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西门太太,我估摸着当院立一堵粉墙,挖一道月亮门,跟东西厢房小南房的那帮子穷货隔开,多咱天热了,在这边栽葡萄种海棠,对了,这是两大盆子石榴和夹竹桃,您老先凑合着……”
要饭端金碗,一个大杂院里搞这排场,西门哪能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头痛极了,不是因为方丞这种凯子一样追女人的烂俗手笔,而是她怕这一出的背后,方丞另有深意。
因为今日这么一闹,这整个大杂院、不,这一条胡同,谁还会不晓得她们,届时一举一动都被左邻右舍落进眼里,
她疲惫极了,自己是个图谋行凶之人, 怎么偏生就遇上这样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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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的顾虑不错,方丞此举,虽像极了坊间那些名流大亨狎妓猎艳追舞女捧戏子的手段,但背后却是一片苦心。
他想用这种看似蹩脚的方式倒逼西门,一来阻止她杀人,二来促使她来找他。
调查苏韧案有风险,稍有不慎便会被特务盯上,只能从西门音入手。
前次提及砒霜,西门百般抵赖,可见正常手段是不能让她松动的,为此,方丞决定“你抵赖我便使赖”,你要低调行事,我偏帮你张扬起来,送家具若是不奏效,后面再添新法,不信她能沉得住气。
他是铁了心要阻止她做糊涂事的,他爱的女人,他太了解她骨子里的善良,如若不是万般无奈,她绝对不会想到杀人,可若真杀了人,以她的性格,这辈子都抹不去阴影,余生背着精神包袱度日,她的人生也就完了。
而如今,他来了,万般无奈都有他来扛,他不会让她手染鲜血的。
多谢造化,让重逢不晚。
这些天他夜夜梦到她,如胶似漆,云雨缠绵,莺声呖呖,亲热之态与从前别无二致,他真想快点与音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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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市口大杂院笼罩在暮色中,房东和苦力都已散去,院子里拉洋车的、做暗娼的、天桥卖艺的,皆各暗戳戳端详北屋那扇绿漆斑驳的木门,太奇怪了,没见过穷到住杂院还被房东奉为座上宾的主儿。
小孩子妞儿和虎儿更不懂避讳,直接杵在窗户旁不肯离去,他们没见过彩色屏风,渴想着看看上面绘着的鸟儿雀儿。
屋子里,西门音一筹莫展地扶着额头闷坐,她母亲虽也忧心,但却不似她那般焦灼,隐隐的,西门太太竟有点不该冒头的心思浮出。
此时此刻,暮色朦胧,院子里大人小孩的目光频频射向她们这间屋子,而她们娘俩的目光则时不时地投向窗外的小东屋。
小东屋沉寂寂的,苏明已经被肃奸委员会拿去两天一夜了,如若明早依旧不放回,那么十有八九是用刑了。
苏明那样的千金之躯,万万抵不住刑讯逼供,一旦招供了,那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了,不过眼下消息还没有传来,西门音告诫自己必须沉得住气。
一夜无眠,方丞的座钟在这间简陋的小北屋磕托磕托地响着,衬得人心更加忐忑。西门不到五点便起床了,今天福贵儿伤了风寒告假,她无须去金家授课,直接往辅仁大学去了,校役刚刚把教工办公室打扫过,地砖还积着水洼,西门音放下书袋和手套,向电话走去,想趁着办公室无人给方丞打过去。
然而踌躇很久,电话终是没有拿起来。之前几次见面,都是方丞主动,自己只管防范,这回不一样了,她需要套方丞的话,这就有的思量了,话说多了不妥,说少了则……左思右想之下,她决定还是先把人约出来,见面后再相机行事。
她手上握着一张片子,是从家里的三屉柜抽屉里发现的,想是海东前次登门时留与母亲的,早上她随手拿出来,此时照着上面的号码拨过去。
原以为该号码是办公室的电话,接听的一般先是襄理或者秘书。但没想到电话拨通之后,传来的竟是方丞的声音。
“哪位?”
