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那天早上醒来,眼底还有倦意。
江桥接他上飞机,路上多说了两句:“您昨晚又没睡好?”
林净宁揉了揉眉间。
江桥:“现在忙起来您都不着床,好不容易可以睡一会儿就什么都别想,要不这身体怎么熬得住,胃病又得折腾出来了。”
林净宁苦笑:“怎么这么唠叨。”
江桥:“我这还好吧,要是…………”
要是温小姐在,过之不及。
那个名字江桥差点说出来。
林净宁似乎并没有在意,动了两下脖子,扯了扯领带,低声道:“好了,我现在睡会儿。”
还没到机场,他就醒了。
从京阳到嘉兴,要好几个小时,林净宁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看了一会儿报纸,又叫了一杯茶喝。再次抬眼看时间,飞机已经要落地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短短四个月,人事变迁,不过这边的温度倒是比京阳高一些。
林净宁整理了一下西装,下了飞机。
林氏集团的庆功宴在嘉兴最大的酒楼举行,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往这种大的宴会一般都是林玉珍亲自操刀,但这次好像刻意低调,甚少露面,台上是主持人在串讲。
林净宁穿过人群,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
现在的嘉兴林家已经不是从前老爷子为上的那个时候了,早就没有了二少爷这个位置,只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更何况这些年他在外面,嘉兴这边的圈子认识他的并不多。
远处林淮夫妇一起出来,身后跟着林之和。
林净宁缓缓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正要移开目光,一个调皮的声音喊他:“二叔?!”
他回过头去一看。
嘉一跑到他怀里。
林净宁抱了个满怀,顺便站了起来,将嘉一整个人举起来抱在怀里,不禁笑道:“最近是不是偷吃了,怎么又变重了。”
嘉一揉揉鼻子:“一点点吧。”
因为这一声二叔,大厅里几处目光看了过来。
林玉珍地表情最为犀利,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方向,和人碰了杯酒径直走了过来,在这觥筹交错的人群里不好失了颜面,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面子总要过得去,笑不露齿道:“净宁来了。”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林净宁将嘉一放了下来,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面容平静,淡淡的道:“怎么着也得赶过来,给姑姑道贺。”
林玉珍皮笑肉不笑:“是吗?”
林净宁低头逗了一下嘉一。
林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像是履行一个作为父亲的责任,指挥道:“回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别着急走,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处理。”
林净宁却并不给面子,一边和嘉一玩,话还是低着头说的:“您不觉得我很多余吗?”
林淮表情瞬间冷了。
空气里似乎有一些僵持的意味,就在林之和要上前说话的时候,忽然从身后吹过来一阵风,一个身影猴子似的窜到林玉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妈,你要给我和温家的二姑娘说亲?!”
话一落地,孟春林眼皮一挑。
等看清楚身边这一圈里站着的人,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目光却落在林净宁身上,惊喜地叫了一声:“二哥?!”
林净宁嘴角却沉了下来。
第4章
如果用不太聪明这个词来总结孟春林,那实在太委屈了,孟春林只是不愿意去揣测,因为这个世界除了生意钱财还有亲情和远大理想,可是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的话,或许大智若愚更合适。
此刻的尴尬还是被孟春林打破了。
林之和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一会儿结束,净宁不要着急走,你知道爸不是那个意思。庆功宴就要开始了,大家先落座吧。”
林淮脸色稍稍缓和,去了自己夫人身边。
林玉珍还想和孟春林说点什么,孟春林直接来了一句:“妈,等会啊。“然后丝毫不管刚才什么局面,只是拉着林净宁随意坐在一边,然后便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净宁拂了拂袖子,清淡道:“也就一会儿。”
话音刚落,灯光慢慢暗下来。
孟春林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被限制人身自由,哪都不让去,我拿画笔的心情都没有了,还没有人听我说话。”
林净宁挑眉:“嘉一不找你玩?”
孟春林:“二哥?!”
林净宁笑了。
孟春林无奈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记得温家两个女孩,原来是要把长女说给你的,不过听说温老爷子比较尊重开明,人家女孩也不愿意,这事儿就没成,后来才不是给你说了陈家的吗。”
林净宁听着,若有所思。
孟春林忽然道:“对了二哥,你和那个陈大小姐怎么样?”
