碟上,边翻边感慨:“我还以为你去学陶艺也是小打小闹,没想到还学得像模像样的。呀,这个盘子好看,我喜欢。这汤碗也不错。对了,这上面的图也是你画的?”
许兰亭得意道:“当然。”
“那这勺子也能做出来?”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做出来。”
“哎呀,真是好看呐,我都迫不及待想拿来用了。”
“等着,我过两天回去就给你寄过来。”
-
刘念佳为了参加许兰亭的婚礼也回来了,再加上他们姐弟俩,家里空前的热闹,张水莲的高兴也写在了脸上。
忙碌了一天实在太累了,许兰亭洗漱完就躺床上睡了。
张水莲有点紧张明天的婚礼,自己一个人反复的检查明天需要的东西,复习婚礼流程,背明天需要上台致词的稿子,一直折腾到很晚才匆匆忙忙洗漱完上床。
睡梦中的许兰亭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搂住她。
张水莲一个人睡习惯了,有个人黏在身上睡不着,便小心地拿开她的手,结果她又缠了上来,嘴里嘟囔道:“妈,谢谢你。”
张水莲不动了,愣了愣问:“好好的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把我接回来。”许兰亭睁开眼,目光还有些困顿,语气却很真切,“谢谢你对我这个拖油瓶不离不弃,谢谢你把我养大,谢谢你愿意爱我,谢谢你当我的妈妈。”
张水莲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根本顾不上去体会嫁女儿的伤感,这会儿听到她情深意切的谢意,那种伤感忽然如潮水般涌来,眼眶湿润了,嗓子也哽住了。
她调整了情绪,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这谢得莫名其妙的,你叫我一声妈,我爱你,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这有什么好谢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许兰亭没有完全清醒,在她胳膊蹭了蹭,又闭上了眼,“妈,下辈子,我还当你女儿好不好?”
“好,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妈妈。”
晚上,许兰亭做了个梦,梦见了她住在杨家的那半年。
许利明离世后,无数人上门要债,凶神恶煞的对他们孤儿寡母,又是打又是砸。
那年,许兰亭十六岁,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纪,五官刚刚长开,就已经初具让人惊艳的容颜了。
有一天,有一伙人上门要不到钱,想强行带走她,说是要带回去赚钱抵债,至于怎么赚钱是不言而喻的。张水莲当时就疯狂了,拿起菜刀堵住门,说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他们怕闹出人命,才勉强作罢。
张水莲自知给不了许兰亭好的生活环境,便把她送到了周惠心那儿。
那时的许兰亭,已经跟张水莲相处得很融洽了,但她还是更渴望周惠心的母爱。她抱着美好的期望来到杨家,然而现实却不如她所愿,她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半年。
其实,和杨舒茜的矛盾倒不算什么,既然寄人篱下,她可以忍耐。
真正让她心灰意冷的,是周惠心的态度。
她会贴心的对杨舒茜嘘寒问暖,会温柔耐心的哄杨书俊睡觉,唯独对她不冷不热的,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是姐姐,别和妹妹吵架”,“你要听话,别让我操心”,“杨叔叔赚钱不容,你要知道感恩”等等。
后来,她开始正视杨舒茜给她起的称号——
拖油瓶。
她确信,自己对周惠心来说,就是一个拖油瓶,对这个家来说,是一个外人。
仅仅花了半年时间,她从活泼张扬的性格,慢慢变得阴郁沉默,每天过的小心翼翼,最后只能靠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在那个家里生活。
许兰亭生日那天,她期盼着母亲能对她露出一点温清。
然而那天早上,杨德章和周惠心却准备回老家看望老人,他们本来是想带上她一起去的,杨舒茜却说:“那是我的爷爷奶奶,你去干嘛?”
许兰亭最终没有跟去,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待着,她连中午饭都没吃,期待着他们晚上回来,周惠心能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她一直等到了七点,终于接到了周惠心的电话:“我们晚上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在家锁好门窗。”
电话很快挂断,她没有提过一句生日的事情,更别提祝她生日快乐了。
许兰亭趴在桌上哭得泣不成声,无力感和汹涌的潮水不停的压向她,填满她的心脏,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以至于她透不过气来。
哭累了,她起身来到窗户边往下看。
十五层楼,掉下去一定会咽气,不过很遗憾,窗户有护栏。
她又来到厨房,拿起菜刀.
刀刃白花花的,看起来很锋利的样子,割下去一定会很利落。不锈钢的刀片闪着明晃晃的光,她忽然看到了张水莲把她护在身后,拿着菜刀,对着一群男人歇斯底里的样子。
刀从手里脱落,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叮呤咣啷”的声音。
许兰亭蹲下身子,抱住膝盖,再次放声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手机铃声划破空气,打断她的哭声。她起身回到客厅,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是张水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