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条件反射般地抬起手想帮她擦掉。
可刚刚摸过篮球,手上全是灰,黑乎乎的一片。
他抓了把空气,又把手放下:“我手脏。”
他侧了侧身子,把肩膀递过去。
“擦我袖子上。”
唐佳瘦瘦的肩头一耸一耸的,乖乖踮起脚,眼睛贴上他的衣袖。
很熟悉的香味,是孤儿院一直在用的洗衣粉,和她身上的一样。
“岁岁,我不问了,你别哭。”
宋远声音有些哑。
像是进入了自家领地的小兽,唐佳炸开的毛被他身体的温度和香气捋顺。
没过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下来。
唐佳移开了脸,眼尾拖出一抹红,睫毛上还湿漉漉的。
刮得宋远心里又疼又痒。
他留意着操场的动静,知道马上要开始体育课前的例行绕操场跑圈,有一小段跑道可以看见这里。
“你平常大课间都会来这里接水?”
唐佳抬眸,有些不太明白地点点头。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篮球,轻声说:“你先回去上课,过一会我再从食堂后面绕去操场,这样不会被发现。”
“放学后我来找你,别乱跑。”
-
唐佳后来也没有告诉宋远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那时候她就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被解决,也不是受的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可以悉数奉还。
他们太渺小,渺小到只能把这个重任交给时间。
只不过从那天以后,潘煜就再也没找过她麻烦,而且唐佳每次大课间下楼接水,都能“碰巧”遇见宋远。
那段时间她心情不太好,头顶上像是被笼罩了片乌云。
可每当宋远的身影落入视线。
少年挺拔、清瘦、安静,却偏偏像束耀眼温炽热的光线,穿透了那团紧追不舍的昏沉阴暗。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们的教学楼下面不也有水房,为什么总是跑来这里接水?”
初高中的两栋楼离得并不近,一来一回要十多分钟,几乎占了整个课间。
宋远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慢悠悠地答:“我们那的水一股子味儿,这的水好喝。”
唐佳“哦”了一声。
接水时垂下的头,很好地掩盖住向上扬起的唇角。
天空突然放晴。
就好像只要他在身边一天,那些无端的恶意和谩骂,都会被隔绝在他隐秘却坚实的保护之外。
就算他不说,她也都知道。
-
耳边的声音像是从天空飘下来,酒精造成的眩晕感冲淡了回忆中山城的种种画面。
朦胧中唐佳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
刚刚还近在眼前,为她承接泪水的黑色半袖,此刻变成了白衬衣。
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失落感涌了上来。
“到家了。”
熟悉的声音让唐佳的意识逐渐恢复。
她现在还在宋远的车上。
而且,靠着他的肩膀。
第14章
“......”
可刚才她分明是靠着玻璃的。
唐佳坐直,手指按了按太阳穴,头还有些发胀:“不好意思,我刚刚睡着了。”
“难受?”
“嗯,有点。”
“你先坐着别动。”
说完这句话,宋远下了车。
唐佳脑子还懵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好老实待在车里。
没过一会儿,她这一侧的门被打开。
“自己能下来吗?”
“......”
不知为何,唐佳突然产生一种错觉。
只要她说不能,下一秒他就能把自己抱下去。
唐佳脸上还带着潮红,挪动着身体下了车,身体力行地回答他,她可以自己下来。
刚刚在车上小憩了一会,胃里没有那么难受了,只是腿还有些软。
脚踩在地上,像是站在棉花堆里。
唐佳正准备跟他道谢,他又走到了主驾驶,对着窗户里好像说了什么,她听不清。
紧接着。
这辆车就缓缓从眼前驶离。
“......”
“你司机把你忘了?”
宋远走过来,夜色里英挺的眉眼十分平静:“这不能停车,我送你上去。”
见他语气正经,唐佳愣了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家离这很近。”
宋远沉默一会儿,突然笑了。
“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八岁小孩就能把你撂倒?”