林净宁抬手敲了孟春林一下:“说你的事。”
孟春林蔫蔫的哦了一声,这嘴巴实在太能吧唧:“当时外公说我不学无术画画又不行,温家不可能把二女儿许给我的。但是我妈好像把这事放在心上了,还说要和温家做亲家。”
林净宁一手抄在裤兜,沉默起来。
按道理来讲,林玉珍应该给孟春林找一个更好的家族来扶持,而不是不温不火的温府。更何况温老爷子钻研学术,生意场上帮不到什么忙。那个儿媳妇李碧琦倒是有些手腕,不过常年混迹在珠宝瓷器的市场上,与林家的生意不相往来。
孟春林猛地一拍大腿:“哥。”
林净宁抬眼。
孟春林差点站起来:“我可以去找她,温老爷子一看就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教养出来的孙女品性应该差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我们俩一拍即合都不愿意联姻,那林玉珍爱说说去,我从此自由了对吧哥,也不对,不是温家还有赵钱孙李。”
林净宁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又听见孟春林道:“不过要是真看对眼了,那不是皆大欢喜。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可别是我妈那性子。”
怎么会呢?温渝软的像水。
林净宁这才发觉,手麻了。
“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啊?” 见他低下头,孟春林提醒道,“我这一团乱麻,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林净宁声音出来,粘稠低哑:“听着呢。”
孟春林问:“你什么时候回京阳?”
林净宁看出一丝不寻常来:“怎么?”
孟春林讨好的一笑:“带我一起去行不,顺便帮我查查温家那个女孩现在哪儿,总得比我妈快一步,再待到这我就废了,求你了哥。”
林净宁轻咬了下牙,不动声色道:“你知道我和姑姑现在的关系,要是她知道了,这个林家我还回得来吗?”
这话说的挺重。
孟春林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话却正经认真极了:“哥,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家她拿不走,也管不了,真的,你信我。”
林净宁低眉,笑了一声。
“我不来你就不走了?”他问。
孟春林睁着俩大眼睛,近乎渴求地看着他,像漂浮在海水上差一口水就不行的人充满孤独:“没钱。”
林净宁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啊。”孟春林抬头找了一下林玉珍的方向,然后又弯下腰小声道,“微信联系,走了哥。”
林净宁缓缓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江桥远远地走了过来,看见他这个样子都不忍心打扰,这种状态好像有些和山里那时候一样,经常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猜不到,只是看着林净宁落落寡欢。
落落寡欢,这个词形容他实在太合适。
江桥轻轻走近到他身侧,俯首,到他左耳道:“老板,晚宴结束,林玉珍会单独宴请四大股东,第二大股东雅莱电器的张青山好像有事不出席。”
林净宁眼神微变:“有查到什么事吗?”
江桥摇头:“好像是家事。”
这次回来,从庆功宴上大概可以窥见一些消息,各个投资股东之间的暗流确实不少,难怪林玉珍着急稳定军心,林淮当甩手掌柜,至于林之和夫妇,只能跟着走。
林净宁沉默。
江桥继续道:“那您姑姑那边…………”
“总有交手的时候,着什么急。”林净宁站了起来,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的人群,这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恐怕都很难说清楚,“我们也过去喝点儿。”
倒是有几个老板认得林净宁,大大方方打起招呼,说一些生意场上的趣事,他笑着喝了不少酒,又穿梭在人群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喝一杯酒,说点似真似假的话,也就认识了。
后来酒宴上的人慢慢散去,林玉珍已经单独和几个股东离开,林之和朝他走过来,说道:“爸的意思是,一起回趟老宅。”
林净宁嘴角的笑渐渐散去。
林之和又强调道:“他想单独见你。”
林净宁喝了一口酒,目光停顿了一秒,放下酒杯,轻轻地靠在铺满红丝绸的圆桌上,并没有回答,只是从烟盒里拿了支烟出来,却也不点燃。
好像过了很久,四周都没有人了。
江桥走过来,叫了他一声:“老板。”
林净宁这才慢慢把烟放在嘴里,低着头,打火,然后吸了一口烟圈,缓缓吐出来,抬头,动身向外面走去。
他没有理由去见林淮。
他知道林淮想问什么。
林净宁坐在车里,抽着烟,眼睛里藏满了很多情绪,过了半晌,吩咐江桥道:“你去查查张青山那个女婿。”
然后他咬着烟,手指点在屏幕上的时候,犹豫了片刻,眉头皱起又松开,还是给孟春林发了一个明天的航班信息。
孟春林很快回复一个感恩戴德的表情。
林净宁关了手机,扔在一边,这一天好像特别疲惫,此刻似乎才能慢慢放松下来,却也无济于事,这种日子他见惯了。
晚上照常睡在酒店,第二天回京阳。
孟春林是在贵宾候机室找到的林净宁,背着个包,弯下腰溜进来,做贼似地靠近林净宁:“哥,没人跟吧?”