西门一愣,她哪里能料到,这张片子是方丞专为她和她母亲特印的,上面的号码是香山别墅卧室的。
方丞的声音慵懒沙哑、睡意朦胧……
这一声,如同石头丢进水塘,把沉在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呼啦啦漾了上来。西门音应激一般慌忙扣下话筒,因为扣得不准,没能将电话挂断,又慌得拿起话筒狠挂了一下。
只有她能听得出方丞此时的沙哑跟感冒所致的沙哑是不一样的。在她的记忆里,这种沙哑只在方丞纵欲过度的情况下发生。
那时候两人刚刚偷尝禁果,都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前所未有的刺激让他们整天像馋猫一样,每每从前半夜鼓捣到黎明是常有的事。当时方丞的生意刚有起色,找上门的生意伙伴多了起来,于是有那么一阵子,他是白天伺候生意,晚上伺候她,过劳了倒也不挂相,唯一的反应就是嗓子沙哑,而这沙哑听习惯了之后竟然觉得蛮性感。
海东曾经傻乎乎地以为方丞反复感冒,还烧了生姜水提醒他记得吃……
西门音摇摇头,想自己真是急病乱投医,怎么就信了什么唯一、什么真心的鬼话,本就不该想着找方丞啊……虽然人在身上着火的时候都想往池子里跳,可对于自己来说,久别七年的方丞可能已经是个鳄鱼池。
她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忽然,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她一顿,办公室很少这么早就有电话进来!
她接起了电话,但没有出声,静了三秒等对方的声音。
然而,说话的是方丞,说:“喂?”
西门语结。
是啊,以方丞的能力,怎会查不出哪里打来的电话,从辅仁大学的教职室打电话给他,除了她西门音还能有谁。
方丞又说:“音音?”
西门顿时喉间发紧,这声唤在七年前不过是顶平常的一件事,在三天前瓦岔胡同汽车上强吻之前唤出口时甚或还惹她不适,可现下,却掀起她心中一场海啸,仿佛刻意尘封七年的某种东西忽然决堤,她发现这些年、这七年,自己在骗自己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你给我打电话了?”
西门音回神, 带着微不可察的哽咽说了声“嗳”,勉力将心中的那股暗潮按捺下去,才解释说:本想叫他来拿外套的,结果拨通了电话才发现早上出门竟忘了把外套带来,所以就挂了。
方丞对此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道:“我们见个面。”
“我有课。”
她不是想要拒绝他,而是现在心情复杂的不可思议,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往前迈这一步。自己的处境如此危险,方丞如果不可信,自己怎么办?方丞如果可信,连累了他怎么办?
然而电话那头的方丞根本不容拒绝,说:“那就下课后,我在学校外面等你。”
说罢,直接挂了电话。
第29章 辅仁大学壹
北平早春的气候向来变幻多端,昨儿大风肆虐,今儿漫天飞雪。
方丞坐在香山别墅的露台上喝茶,视野辽阔,白茫茫一片,远近的山树顶着雪团杈杈桠桠地立着,有一种长着红色小嘴的鸟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专挑冬青果子啃。
西门在辅仁每天两个钟的课,晌午一堂,下午一堂,方丞不急着出发,他要见她,自然选下午课后的大片时间。
山路蜿蜒,一辆黑色汽车渐行渐近,直到在别墅门口停下了,是从东交民巷的洋人理发店请来了理发师。
理完发是十点半,他让后厨传饭,吃罢中饭洗漱一番,然后兀自出门了。
海东急匆匆追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件黑色大衣,说:“三爷,您忘记外套了。”
方丞头也不回道:“不需要。”
海东说:“雪大路上不好走,还是我陪您去吧。”
“不用。”
“那,还是把外套穿上吧,真挺冷的。”
“不冷。”
“当真很冷,刚我去接洋人的时候……”
方丞已走到他那辆黑色道奇车前,撂下一句“话多”,然后跨上了驾驶位。
海东一顿,这才发现,穿着高领毛衣和白色西裤的三爷,比平时西装革履要年轻英俊很多。敢情三爷是为了俏啊?
