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丁韵茹向她看来一眼,她怯怯收回目光,继续悄悄用余光去瞧。
反复不知几次,丁韵茹才大海捞针一般找到了那个号码,出乎意料的,比起陈之夏每每打过去无人接听。
电话很轻易就通了。
丁韵茹的塑料拖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地面,初初语气还算平和,大概问了陈之夏怎么来的,为什么要来,后面也许是妈妈说到了什么“你不如就让小夏待在这里”诸如此类的话,她终于发了火。
陈之夏也终于知道。
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姨妈不错,素未谋面的外公也的确去世了,可发丧在昨天就已经结束。无需她一定替谁参与。
来这里前,妈妈并没有与这位姨妈打过任何招呼。
她就像个不速之客。
长久以来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又从心底滋生,她脚底也湿漉漉的,袜子裹住脚趾,令她非常不适。
一低头,帆布鞋湿透了。
这样……
会踩脏地板的吧。
丁韵茹最终丢下了句:“我们家早跟你断绝关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好心!”就愤怒地甩了电话。
四下安静,雨应是停了,能听到树梢间窸窸窣窣的蝉鸣。一轮冷月亮悬在半空。
丁韵茹气得不轻,好半天才把视线转向清瘦的少女。
陈之夏抱紧怀中书包,脚尖局促地并在一块儿,力图不想让人发现自己鞋子的窘况,也抬眼迎视。
这一次,她却是没有了任何恐惧,立刻就开了口:
“我……没有说谎。”
嗓音莹润清脆,带着轻微的小湾口音。
“……”
丁韵茹拧着眉毛没说话。
“姨妈,我没骗你,”陈之夏听也听出了电话中的情况,就是不知对方是否接受这个称呼,谨慎地琢磨着措辞,“谢谢,不好意思……打扰您了。”
说完她就要走。
“你等一下。”
丁韵茹叫住了她。
陈之夏的脚步在门边刹住。
“你去哪。”
“……坐车回去。”
“这会儿?一个人?”丁韵茹提高嗓门儿,简直不可置信,“一个女孩子?”
“嗯。”
好半天沉默,丁韵茹又冷硬地问:“你那鞋,是怎么回事?”
“……”
陈之夏一下尴尬到无地自容——得知妈妈先斩后奏都没这么尴尬,她又开始紧张,匆匆放下书包:“对不起,我打扫一……”
丁韵茹这下彻底烦了:“我是说,你这一个人跑港城来,你妈妈一双好鞋都不给你穿?!”
/
简单的桌椅,临时放置的行军床,旧书柜吱呀作响,腾空了,成捆的书密密匝匝——原本全部堆在床上,陈之夏住进来后,就都被丁韵茹扔到角落吃灰去了。
现在一层层放满了高中课本与各种学习资料,都是张京宇的。
说起来,陈之夏见这位表哥的次数屈指可数,从姨妈同别人的电话闲聊中听出,他在之前住处附近的一所高中念书,离这里很远,姨妈搬到这里,是想借这学区房的优势,在高三开学前托关系给他转学。
这儿原先是外公的。
陈之夏也要升高三了。
即便姨妈让她暂时住这里,但与表哥一样,平日也都视她为陌生人。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房间里学习,饭点吃饭,再回来学习。如此两点一线。
妈妈来过电话,这次终于有了点关心,对她道了歉,说先前并不知道外公的葬礼早就办过。
听姨妈说起她鞋子不好,便说过阵子来港城接她时会顺便带她去买,还会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衣服。
妈妈说,小夏,妈妈也很想你。
妈妈也很想见你。
你一定在港城等着妈妈好不好。
也许是被这话说动,姨妈也没说要赶她走的话,陈之夏便待了下来。
小湾那边也放了短暂的暑假,一晃,距开学只有一周不到了。
这天傍晚,家家户户飘起饭香,浮着丝檀香燃尽的味道。
陈之夏合上书本,门外动静喧嚣,张京宇回来了,球鞋踢得满地乱滚,咋咋呼呼。
在这儿快一周,她也把自己完全当做一个外人,于是塞上耳机,准备听一篇听力再出去吃饭。
每天她几乎都这么做。
“——吃饭了!”
才打开播放键,门却突然被人一把推开。
张京宇进来,屁股一沉坐她桌沿儿,大喇喇地把她的Mp3抢走了,这下不当她是陌生人了:“叫你也不吱声,吃个饭也要人请你?多大的架子。”
陈之夏默默收好文具,把被他撞乱的书摞了整齐。
“你这玩意儿还能用么,山寨的吗?现在谁还用这个,我们都用iPod了,”张京宇轻嘲着,又注意到了什么,“诶?你这书也人教版的啊?”
