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屋西门音和她母亲此时也正望着窗外的苏明,恻隐之心也是排山倒海。
这时院子里的小花驴刺拉拉鸣叫了起来,西门见它试图去啃晾衣绳下边砖缝里的干草,担心小四儿的衣裤被蹭落,于是出去取。
小花驴又闻到生人的味道,头高高扬起,朝西门打了个鼻喷。
明怕吓到老师,喝骂:“你这畜牲,后退。”
“没事明。”西门倒不至于被一头小花驴吓到,她定了定心神,见明总和一头驴过不去,也猜到她更多是在撒气,到底是个孩子。
西门看明的脸憋得通红,还在恨恨地瞪着花驴。终是感性压过了理性,说:“到我屋里来。没吃早饭吧?”
明眼圈顿时红了,家中破产这半年来,饥一顿饱一顿,还哪有一日三餐的规律,又有谁问过一声早饭。更何况,挂心自己餐饭的人……
等从回忆里拔出来时,明已经坐在西门老师家餐桌前了。西门家的早餐很简单,一碗棒渣粥稀得映出人影,几块儿白薯-一大家子分的,另有几个窝头,一小碟咸菜,西门老师的碗里只余下了贴底的粥,明摆着是匀给了自己。桌子不大,加上她之后就更显逼仄,几个半大小子挤成一团,紧贴着手臂,西门太太凳子抽得老远,谨之……谨之呢?
刚要问出口,门帘掀起,谨之跑回来了,还拿着两只热腾腾的枣儿窝窝。因着各种不可说的原因,西门现在算是最了解明的人了,她明白明现在的处境和顾虑,因为了解所以心疼,又不好开口安慰,便想着买些甜口的东西哄哄小姑娘。
她把枣儿窝窝递给明,柔声道:“哪,吃点甜的。”
明鼻子酸酸的,推辞道:“给弟弟们吧,正长身体呢……”
她话还没说完,除了小四儿和西门老师,桌子前的人就都找借口走了,温课的去温课,忙活计的忙活计,西门将枣儿窝窝递给明:“这是特地给你买的,快趁热吃吧。”
明推辞不过,热乎乎的窝窝就被塞进了手心,像个小手炉一样温暖,她掰了一半塞给旁边吸着口水的小四儿,才吃起来。她又想起来昨晚那个梦,可现实却与梦境截然相反,西门老师眼里的心疼是那么真切,眼前的饭菜虽不丰盛,却格外珍贵,明心里那个怀疑不由摇摇欲坠。
北平的枣儿窝窝里果脯用得是红枣,绵白糖浓郁、枣味香甜,她的舌尖心头都甜丝丝的,西门老师怎么可能是神秘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
穷人张罗事情向来从简,甚至连笑脸都省略了,朱氏全程木着个脸,就把自己和胡老汉的事情敲定了,十几分钟后,朱姥姥看娃,朱氏和胡老汉去天桥裁衣裳、打卦看吉日,去了回来也不过仨钟头,朱氏始终铁骨铮铮面无表情,奔赴刑场一样。为了两个幼儿,她也是豁出去了。
过门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到时朱大舅的黄包车拉不了恁多人,老汉于是把小花驴留下了,回头朱大舅拉朱姥姥和小娃,朱氏骑驴,也就齐活了。
胡老汉和朱姥姥一走,院子里顿时静下来,吃完了枣儿窝窝,明已经不再愁闷了,家没了,怨天尤人有啥用,以后更得靠自己了,赚钱去,于是告辞西门老师,挎起花布口袋去卖绢花了。
西门也拎了书袋出门,今天是礼拜天,本是不必去辅仁的, 只是辅仁办公室是她与戈亚民的“联络点”,金宅突然被方丞截胡,自己这边担心暗处有眼不便主动联系,但她相信以戈亚民的敏锐一定会发现端倪,料想这几日他一定会联系自己。
然而,办公室毫无信笺痕迹。
这让她不安了,当第二天第三天方丞仍然没有动静时,她就不由有点忐忑了,方丞的脾气她再熟悉不过,昔日吵架过不了半日他就要用各种方式来引起注意。况且他们曾经那样的心有灵犀,方丞岂会不知她想要拖延,又怎么会纵着她这样久,眼看金家将要搬迁,这档口可不能出变故,她必须得去方丞前面探探虚实,适当示弱一下。