唐佳没来得及插上话,又听他说:“我不进去,就是想看你安全到家。”
她住的这个小区治安算不上多差,但也不能说很好。
大半夜,只有几盏路灯亮着。
她手无缚鸡之力的,走路还直飘。
刚刚他不提醒倒还没事,现在一想确实有些害怕。
两个意见相反的小人在唐佳脑子里打架。
如果今天是她来送一个喝醉的朋友,应该也会想着要送到家门口吧?
唐佳没有再推辞:“那谢谢你了。”
她这个小区是两梯八户,电梯间左右各四户,走廊布局像一个标准的“H”形。
她住在左侧的最里面。
宋远果真说到做到。
站在距离她门外四五步的地方就没再向前,远远地看着她打开了门。
唐佳正准备跟他说再见,身后率先传来了他的声音。
“回去记得喝杯蜂蜜水。”
唐佳身体微滞。
脑海中突然闪过他仰头喝下那三杯酒的画面。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看起来倒是跟没事儿人一样。
但她总是觉得宋远是替自己挡了酒,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你要不进来喝杯蜂蜜水吧,毕竟......那三杯酒也算是你替我喝的。”
他回答的很干脆,几乎没有犹豫。
“好,麻烦了。”
这反应的速度,让唐佳愣了一瞬。
以至于回过神的时候,宋远已经走到身边。
唐佳木呆呆地推开门。
拿拖鞋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只有一双夏天的拖鞋,于是又把鞋柜最里面的棉拖鞋一并翻了出来。
宋远走近。
一低头就看到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一双凉拖鞋,一双毛茸茸的拖鞋。
整齐的并排放着。
都是粉色。
她的尺码。
“......”
唐佳看出了他的停顿。
“我家没有男士拖鞋......选一双将就一下?”
略显尴尬的场面让她开始后悔。
刚刚多嘴喊他来喝蜂蜜水干什么,不如让他自生自灭。
“要不然你直接穿鞋进来吧,刚好明天周六我要大扫除。”
“挺好的。”宋远接过话。
“.....什么挺好?”
唐佳的脑子彻底卡住。
没有男士拖鞋。
挺好。
宋远把鞋褪下,回道:“这双凉拖鞋,就挺好的。”
话落,他踩了上去。
“......”
唐佳眉心跳了下。
这画面着实有些奇怪。
屋子是开放式。
唐佳在厨房的岛台可以毫无阻碍的看到沙发上的宋远。
平常她一个人住还觉得这房子挺宽敞,怎么只是多一个人,倒觉得哪哪都变得狭窄了些。
就连沙发好像都小了一圈。
连带着让唐佳觉得整个空间都有些闷热。
趁着热水的功夫,她走过去把阳台的小门开了条缝。
丝丝凉意渗进来,冲淡些许心头的躁意。
水都是烧开过的,所以只是稍微加热,用来冲蜂蜜水刚刚好。
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杯传到掌心。
唐佳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他。
又在距离他半个身子的位置坐下。
不远不近。
蜂蜜清透的甜意顺着水汽飘进鼻尖。
小半杯下肚后,唐佳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舒服不少。
她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人。
一如既往的干净沉稳,倦淡地窝在沙发靠背上,那样子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这么一对比,拘谨的倒是她了。
唐佳很好奇。
难道这酒真的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酒精总是能让行动冲破清醒时理智画出的界限。
她的动作也大胆了起来。
视线不受控制的想在他身上寻找答案。
终于目光停在了一处可疑的地方。
——他耳尖发红的皮肤。
就说嘛。
他灌了三杯七十度的烈酒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
原来在硬撑。
唐佳正沉浸在发现他“破绽”的窃喜中,忽然被耳边低缓的声音打断。
“唐佳。”
“?”
他的声音有些哑。
“如果你想说什么就说,不用一直盯着我。”
“......”
唐佳僵住。
这人连头都没转过来,是怎么发现她的?
她清了清嗓子,随意从脑袋里捡句话。
“我只是想说......”