他从来没来过她的房间,见什么都挺新奇,拿起她的习题册翻了两页:“我还以为你们那儿多落后,原来和我们用的一样!写完了给我抄抄呗——”
陈之夏不动声色地把书从他手里抽走,静静地说:“我还没写完。”
“写完了不行?”张京宇跟她后面出了房间,恐怕被在丁韵茹听到,压低声音,“反正我也开学前一天才补。你住我家一分钱不掏,还吃好的喝好的。”
“我开学前就回家了。”她说,“……我妈来接我。”
好像在强调什么。
张京宇嘁了声。
丁韵茹一手好厨艺,变着法儿给家里这个准高三生补营养,下午去市场杀了条鱼,晚上跟酸菜炖了,还做了道蟹黄豆腐。
刚陈之夏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开始叫了。
“你爸局里有事,今晚不回来,等下自个儿骑车去上课,早点出门,别迟到。”丁韵茹点燃三根香,插在外公遗照前。
陈之夏跟着瞧了眼照片上慈祥和蔼的老人。依然很陌生。
“什么时候能不补课啊,我学校的课好不容易上完了,”张京宇哀嚎,“学校都说让我们休息一周再开学,你怎么一天都不让我闲着?”
“考几分就想休息?”丁韵茹数落他,“让你上补习班是为了什么?心里没点数?”
“为了让我转学上崇礼啊——耳朵都起茧子了,每天能不能少说两遍?”
陈之夏安静地吃饭,一如往常,他们与她都没什么话。
本来她很饿了,这会儿多少没了胃口,想到张京宇刚才说她白吃白喝,她心想,晚点一定要抽空出去给妈妈打个电话。
都快开学了。
饭后,丁韵茹睡觉去了,陈之夏悄悄把堆在水池的碗碟洗了,回房间继续学了会儿英语。
再晚,恍惚听到丁韵茹唤她:“——陈之夏,在不在。”
“陈之夏?看看几点啦?”
陈之夏看了眼时间,摘下耳机,收拾好了桌面,抽出床下的帆布鞋,来到客厅:“姨妈,快九点了。”
丁韵茹打着哈欠:“京宇都出去仨小时了啊……哎,还说呢,我都有点儿饿了,你把我手机拿来我打电话叫个外——”
“……那个,姨妈,我想出去透透气,”陈之夏知道丁韵茹有每晚出去遛弯儿买宵夜,顺路看看张京宇回没回家的习惯,便蹬上鞋子,主动说,“我出去走走吧,顺便给您带份夜宵。”
丁韵茹这几天也看出她是个懂事儿乖巧的孩子,初初火气多少都没了,但也没给她钱,只说:“那行,你别走远,就去西街那边吧,顺便看看能碰见京宇不,他肯定下课了,怎么还不回来。”
“嗯,好。”
出了小区,陈之夏在附近小商店换了硬币,来到街口的电话亭,先打给妈妈。
一直到忙音结束都无人接听。
打了几遍依然如此。
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对她几乎漠不关心的状态。
明明前几天还打过电话的。
夏末夜风寒了,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习惯,陈之夏最终把电话扣下,照丁韵茹的嘱咐,往西街的方向过去。
不知多久,高楼大厦之间一条灯红酒绿的街蜿蜒其中,灯牌诡异闪烁,犹如来到另一个世界。
她抬了抬头,恍惚着思绪,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
一溜儿电玩机走马灯般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七七八八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女生勾肩搭背,乱七八糟地嬉笑怒骂,一拥而入进了家街游厅。
似是鬼迷心窍,陈之夏在门口站了会儿,也一头钻入那霓虹深处。
/
“……不是说好打电话给我的吗?上个星期学校就放假了,结果我等到今天你都没联系我,打给你你总说没空……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
球桌正中央,一台手机以黑色8号球为切点,平放在其上。
作为障碍物,其余五颜六色的球体在它前后左右,一杆一杆地飞速穿梭而过,运动轨迹如星罗密布,几次都差点儿要撞到。
最终却都只是险险擦了边儿,一个个地落进了球洞。
精准又轻松。
手机屏幕亮了有足足五分钟,通话也进行了整整五分钟。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一直在强忍委屈,她听不到任何的回应,这下终究憋不住眼泪了,说话都带了哭腔。
“还是……还是,你开学真的不在崇礼上了?所以才不联系我了吗?”她猜测着最不希望的可能,“还是说……江嘲,你有了新的女朋友。”
虽非免提,几乎所有人却都能听到其中的字字清晰。
