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原本是个乐天派,身心复原能力极强。上次被特务们带去审问,活活扣了三天,回来的时候人都蔫儿了,然而一做起生意,又生龙活虎了,把那满脑门子关于汉奸案的官司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可刚才给特务们这么一出现,各种糟糕的记忆瞬间又涌了上来,把她整个人又拽回到了提心吊胆的状态。
她敷衍几句把朱姥姥支开,然后自己爬上对面胡同的门楼抱膝而坐,她晓得一个行侠仗义的人不会是坏人,但那个人要是知道了自己是汉奸娃,还会不会帮自己呢?
不行,这个人绝对不能被特务找到,但是……
特务们火眼金睛,这么持续不懈地找下去,除非那男孩故意躲,否则没有个找不到的?
咋办呢?
她苦思冥想,得出两个结论,要么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把那小子灭口;要么做个女流氓,施展风月魅惑手段,把那小子拿下!
杀人灭口那是极难办到的事,还是勾引人容易些。反正林家少爷的婚事是不成了,我自己趁早捞一个得了。
想到此节,她忽然就乐观起来,双手一拍,自己在高高的门楼上激动不已,如果那人做了自己夫君,一可以替自己保守秘密,二可以替自己做打手,去找那些拿走方音体情诗的家伙索要西门老师的情书,好处多多……
还有!回头想想,那天晚上,因是角度的不同,那人并没有看清她的长相,但月亮照在对面,她可是看清了他的长相,当时紧张顾不上花痴,现在想来,那可是一张好看的不得了的脸哇。
身手好,长得好,这个买卖能做,相当能做!
她乐不可支,仿佛已经得手了一般,小虎牙狡黠地笑起来,但一股冷风迎面吹来,忽然就蔫儿了,勾引是不错,但上哪儿勾引去啊?
那人姓甚名谁?现在何处?自己能不能赶在特务之前找到他?况且寻觅一个人需要大量时间,逃学到没啥,只是自己的绢花咋个卖?
这些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苏明抱着头苦思冥想,试图能找出可行方案来。
林海潮哪知道自己被苏明如此惦记着,他和伍一帧勾兑一气,决定让伍一帧勾引明红杏出墙,然后再以不守妇道为由怂恿父母退婚,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伍一帧去清心女中大门口停车,企图散学后跟苏明搭讪,不料回回扑空,经过打听才得知苏明天天逃课,根本不走大门,都是翻墙走的。是以今早他改在早晨上学时便过去,但差等生苏明迟到早退家常便饭,今日敲钟半小时后才赶来,本就着急,再被他一堵,伍一帧直接被当流氓吃了一脚踹,等他反应过来时,苏明早一溜烟跑进学校了。
回来跟海潮汇报,海潮气无语,派兵遣将去勾引,结果连话都搭不上一句还挨一脚,不服气,决定御驾亲征,陪伍一帧一起出马,其实是监工,他认为伍一帧不是勾引不着,而是不卖力。
俩人驾车前往清音女中,这次不等散学了,林海潮让伍一帧直接去校役那里通融,说是苏明家的表兄,从山西过来找她,让她出来一下。
借口倒是好借口,不过校役去了一圈回来说:“没找着人,教员说晌午还在教室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八成儿是又逃课了。”
林海潮和伍一帧好不泄气,本来打算今日就此作罢,但伍一帧来时又是头油又是发蜡,把自己打扮的风流俊俏,觉得今日要是再连面都见不着可就太浪费自己一番风采了,于是对林海潮说,索性傍晚去吉市口胡同堵她得了。
“就算她白天既不上课又不回家,晚上总要回家的。”
是个办法,于是二人一脚油门便往齐化门方向去了。
不巧的是,刚到齐化门附近便一眼瞧见前面有辆车十分眼熟,细看之下发现竟是方家三爷的,海潮最近尚处于离家出走状态,要是给师哥海东看到了,立刻马上就得给押回去。于是他俩赶紧把车撂下,二人蹑足往街边的一爿五金店里缩着了。
眼看着师哥驾车在算命摊子前停了一下,又驱车扬长而去,两人才放心出来。眼下还不到傍晚时分,苏明还未归家,左右都得候着,时候还早,他们在茶摊坐下要了大碗茶,还没吹凉,那辆车又回来了,他俩连忙埋头,顾不得烫就往嘴里灌,开车的师哥海东压根儿没看见他俩,径直驱车走了。
两人被烫的够呛,刚要起身,又出变数,方先生从街那边款款而来,这人天天和师哥在一起,给他看见也不行。
原本海潮给家里放风过去说的是自己去广州投军了,可千万不能在北平地面儿上给熟人发现!于是俩人埋头对着两只空碗做喝茶状,方先生倒是没发现他俩,从他们身边擦过,又紧挨着身后的算命摊子停下了,叫他俩走也走不了。
面前的橱窗玻璃是方先生和算命先生的倒影,他俩偷眼瞧去,算命先生恭敬地招徕生意道:“你先生人物风流,此来是占事业?还是占子女学业?”
