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佳摇头。
“只提起过一次。”
她又捕捉到黎山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只不过这次多了丝苦涩。
他轻叹一声:“他还是在怨我”
唐佳更加不解。
不是说在宋远十岁之后,几乎都是黎山陪在他身边的吗……
“他为什么会怨您?”
日光透过中式窗格打在地板上,画出不规则的光影,隐约能听见园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
“因为……小远当初离开孤儿院的时候,并不是不告而别,他恳求我在合适的时间告诉你他的去向,并拜托我在暗中留意你的消息。”
“我答应了他。”
黎山说话时,不知道出于什么样情绪,一直没有抬头看唐佳。
他说完,停顿一秒。
“但我骗了他。”
“所以你们才会错过这么多年。”
话音全部落下,黎山才抬头看了一眼她,此刻目中人已愣在原地,温和的笑意消散,放在桌上的手也紧握成拳。
一室沉默。
良久后,唐佳怔怔开口:“……是你。”
原来那天宋远说的去美国之前拜托的人,是黎山。
她一瞬间理解了,为什么宋远宁愿承受自己的误解,也不愿告诉她罪魁祸首。
因为害他和最爱之人分离的人,是他在这个世上仅存不多的亲人。
即便是像宋远和黎山这样的关系,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也和黎山生疏至此,何况唐佳跟黎山毫无瓜葛。
她和黎山之间没有那道墙,他怕唐佳知道真相后,会恨黎山。
可他不愿意看到这样。
唐佳紧抿着唇,强忍着情绪,维持声音平稳:“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
“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她语气不似刚才那般客气温和,黎山微怔一刻,仿佛又看到的那天,身上有股劲儿的小女孩。
他垂眸,十年前的记忆在一瞬间回到了脑海里。
山城。
一场大雨刚刚过去,留下了一条蜿蜒曲折、泥泞不堪的盘山路,坑坑洼洼直到看不见的尽头。本应是雨后初霁,但此刻的天却阴阴沉沉。
车行驶在路上,因为不甚平整的道路而上下颠簸。
后座有两个人并排,左侧的人紧贴着门,像是刻意和身边人拉开距离。
宋远眉头紧锁,面带忧色,声音中满是焦虑和不安:“黎叔,真的这么紧急吗?就算是现在不能直接去教室找她,最起码让我回趟孤儿院跟唐阿姨说一下。岁岁放学后发现我不见了,她一定会很担心的。”
黎山很少斥责宋远,但这次他的语气异常严厉,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怒气。
“你要去说什么?”
“把你送到这里之前就万般强调,不要和孤儿院的任何人有牵扯,但是你没听。”
“永远不要忘了你身上肩负的重任,不要忘了你这些年来的隐忍是为了什么。叔叔也不希望你被一时冲动的情感所干扰。你现在会着急和难受,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世界。等你离开这里,见识到更多人和事,就会慢慢明白,这里的一切,包括你口中的那个女生,只是你人生旅途中停靠的一个小站点,绝不会是终点。”
黎山看向宋远:“你自己再好好想想。”
他本以为此刻对于小远来说是苦尽甘来。现在他却不明白,这样一个破地方,到底有什么可留恋的。
宋远没再说话,只是紧抿着唇,脸颊因为咬紧牙关而有细微的颤抖,死死扣着车门扶手的指节泛白。
天空乌云聚集,车窗上落下了一滴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出现在车窗之上,逐渐化为雨珠,发出清脆的声响。
宋远平静地坐着,黎山以为他想通了。
突然,他放在门框上手突然下移,开始疯狂拉动车门,另一只手用力拍打车窗。
“停车!停车!”
黎叔眼睛倏然睁大,过去抱住他的身体,往自己的方向拉:“胡闹!”
宋远在黎山怀中挣扎,然而终是没能比过正当壮年的黎山,双臂被死死钳住。
他停住动作,垂下头,眼睫上似有湿意。
“求求你了,让我去跟岁岁道个别。”宋远喉咙发紧,“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说,我只想让她别担心,让她好好等我回来找她。”
“小远!”黎山狠道。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不明白?”
“我们跟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以后也不会走到一条路上去。”
感到怀里人身体一僵,陷入安静。
半晌后,黎山渐渐松开手上的力道,但依旧保持着能随时把他拉回来的姿势,然而怀里人弓着腰,一动不动。
“小远。”黎山叹了口气,语调放缓,“叔叔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因为人一旦和人产生了情感,割舍的时候会很痛苦。但你现在必须割舍,因为你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你注定要飞越这片狭窄的天空,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良久。
一滴温热落在了黎山的膝盖上,他怔愣住了。
宋远抬头,语气平静倔强:“如果我走她的路,那我们就是一路人。”
黎山心中震动一瞬,突然有些失语。
看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宋远开口。
“黎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答应你,在美国的这些年我不联系她,也不会因为她影响到我未来要做的事情,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黎山犹豫了一会,问:“什么?”
“山城的生活苦,我不在,如果她遇到什么困难,请帮帮她。”
黎山叹了口气。
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霍家监视着,连小远都不敢暗中照顾,生怕走漏风声,招致祸患。
何谈一个和他毫无关系人?