四下从刚才起就鸦雀无声,这会儿面面相觑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球桌一侧的少年身上。
一球结束,江嘲收了收杆。
他轻抬下颌,目光矜傲,淡淡地观察了下球桌上最后两个球,就走向球桌的另一端,低身下去找好角度。
再次果断地出了手。
“嗒”的一声轻响。
最后两个蓝球与红球在一瞬互相激烈地撞击下分开,红球便擦着那只平放着手机的黑色8号球,稳稳当当地掉进球洞入袋。
万分精准。
自始至终,都没有碰到那台盛着女孩子满腔怨言的手机丝毫。
从开局至今。
倒像是一种体贴的爱护。
他就这么打了一整局的桌球,也听女孩子哭了这么一整局。
张京宇这下开始后悔出了这个馊主意。
非提出要打架把自己的手机放在8号球上,规则是每一个球都要经过,不可以绕开,无论手机掉下去,或是碰到了都算全盘皆输。
江嘲也没什么意见,半路手机响了,凑热闹的旁人还手贱把女孩子打给他的电话给接通了,他都没有叫停。
一切似乎都不如他的胜负心重要。
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个球也进了袋,终于告一段落。
他也赢得轻轻松松。
女孩子的哭声直到现在,却好像都和他没什么太大关系。
江嘲收了杆,疏懒地倚住台球桌,白色衬衫黑色长裤,衬得他的颀长又高挑。
他低下头,从烟盒儿拿出根烟来,放在唇上,点燃。
火光腾起,他的眉梢轻抬,懒懒地咬着烟,这才借着青白色的烟气看向一旁的张京宇:
“你有点不行。”
嘲弄满满。
“……”
主意是张京宇出的,这会儿丢脸的也是自己。
江嘲那一杆一杆的,手机可是一次没掉下来,擦边儿都不算,他刚那一局前面倒也四平八稳,最后轻敌了一杆子打歪,劲儿不小,手机直接被他撞到地上去了,屏幕都摔坏了。
丁韵茹回去肯定要骂死他了。
“——你不行啊,张京宇!”
接着哄笑四起。
“哎哟,不如再来一把嘛!我看这规则还挺有意思的!”
“……别别别,我就算了,我就算了,不来了不来了,”张京宇是真怕了,他听那女孩儿手机里哭一通,都觉得自己在造孽,赶紧把锅甩出去,“还是你们和江嘲来吧。”
江嘲这才慢条斯理地把手机从8号球上拿了下来。
不乏有人跃跃欲试,大着胆子:“还来不来啊,江嘲,还把手机放球上打怎么样?还挺好玩儿的。”
江嘲吞吐烟雾,垂眸滑动屏幕:“可以。”
“你那不是新手机吗,弄坏怎么办,”旁人嘿嘿地调笑,“而且,万一再有女生打给你,我们是接还是不接啊?”
“随便。”
他的薄唇淡淡吐出二字。
“操,真的混球。”
有人不客气地笑骂出了心里话。
“得了得了,放一台有什么用?干脆放两台跟江嘲玩儿啊,他根本不怕的好么——多整几个也行!”
又有人出起了馊主意,边还揶揄,“他女朋友谈了那么多,只有一个手机够用吗,肯定有好几个!”
江嘲手下回着短信,悠悠移眸瞥了眼他们,只笑了笑,没再说话。
三三两两的同伴们制定了新规则去一旁闹了,江嘲一支烟抽完,又同张京宇随意打了会儿。
电话又响了。
这球厅没窗,着实有点闷。
他想出去透透气了。
/
陈之夏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进来了,被这般光怪陆离裹挟住似乎就无法逃脱,她心底这才隐隐有了真切的后悔。
前后厅之间连着半层阶梯,她对着一屋子各种各样的游戏机无所适从地兜了好大一圈儿,见过了形形色色,如魑魅般的面孔。
小心翼翼地朝四下张望,踏上台阶的脚步便收回。
想离开了。
“——让开让开!”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小心别吐身上!”
“干嘛喝那么多!不就游戏输了吗——”
注意力不在脚下,光太暗,她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迎面冲撞过来了三两人,思绪一晃,不留神,下一级台阶儿险险就要踏空。
“这谁啊!能不能长点眼睛!”
“让让啊——”
地板还打滑,她也想让开,狠狠趔趄了一步。
就好像撞到了谁。
然而几乎同时,脊背就结结实实地落入了对方的怀抱。
柔和的,带着淡淡沐浴露香气的烟草味道环绕住她。
他的手也很凉。
指尖还有一抹猩红色明灭。
“……”
陈之夏恐怕被烫到,骇得心脏狂跳。
循着幽暗的光线,她下意识抬头,才想说声对不起,可还没看清,便又听前面另外一拨人喊道:
“喂,江嘲!”
“这儿呢!换摊儿了——等会儿别去那台球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