林净宁翻了一页杂志,眼皮未抬:“没人。”
孟春林长嘘了一口气。
林净宁嫌弃道:“怕成这样,还跑?”
孟春林义正言辞:“这可是为了我的理想。”
林净宁不以为然:“是吗?”
孟春林缴械投降:“好吧,为了我的自由。”
林净宁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翻着杂志,听到这句话觉着好笑,林家的子孙什么时候轮得到谈论自由二字:“然后呢?”
孟春林也不知道怎么办:“who care?”
林净宁将杂志合起来,扔到桌子上。
孟春林慢慢起来坐到沙发上,精神气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似的:“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好不容易有个爱好也不会有人支持,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哥你说我活着干吗呢?”
很少见到孟春林这个泄气样子,林净宁没有出声。想当年林之和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联姻的路,如果不是他的出走,或许第二个林之和就是他。
孟春林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温家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最好是瘦瘦的,有一点肉,说话有趣一点,长在我的审美上就更好了。”
这脑回路转的让人瞠目结舌。
林净宁愣了一下,他想起温渝的模样,脸颊上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眼睛会笑起来,心情不好的时候话比较多,挺有自己的原则,那张脸很耐看,很多地方确实长在他的审美上,但这话他没对她说过。
他不咸不淡的撂了一句:“你想的倒是挺多。”
孟春林:“总得给自己一点念想嘛。”
林净宁没说话。
孟春林细数着自己的计划:“我先到京阳落脚,然后去一趟香港,搅浑我妈的视线,再从香港转机去西雅图,这样比较保险。”
林净宁抓住字眼:“西雅图?”
说起这个,孟春林兴奋了:“昨晚后来听到我妈和大嫂说话,好像提起她今年去了西雅图读书,那边的圈子一打听就知道了。”
怎么会想起去读书了。
林净宁问:“什么时候去?”
孟春林:“过几天再看吧。”
这三分钟热度的性子确实是孟春林可以做出来的,但三天之后是林净宁担任总经理职位在安民集团的第一次董事会,他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后来的那段时间,没有想起这个事。
陈清然那两个伯伯并不比林玉珍好对付,倒是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经常惹事,如此一来好下功夫多了。但江桥又带来了嘉兴的消息,雅莱的那个副总女婿婚姻出了情况,只是没有拿到对方出轨的证据,张青山为了独生女一筹莫展,且先盯着再看。
等到清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了。
林净宁偶尔会找时间去看望许诗雅,不太忙了往往会待上一个下午,陪着喝喝茶,晒晒太阳。许诗雅有个爱好,喜欢剪纸,倒可以打发时间。
过了几天,便是谷雨。
那个傍晚,京阳的半边天忽然数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声惊雷,天上便劈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林净宁手里的工作已经忙完,坐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点烟。
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江桥。
推开门进来的却是陈清然。
林净宁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陈清然随意道:“本来想等我爸一起回家,他临时有应酬放我鸽子,那我又闲着没事,只好过来找你说说话。”
林净宁轻笑:“喝茶吗?”
“大红袍,铁观音,还是西湖龙井?”
林净宁走到窗前的桌上,翻起一个扣在桌上的水杯,又拿了一个木制玻璃罐子,随意倒了点茶叶出来,然后拎起热水壶浇上去,茶叶很快四散开来。
他将泡好的茶放到陈清然身边:“四月新摘的普洱。”
陈清然端起杯子,闻了闻,很轻地用舌尖舔了一口,烫的咧开嘴,道:“你这茶泡的可真随意。”
林净宁双手抄在裤兜,微俯身靠在办公桌前。
陈清然问:“在致远做的舒服还是安民舒服?”
林净宁:“都差不多。”
陈清然:“我看你这两个月都很忙,好像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听说深夜还在公司加班,喂,你这样身体能熬得住吗?”
林净宁慢条斯理道:“还凑合吧。”
陈清然:“终于见到你工作狂的样子,还有点不太习惯,个人生活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你不闷吗?”
林净宁说:“可能习惯了。”
陈清然说:“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林净宁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掌心压在桌子上,嘴边染上一点笑意:“不管怎么说,陈大小姐也算是我的东家,你这问一句话,我不得好好想想,万一说错了,那罪过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