海潮心想:什么狗屁倒灶的,三爷富可敌国,还用得着占事业?占子女学业更离谱,人家还没结婚呢?海潮打小就听家人说三爷性格尊傲,此时心道:老骗子你马屁拍不对可要吃瘪的!
果然,三爷冷声说:“我就不能占姻缘吗?”
方丞从前不忌讳年齿虚涨,直到意识到他那位不知名的情敌似乎比自己年轻几岁,才成了忌讳。
这算命老头一上来就要给他占子女,显是把他看老了,想不生气都难。
算命的老头很冤枉,心想这人这口气,怎么上来就抬杠啊!
不过吃江湖这碗饭的,啥场面没见过,老头依旧满脸堆笑:“占得占得,你先生丰神俊朗,怕不是有离异之苦恼,想必是想纳一房妾室……”
空气诡异地沉默,老头几乎感受到脖颈发凉,过半晌方丞才咬着牙道:“我还偏不是离异,也不是纳妾!”
抬杠的意味更加明显了,老头搔了搔稀疏的山羊胡,勉强笑道:“那老朽就请教一下先生的生辰八字。”
方丞报了生辰八字,老头子闭目掐指而算,心中飞快寻思,这人西装革履仪表不凡,一看就非等闲之辈,这个年纪怎会未成家,只怕是死了老婆,我若直说恐他不悦,若往好处说又怕他反过来说我算的不准,还是直说罢。
“哎呀……”老头子拈须掐指,一副通灵通神状,“不甚如意呀……”
“怎么个不如意!”方丞冷哼出声,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算卦,意在图一个彩头,没成想一上来就触霉头!
算卦先生闭着眼道:“命犯剥婚煞,娘子难到家,不是小人冲,就是父母卡。当时说的好,后来又放下,如果不解破,银钱也白搭。”
“哼。”方丞起身,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将软羊皮的手套脱下,悠悠道:“这条街市繁华的紧啊,你先生此地谋生,是不是挺安逸。”
算卦先生以为客人脱了手套是要取卦金,满脸堆笑道:“还过得去,还过得去。”
方丞向他看过来,面上一笑:“这条街是我的,明天起,你换地方吧,这里要拆建!”
林海潮和伍一帧闻言咋舌,心说还能这样啊,算出坏的就砸掉人家招牌啊这是!
老头的笑僵在脸上,不过究竟他老江湖了,倏忽掐指闭眼,道:“命犯剥婚煞,娘子难到家,不是小人冲,就是父母卡。当时说的好,后来又放下,如果不解破,银钱也白费。如果破得妙,洞房花烛到。啊呀……”他猛睁眼,“先生好事近了呀。”
海潮和伍一帧强忍住没有噗嗤笑出来,这么蹩脚的把戏,也真想不出方先生怎样还能有闲工夫跟这老骗子耗。
然而更离奇的还在后头呢,只听方丞朗声一笑,说:“老先生神机妙算,佩服佩服。”
好事近便够了,竟然连如何破法都不问,拿出钱夹,取了几张法币丢给去。
海潮和伍一帧大跌眼镜,我草还能这样!
方丞不去送围巾了,算是占卜给了自己启发,觉着此事还要稳着来,于是叫了一辆黄包车,打道回府。
林海潮和伍一帧目送那辆黄包车消失在人海,才自唏嘘: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看看人家方先生,那就一句话:这条街是老子的!
这不,卦象直接给他扳回来了!
第54章 左安门
西门太太送走特派员后,匆匆套上大衣,到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位于左安门的一家诊所,这是她兄长冯经纶开的老字号诊所。
大哥迎出来道:“洁如,音音料到你不放心会过来。”
话毕西门音也从屋里出来了,看看远处有路人走来,低声对舅父及母亲道:“进屋说吧。”
三人进了最里边的一间药房,关上门后,冯经纶打眼一瞧,道:“洁如,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西门太太手指紧紧掐着胳膊,焦虑而急切道:“大哥,我总觉自己漏了嘴,那两个特派员好好的,忽然打听起你,我们怕是给你招了麻烦。”
“这事我这半晌正跟音儿说着呢。”冯经纶想安抚她,但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凝重得很。
西门音比他们镇定一些,道:“现在是不能让舅舅再出面了。”
他们原本想由舅舅出面和金家交易房产,以便掩人耳目。可下午西门音为取信特务说了自己要去舅舅家,无意间将舅舅也暴露在了特务面前,以特工之机敏和严谨,势必要调查舅舅,届时若发现舅舅购买金宅,然后加以联想......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们也不敢冒险了。
西门太太一着急,害眼的毛病又上来了,揉着额头发愁道:“这可如何是好?眼看就差最后一步了,这……”突然,一个名字跃入她的心头,“音音,要不……”
正在沉思的西门音却先说话了,道,“妈,我去找戈亚民。”
西门太太一怔:“哦,我竟忘了还有他。”
西门太太刚刚想到能替他们出面买金宅的人其实是方丞。
这想法看似大胆,实则最最妥帖,金家老宅十多万,这样豪横的价格,花落名不见经传的神秘买家,还不得变成全城议论的焦点?反观方丞,富可敌国,十万大洋的房产买卖放在他身上稀松平常,断不会让人起疑。可音音宁可找戈亚民都不找方丞。莫非她真的不爱方丞了,完完全全把他当作了外人?