三爷已经绝尘而去,海东拎着大衣看着那黑色道奇穿过镂花大铁门,沿着雪雾朦胧的山路,蜿蜒向下。
说实话,今儿着实很冷,西门散了第一堂课已是晌午十二点,然依旧呼气便成白雾,从学校甬道上匆匆经过的教员和学生冻得直搓手。
西门回到办公室把从家带来的饭盒子拿出来,她之前住在东城的时候尚且不愿浪费时间回家用中饭,而今搬到齐化门就更不必说了,在火炉上把饭盒煨了煨,勉强充饥,办公室的其他教员出去用饭还没回来,趁着这个清净功夫,她开始做下午的讲义。
一点多钟的时候,同僚陆续来了,西门准备提前去教室,不料刚理好讲义,门口进来一位太太,是她国小同窗乔玉容的母亲,当年两家十分熟稔,抗战内迁时还一度同舟,多年未见,她微笑起身打招呼,唤了声伯母。
哪料乔太太忙着跟庶务道喜,竟没看到她。
“恭喜恭喜,听说秦先生昨天发表了校务长,你们年纪轻轻的,大有可为啊!”
乔太太的声音不乏知识分子的端庄,但难掩势利,她刚才并非没有听到西门打招呼,但着实是懒怠回应。西门音过去和她家三小姐玉容过从甚密、非常要好,本来平起平坐的俩个小姑娘,西门却忽然在十四岁时因算学出众被招进了大学,那种一骑绝尘真够人受的,心性要强的乔太太很是拈酸了一阵子。
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料不到西门后来落魄到不可收拾,好端端的牌打了个稀烂,十六岁跟着有钱人私奔,十八岁被抛弃,而今灰头土脸……
乔太太是半个知识分子,她先生从前在大学任教,因为手眼活泛,升任了教育次长,两口子深知近朱近墨的利害,有用的人可以共事,无用之人必要远着,尤其落魄的人向来会挑老熟人祸害,自家女儿如今嫁的风光,可甭叫这种没所谓的旧同窗给盯上,回头借钱借物的,该理会还是不理会?
索性不打招呼罢了,目不斜视,只管和庶务说话。
西门哪里晓得乔太太这番心思,只当是忙着跟庶务说话没有留意到自己,想她即刻会不经意看到自己,便只好含笑稍候片刻。
庶务王女士是借着丈夫的光在辅仁谋的缺,没有教学任务,闲人闲差事,逢着有人来聊天总是一百个高兴,问长问短,得知乔家的小姐一个比一个嫁得好,且四小姐刚刚订婚,未婚夫年纪轻轻便又是一位税收机关的委任官,前途不可限量,不禁夸赞一番,说:“打小就看出令千金们都有当阔太太的命。”
乔太太谦虚了一回,随即说起正事,她今儿前来,是为了家中老五乔木兰罢课的事。
庶务闻言,说:“这种事您不消挂心,他们是为了教员欠薪罢课,已经过去了,从前我们读书时也一样,一会儿为了抵制日货罢课,一会儿为了闹外交罢课,不稀奇的。”
乔太太的反应很含蓄:“不瞒您说,木兰的性子,断不会掺和罢课,怕是交友不慎给带的,所以我今儿来,就是想了解了解她平素在学校的交际范围。”
其实乔太太来学校真正的原因,是调查她家木兰的恋爱对象。
木兰最近在闹自由恋爱,起先乔太太并不反对,因为男方据说是伍氏一族的小少爷伍一帧,家世显赫,友亲发达,但前日家仆无意间听到木兰打电话,猜测木兰是拿伍一帧做幌子骗父母的,小丫头真心思慕的是个镖师的儿子,那怎成呢?简直拉低自家的门风!