礼拜二的课少,她下了第一节课后打算给方丞打个电话,经过办公室走廊时,见有几个老师在报栏前窃窃私语,但看到她走来时却立刻噤了口,委实奇怪,又想到今天授课时,有几个学生的精力也是全然不在课本上,一个个盯着她傻笑。越想越不对劲,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还是方丞前日给她买的那一身,照说学生们的新鲜劲儿也该过去了啊……
她当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和方丞热恋时的情信即将见报,她这边事情多也便无暇深究,课间做讲义的间隙,她给方丞打了个电话,仆妇接的,说三爷去戏园子了。
方丞听戏?她觉得怎么那么怪,但又不好说什么,请仆妇等三爷回来后知会一声,就说她来过电话,左右她也低头了,没找着人可也怪不到她。
然而直到翌日中午,方丞也没有返来电话,这就极其不妙了,明天便是金家搬走的日子,这样下去,明天不知自己要如何大费口舌了。
她于是再次打电话到方音墅,这次是海东接的,说三爷在洗澡。
“等会儿出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
海东为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实诚,哪怕隔着话筒,西门也能感受到他一如九年前那般质朴。他嘴里的话从不会有应付客套那一说,她稍稍放了心。
别墅那边,海东去瞧盥洗室的门,说:“三爷,您好了吗,西门刚打来电话了。”
浴室传来声音:“就说我去六国饭店跳舞了。”
“啊,三爷你要去跳舞啊,你不是跟周经理约好今儿盘账的吗?”
里边无语了好一阵子,然后咬牙说:“叫你说跳舞就去说跳舞,废柴玩意儿!”
海东平白被骂,不满地嘟囔一声走了。自己打电话给西门,说:“三爷原本约了周经理盘账,可听见你打电话,又说要去跳舞。”
方丞裹着浴巾出来,正正好听见这句话,气得扶墙。
第74章 方音体叁
有心骂他个狗血淋头,但没用,徒生一肚子气!除非揪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教,否则永远不肯撒半句谎!
“海东,给你派个差事。”他向内心妥协了。
“啥差事。”
“最近回东城去住吧,打探太太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他需要尽快定结婚吉日,但母亲那里不松口,他不好僭越,正好把愣海东用这个借口打发走。
海东应下,临走前不忘嘱咐说:“那三爷你最近少出门哈,今儿的报纸看了吧,门头沟的胡老板又被绑票了,市面上银根一紧,这茬子事儿只会多不会少……”
方丞打断,说:“赶紧走你的!”你三爷宁可被绑票也不想被气死。
海东回城后,他师傅打发了两个小师弟上山来照应,黄春也来了,方丞立刻问起野男人的调查进展,黄春遮掩说还没什么眉目。“那些个吃特务那碗饭的,着实有些狡猾。”
方丞闻言沉吟,穿着睡袍在那里抽烟,端详着野男人的那半个身子的照片。
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料到是西门的,于是对黄春说:“你接。”
黄春会意,接通电话果然是西门打来的,黄春得体地道:“哦是西门小姐啊,找三爷?”
黄春捂住话筒,请示方丞,方丞道:“就说我去跳舞了。”
“三爷他去跳舞了,嗳是,刚走。明儿您要上山来?那回头我请示请示吧,三爷不一定有时间,嗨,甭提了,重庆范小姐不是最近来了吗?狗皮膏药,给三爷闹的,打发不开!哪个范小姐?原来您不知道呀,那……唉,瞧我这张破嘴,您别往心来去,男人嘛,谁没几个红颜知己,要娶回家的才是正头妻心头好,总归我该死,我掌嘴,您可千万别跟三爷闹,不然三爷准饶不了我!”