“今天打断你和朋友聚会......实在不好意思。”
然而她随口一说的话,却换来了他无比认真的回答。
“该道歉的是我。”
唐佳怔了怔。
“我不该唐突地带你去那样的场合。”他顿了顿,语气郑重,“在不知道你是否喜欢的前提下。”
宋远以为只要时刻在旁边盯着,不让那群人为难她,就不会有问题。
可没想到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儿,已经完全能够在这样的场合游刃有余地进退,根本轮不到他来解围。
然而他最后却成了制造问题的那个人
唐佳垂眸。
她确实是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但也是去了之后才意识到。
况且,没有人能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一开始也是她自己权衡过后答应的。
所以不能怪他。
唐佳不想在今晚发生的事上多停留,于是转移了话题。
“这件事你我都没有错,就让它过去吧。”
然而事与愿违。
宋远沉默了一会儿。
“过去?”
短短的两个字中她竟然听出了他的情绪波动。一种莫名的预感从心底涌了上来,胸腔的节奏开始加速。
“你在逃避什么?”他问。
不远处的阳台门还半开着,唐佳甚至能看到窗台上的薄荷叶在随风飘动。
这一刻的脑袋几近空白。
这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一个问题。
当她以为可以逃过的时候。
宋远精准地击中十环。
说不出“爱”这个字的理由可以很简单。
可若是说不出“不爱”呢?
唐佳在清醒的时候不能给出的答案。
此刻有些醉意的时候也不能。
“......”
“宋远,时间不早,你该回去了。”
她低着头,声音带着细碎波动。
话落,是死一般的寂静。
片刻后,身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宋远把手中的杯子放在茶几上。
轻轻地说了句:“好。”
-
国庆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盛闻二十二层同时出现的人数破天荒般的达到了十个。
五个是路嘉树和他的团队贡献的。
两个民生组。
还有调查组全员。
赵悦趴在工位上发出了一声哀嚎,说话声音有些蔫:“佳佳姐,你说咱们忙起来恨得咬牙切齿,现在闲下来,又无聊的想跳河。”
“有工作难受,没工作更难受,我是不是脑子有病......”
调查组已经有一周没有接到匿名举报。
这些日子他们三个人天天在办公室写之前还没有发出去的调查报告,坐的屁股都快长毛。
唐佳看了她一眼。
“这说明社会正朝着正向发展,黑暗事件少了些,是好事。”
赵悦撇嘴:“我突然发现自己是正义和邪恶的混沌组合体。”
“有种巴不得社会上发生点什么坏事,让我好有活干的冲动。”
林明哲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这跟医院庆祝年度利润创造历史记录,鼓励来年再接再厉有的一拼。”
“也不至于这么邪恶吧。”
赵悦团了个纸团砸过去,刚好击中林明哲的脑袋,得意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我就是怕大家都一心向善,咱几个全员失业,不得不卷铺盖喝西北风去。”
唐佳笑了:“这你倒是不用担心,只要地球上还有人,就少不了你的‘邪恶’事件。”她摇了摇头,“一切的平静都是暂时的,我劝你还是想想国庆节怎么过比较实在。”
“我还能怎么过,回老家呗。”
赵悦又趴回桌子上:“不过我真不想回去,一到家我妈就张罗着要给我相亲。”
“对了佳佳姐,我好像不记得你说过自己的感情史哎。话说追你的人应该不少吧,难道你准备把终身奉献给创造公正社会的伟大事业了?”
唐佳笑出声。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跟说相声似的。
她敛眸,随口回道:“这不是没遇见合适的吗?”
第15章
一听这话,赵悦来劲了。
滑着椅子蹭到了唐佳旁边:“话说路嘉树怎么样?最近我看他对你颇为殷勤,还时不时给你送零食来着。”
虽然这些东西最后都进了她和林明哲的肚子里。
唐佳瞥了她一眼。
“想什么呢,他才多大,刚大学毕业。”
“弟弟才好。”赵悦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弟弟年轻体力好。”
唐佳终于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挪开。
无奈地笑着转头:“一天天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稿子写完了?”
“这不是不着急要嘛,而且这点儿活半个小时都能干完。”
“现在还大早上的,要是这个文字稿再校对好,咱们调查组今天真的就没活可干了。”赵悦双眼放空,满脸生无可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