这叫乔太太十分不快,只是家仆的消息未必真,直接审问木兰不会交待的,于是乔太太才亲自来辅仁一探虚实。
她专注于自家小小姐这件事情时,还当真把屋里其他人忘了一干二净,包括她不愿与之共事的西门音。
这就苦了西门音,她本想着插个空和老同学母亲打个招呼就去上课了,三五分钟的事情,但乔太太和庶务聊天聊的一句赶一句,她全然没有机会插话进去,然她已开了口,离开或者做别的都不妥,竟是将自己架在这儿了!
于是最尴尬的一幕就在这办公室出现了,坐下不是,候着不是,旁边伏案批作业的男教员都替她难受。
幸而外面打了钟,她得了借口般拿着书袋出去了。
走出外廊才发现忘了讲义,只好又返回去拿。
结果人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便听到乔太太颇为惋惜地说:“她啊,我是看着长大的,孩子糊涂,同窗好友嫁政要的嫁政要、嫁银行家的嫁银行家。偏生她一步错步步错,现在二十五六了吧,才出来抛头露面地挣嚼谷,唉,说不准这也都是命呐。”
西门心中一冷,方才明白乔太太并非没有看到她,而是不想和她打招呼,还在她离开后和自己的同事翻她那些旧黄历。这些年来,她遇到的故交,不止一个乔太太,也不止一个两个如乔太太这样待她,早些时候她还会伤心、愤怒、难堪,如今只觉得无谓。
她当下觉着扎心,不过转瞬也便不以为意,自己愁云压顶,没有精神去计较这些俗世烦情。
她神色自若地推门进来,而乔太太和庶务见她返回,均闹了个大红脸,乔太太继续假装看不见是不能够了,虚礼道:“哎西门姑娘,你也在这儿教书啦?”
乔太太做过次长夫人,举手投足总是习惯性地透着德高望重,换成别人在背后讲人闲话那叫非议,但换成她这种端方持重的长者,不唯不算嚼舌根,还透着点悲天悯人语重心长。
西门点了个头,拿起讲义离开了。
第30章 辅仁大学贰
乔太太和庶务十分尴尬,究竟是教书育人的地方,闲言碎语有辱斯文,俩人瞬间回归师者尊容。
庶务引领乔太太到木兰的教员办公室后便离开了,乔太太同教员旁敲侧击了半天,没得到什么信息,这让乔太太更为忧心,她家女儿个个生的可人,小五尤其出众,平日走在街上都被路人垂涎万尺,电影公司踢断了门槛,娇美如此,放在这男女同校的学堂里,哪有个省心的。
告辞教员离开时,木兰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踏雪赶来,嗔母亲小题大做。
乔太太不会当着外人调教女儿,好声撮哄着出来了。
此时上课时分,校园里人不多,乔太太刚出来便被远处玉兰树下一个高大的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大雪初停,校园里银装素裹,那个男人正背对着她们在仰头端详一棵参天大树,乔太太看那背影有一瞬的熟悉,但细看却又想不起来――棕色毛衣、白色西裤,系着一条男士羊绒围巾,风度翩翩、似乎很年轻,但手上擎着的粗大雪茄却又透出一股大亨的气势。
乔太太阅人无数,对于这个背影却难下判断,文人不像,政客不是,商人也似乎不大象。
但总觉得第一眼那种熟悉诚不欺人,不由得再看过去一眼,可巧对方转回了身子。
乔太太眼睛一亮,怪道熟呢,原来是大实业家方丞。
当年乔家内迁时乘的便是方氏的轮船,那时方丞虽然刚刚二十出头,却已是平津一带的知名人士,即使轮船后来在汉口被炸毁了,也是诸多父母看好的才俊,乔太太还曾动过撮合自己大女儿和他的心思,得知其有婚约才便作罢的,谁知西门音扑了上去,闹个始乱终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