西门太太想问,可又觉得都这种时候了,音音的考量自有她的道理,踌躇片刻,只提醒道:“这十万大洋的事,戈亚民可知道?”
西门语塞,被戳中了心病。
戈亚民岂止不知,她怕拖累了戈亚民,连金家卖房一事都未知会他,如今自己独自筹够了钱,还是问方丞拿的钱,戈亚民那样骄傲性子的人,怕是更难接受......
罢了,大事要紧。
“我再同他解释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西门弯腰去拎那钱箱子,又不忘嘱咐母亲,“妈,今晚您早些歇着吧,我有可能回不来。”
她与戈亚民见面本就不易,如今被中统军统两家特务双双怀疑上,更是要慎之又慎,不敢用电话或者信笺联络,只能去老地方守株待兔。多久能等到,她心里也没数,更不想让母亲在家着急。
“他们的工作,日夜颠倒是常事,我不一定能即刻等到的。”
“你就非得去吗?“西门太太说不清自己在担心什么。
女儿没有回答,壁上的挂钟咔哒咔哒地响着,时间不早了,她说:“这一箱子大洋我先去存起来,放在家里太危险。”
她说着从手袋里拿出印有方丞签名的现洋提取单:“索性和这九万多存到一起,只要有方丞的签名,到时支取是和携带现洋一样方便的。”
说罢,出去了。
西门太太愣怔――音音这哪是不信任方丞,根本是太信任了,信任到说起把救命钱放在方丞银行时自然流露出一股想当然的安全与妥帖之感,仿佛方丞是她的大后方。
是了,方丞怎么可能不让她信任呢?之前大洋刚拿回来,西门太太留神看过,一箱子大洋,钢印各不相同,可见方丞是猜到这钱的用途不能见光,特意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这要换成别人,肯给就不错了,他还想着规避统一编号,以便音音取用安全……这哪是掏钱,根本是掏心掏肺!
这样值得信任的人,音音却宁可冒险找戈亚民都不让他出面……莫非是太在乎了,在乎得不敢让他担这层风险?
*
海东回到香山别墅,象征性地找了找那只根本不存在的围脖,不知道怎么跟三爷交差,也参不透三爷为啥要撒谎遛他。枯坐一时,听见外面有车进院,竟是三爷回来了。
海东迎出去说围脖没找到。
三爷春风满面,说:“不用找了,过来给我办点事。”
说着进了书房,海东跟进去后,见三爷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厚账簿,翻开后里边掖着一大把碎纸屑。
海东脱口道:“这是什么?”
“契约书。”
“啊?谁手欠撕这么碎!”
没答案,三爷只叫他过来好生坐下,从抽屉里找出一盒外国胶水,然后找了一张白联纸,把那些碎纸屑放在上面,一小片一小片、拼图一样拼起来,他拼一块,让海东帮忙粘一块。
千言万语的情书八成儿已经被西门烧了,过去的念想和见证只剩这么一点了,都怪自己一时冲动撕得粉碎,现在还得费力再粘回来。
电话忽然响了,他腾出手接起,是黄春打来的,说:“奇也怪哉,西门竟然来远丞存钱,那些钱不是从您那儿拿去的吗?怎么竟又存回来了。”
方丞闻言也感意外,先前那样着急地要钱,现在又存起来了?
“这些天你们盯梢有没有新发现?”他问电话那边的黄春。
黄春说没有,“西门基本维持着三点一线,吉市口大杂院到辅仁到金家。”
“吉市口、辅仁、金家……”方丞沉吟着,西门如今还在金家教书,这倒让他有些意外。金先生向西门求亲,以她的性情辞馆才合乎情理。莫非金家有什么“香饽饽”在?
他之前让黄春将金家的人查了个底朝天,清清白白,和汉奸案扯不上一点关系。究竟是什么叫西门宁可忍着金先生的觊觎也要留下,宁可放下尊严来向自己借钱也要……等等,钱?
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关节。
“黄春,你上次说金家要卖那座大宅门?”
“可不吗。他家三房和四房的家眷已经迁入新宅了,老太太和大房殿后,也马上就要搬走。”
方丞闻言,茅塞顿开。
“好了我知道了,西门现在还在柜上吗?”
“刚走。”
“那就随她。”想通了西门的目标,他更觉乐观,西门把如此重要的一笔钱存放在他的银行,恰恰是信任他的一种表现。
可黄春究竟局外者清,认为事情有些蹊跷,挂电话前说:“西门离开时,我看她神色不大对,是不是该派人跟一跟呢?”
方丞想了想,默许了。
挂机后,仍在琢磨金家卖宅子这件事,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胜券在握,接下来当真要应了算命先生的那句话:好事近,洞房花烛指日可待,心中欣慰,以至于夜里梦到与音音鱼水之欢、蜜里调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