不同于愣海东,上午那一通电话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怕已叫西门察觉到方丞在晾人,听黄春这一通油光水滑的应对,方丞才满了意,谱摆到这个份上,不怕她西门不着急。
黄春挂断电话后,二人谈回正事,方丞指着那个野男人的照片道:“接下来你进一步缩小调查范围。”
黄春头疼,说:“实在不好查啊,那些特务和普通兵油子不一样,他们……”
“别给我说这些泄气话,去想办法!把椅子背回去想!”上午海东给他受的气,迁怒到了黄春身上,说:“下次上山别又白纸一张。多少得给老子捞点东西回来,再空跑上来我可就要骂娘了!”
这是不能再糊弄了,黄春正想着怎么回话,幸好电话又响了救他一回场子,他接起,但不是西门的,而是海东打回来的,他于是交给三爷。
海东说:“三爷,幸好您叫我回来了,可不得了,家里乱的一锅粥哇!”
“怎么了?”
“太太把老爷从医院弄回来了,让老爷劝您打消跟西门结婚的念头,说西门是个痨病鬼,要不得!”
“那这老两口不应该是一个战线吗?怎就乱起来了?”
“唉,还不是太太提起去年您订婚那茬子事儿,才给聊崩了!”
“痛快说话!”方丞呵斥。
海东也想痛快说,可是今天鸡飞狗跳,老爷太太斯文扫地,说出的话已经不宜下人口传,他再笨也懂个礼数……
“你三爷没工夫听你拉锯!”给三爷这么一喝,海东也就管不了那许多了,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在说起西门时太太老爷两人倒是同心同德,可随后就聊得不太投机了。二人都知道此次急着结婚还不只是儿子恨嫁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为资产出走打掩护,所以如今西门不行,还得再给找个新的结婚对象,只是这对象又不是大风能刮来的,上哪找一个既登对又能尽快上马的主儿呢?
太太说现成有一个。
老爷以为是金文兰,当下就否决了,那姑娘有骨气的很,前脚给三爷闹那么一出,他便是二郎神下凡人家也不会再回头的。
太太说不是她,是另一家世交,关家的。
去年在重庆时方太太催婚催得紧,硬是给三爷挑了两位合适的名门小姐,一位是北平内迁到重庆的富商名媛关二,一位是南京大要的千金陈某。太太看好陈某,但三爷中意关二,太太也没敢勉强,爽利答应了,谁知临到订婚前一天三爷又反悔了,本还担心被戳脊梁骨,可巧赶上小日本被老美丢了原子弹,这个消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便无人注意三爷的那次悔婚,随后人们庆祝的庆祝,张罗着北归的北归,三爷的婚事也就又搁置了。
老爷这九年一直留在沦陷区,对家眷们在后方的事情虽然知晓一二,究竟细节有限,此时听太太说起来,不觉问:“这头里没应了关二小姐,现下找回去还能成?”
太太说准保成,原来,上礼拜关家从后方回来了,关二小姐头一天在西苑下飞机,后一天就到五小姐家登门拜访了,她俩虽是同过学,但没什么交情,此次登门关二小姐也不卖关子,直言是为三爷来的,她说和三爷相处那一程子非常融洽,不明白为什么没了下文。如今听说三爷依然单身,想让五小姐跟三爷通个气。
方丞听着电话揉眉头,感觉到自己就活该一点秘密都藏不住,前些日五小姐确实也来电话跟他说过这件事了,他也托她谢谢关二小姐的厚爱,告知对方自己已经心有所属,并祝人家早日找到好姻缘,这事情就不能悄无声息地过去一次,每次都得拿出来鞭一回尸。
他没好气,问:“这又怎样,这也能叫老两口开起火来?”
海东说甭提了,事情就是从这个关二小姐的话头里不妙起来的。太太正后悔说三爷那样中意人家二小姐,是自己不够上心,中间还想着让他去相陈家的小姐,不然早就成了。
结果老爷摇头,笃定道:“恐怕也没多中意,不然老三那个操蛋性子,真要喜欢还能由着家里摆布?”