但现在他又不能直接拒绝,不然小远情绪再激动起又是麻烦。
他眸光闪动后,缓缓开口:“如果你真的想唐佳平安,就在美国好好努力,回来站稳脚跟。只有自己真正强大了,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黎叔答应你,会在合适的时间告诉她你去了哪,并且注意她的动向,一直到你回来。”
话音落下,宋远抬起头,微微亮起的目光落在黎山身上,似是在探究这话的真假。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几天后。
车子沿着驶离机场的路缓缓前行,车辆后方,一架飞往美国的飞机悄然跃入空中,身影在一片碧蓝中逐渐缩小,直至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
车上只剩下黎山和司机两人。
李司机跟着黎山将近二十年,许多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清楚。那天去山城接宋远回来,他们的对话,他也都听见了。
直到现在,他才问出了这两天心中的疑问。
“您真的打算替小远看着那个小姑娘吗?”
李司机一直知道黎山的想法,所以那天他听到黎山答应宋远时,非常震惊。
黎山笑了笑:“我不这么说,小远会轻易妥协吗?”
他摆摆手。
“小孩子们之间哪有那么深的感情,一时接受不了罢了,过段时间他就忘了。”
“那咱们以后就不去山城了?”
“不去了。”
-
唐佳静静地听他说完,面色并没有太大波动,然而手却已经冰凉。
这些话何等耳熟,和那天她听到林盛意对宋远说的话,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她还不确定宋远的想法。
而现在,她确定了。
“所以,您现在还觉得,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吗?”
唐佳声音冰冷,黎山心头一震,苦笑着摇头:“是我低估了小远对你的感情。”
“或者说,是我一直没能看透小远。”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小远这孩子,看上去面冷,实则有情有义。虽然他现在不怎么亲近我,也不主动跟我说话,但是这么大的庄园让我住着,也没让我受苦。”
黎山轻叹。
“恩与怨,他看得很重,也分得很清。”
过了一会,黎山看向唐佳,话音带着涩意:“姑娘,是我错了,叔叔给你道歉。”
唐佳眸子中氤氲着湿气。
“你不用跟我道歉。”
“你应该跟宋远道歉。”
“他满心希望,对你信任非常,却被你蒙在鼓里那么久……”唐佳因为声音哽咽,没能说下去。
从来不在朋友圈发私人生活的宋远,落地那天,破天荒的发了一张照片。
文案里,短短“到达”两个字,隐忍克制地承载着他不易察觉的喜悦。
可等待他的却是这样的一盆冷水。
她不敢深想,那时候宋远会有多伤心。
听到她的话,黎山反而笑了笑。
这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
他看到小远回来后一直没有放弃找唐佳,就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做错了事。
他何尝没有跟宋远道过歉。
只是那天,他说了和她一样的话——你不用跟我道歉,你应该跟唐佳道歉。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一地,可室内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小茶壶里的水在炉子上滚着,成为了房间内唯一的声音。盏里的茶已经凉了,唐佳一口没动。
她垂眸,情绪渐稳后,平静地说:“如果你今天叫我来,是为了向我道歉,那么我想你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但是要我马上说出‘我不介意’,我做不到。所以,请给我一些时间。”
话音落下,唐佳站起身,似是要结束今天的谈话。
“等等。”
黎山喊住她。
视线上抬,落在她忽明忽暗的眸上,本来决定今天把那件事也坦白的黎山,竟也开始踌躇要不要缓一缓。
思忖的片刻,他耳边又响起宋远前些天跟他说的话。
宋远:“告诉她吧。”
黎山:“全部?”
宋远:“全部。”
黎山:“我倒是不怕她恨我,我是怕他因为恨我而迁怒你,这件事我不说,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宋远:“我不会再骗她。”
黎山:“如果她真的怨了你,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岂不是变成了一场空?”
良久后,宋远淡淡开口:“我会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如果她还是不愿意放下……”
“那我就放手。”
-
“还有什么事吗?”唐佳还站着,微微皱眉。
黎山沉毅的脸上难得闪过一阵飘忽。
“有一件事。”
他停顿片刻。
“关于你的养母,唐丽。”
唐佳的表情骤然凝固,心里毫无预兆的有些惴惴不安。
她坐了回去,轻声问:“我妈…..她怎么了?”
黎山的之前说过不再去山城,后来的两年,真的就没有再去过一次。
偶然的一次契机,是去山城办事,结果开车在路上被追尾,他额头擦伤,去医院包扎。
那时候,他遇见了在医院看病唐丽。
医生的话越过没有掩好的门,飘进正在长椅上坐着的黎山耳朵里。
“你这种情况,需要马上住院,许多器官都有衰竭的风险,不能再拖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回答。
“住院需要多少钱啊?”
医生说了个数字,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那你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医生的声音有些着急。
“两个月内必须要做决定,要么治疗,要么……就真的没办法了。”
这话说的委婉,但在场的唐丽和门外的黎山,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叫黎山的名字。
他抬头,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才缓缓站起。
黎山看一眼那扇虚掩的门,转身离开。
三个月后。
黎山鬼使神差的又来到这家医院,打听一圈,没有一个叫唐丽的病人正在住院。
他四处询问的时候,遇见之前给唐丽看病的医生。
那医生对唐丽有印象,问他:“你找唐丽做什么?”
黎山说:“我想资助她看病,您能联系上她吗。”
医生微怔,沉默片刻。
“联系方式我们都有过登记。”他微不可见地叹口气,去查找联系方式的时候,自顾自低语一句,“如果再早一些就好了,再早一些……”
-
宋远坐在客厅,沙发柔软舒适,他却如坐针毡。
楼上一直没有传来动静,这种沉默让他越发难忍。终于,他再也坐不住,赫然站起身,轻抬脚步,走上楼梯。
接近房门时,心跳速度加快,向前移动的速度却变慢,就在手即将触碰到门把的一刹那。
黎山的声音落下——“对于你养母的去世,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说这一声迟来的抱歉。”
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宋远的手僵在半空,等待着她的回答,然而等来的却是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