太太说中意是相当中意的,请人家吃咖啡不知吃了多少回,美军俱乐部跳舞不知多少回,他是多忙的一个人,一个月家都回不了三趟,愣是跟关二小姐来来去去无数回,这不是喜欢人家怎的?
老爷听了则不然,喟叹道:“年岁大急着结婚不得已罢了,至于喜欢不喜欢的,那都是你们妇人们惯爱猜想的风月假象,男人嘛,一旦前头有过刻进心窝里的一段劫数,后面就无所谓情不情的啦,给前面燃尽烧完了,剩下的不论娶了谁,都是搭伙过日子……”
话说到这里,太太的脸色已然开始不太对了,可老爷这边说着说着竟仿佛触动了内心什么东西,竟还失神起来,悠悠道:“看着儿女绕膝和和美美的,其实跟情不情的没关系,说白了那就是责任,有了孩子虽然也算是有情了,但跟那种男女情不一样,是靠孩子血缘牵扯到一起的夫妻亲情,你们还别不信!”
太太忍无可忍,直接点燃了,说你倒是抱憾的很,错过了表妹后悔终身,可你若真是那对表妹重情重义的爷们,后头也不会接二连三地狂嫖滥睡狎妓睡舞女娶小老婆,固然娶我是父命难违,一个个香的臭的姨太太娶进来也是不得已吗?野种一个一个抱回家,保不齐哪个是替别人养的!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那绿头老乌龟!
方太太和方老爷一辈子不和,虽然俩人不耽误同床共枕也不耽误把孩子一个一个生出来,但两口子干架是家常便饭,之所以老爷子留在沦陷区不同家人往后方去,也是怕了三天两头的吵架。
最终太太撂下一句话,说不管是为了打掩护结婚还是为了活命结婚,总之痨病鬼是绝不要!
太太一走,六少爷又赶着话尾进来,把那一堆难听话对号入座了。
因着他长相猥琐,脑子也笨,没一点像方家人,背后不少人议论他是姨太太偷带来的野种。
他忌讳家里人提到野种二字,今天听到太太气急之下口无遮拦,他也就趁着人们散尽跟太太唱反调,对老爷说:“哪里话,三爷那么精明样人,能干出这等事,爸您那天不在家没见着,我是见着了,三少奶奶吧,乍看有点病西施的劲儿,但脱了风衣后那个穿旗袍的条儿,是又白又肉又软,哪有痨病鬼的样儿,那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三爷嘛,他能亏待自己!”
六少爷狂嫖滥赌,言谈向来粗俗,加上此时成心跟太太斗气,嘴上就更没了把门的,说得简直色情气。
不料门外有耳,不知谁跟太太汇报了,太太很快来了,几位嫡出的少奶奶小姐也来了,这可好,立刻乱成一锅粥!
“三爷,您赶快回来一趟吧。”海东说,“再不来家要被拆了!
三爷不响,揉着眉头挂机了,让黄春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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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仁大学敲了钟,西门音心事重重地走出校门,一路上时不时的听见抖空竹的声音。空竹是春天的玩意儿,但凡听见这声响,便意味着冬天已经远去,新的季节来了。西门心里更加紧迫了,三个月前她回到北平的那时候,天还飘着雪、寒风凛冽,可如今已是春天,她还在原地踏步,实在是由不得心焦。方丞原是个重大局的,不可能因为儿女情长耽误正事,但连着两天用这种没正经的托辞晾着她,就不是从前那个方丞的风格,究竟分别七年,任何人都会发生变化,物是人非是常态,自己是不是太盲目信赖他了?
一路心思辗转,直到回到家母亲叫她帮忙绕毛线,依旧两头三绪,大傍晚的,外面下起了雨,电闪雷鸣,人的心思更重了,绕出的毛线也一团乱。母亲盯了她半晌,正要说什么,谨之头上举着书包急匆匆地闯进来,西门太太一瞧,惊呼道:“啊哟怎的淋成这样了,快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