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报恩?”戈太太打断她,“你不配。”
话音刚落,一本方音体直接甩在了西门面前。
西门了然了,之前种种恐惧担心,为了不让事情发酵连夜冒雨上香山……此刻反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但又一瞬,她心底涌起了一丝五味杂陈的难过――既然戈家人知道了,那戈亚民也已经知道了吧?
戈太太见她若有所思,正襟危坐道:“亚民看重仕途,少年起便立志做经天纬地之人,一旦佟之甫死因曝光,他的前程将彻底毁灭,以他的野心,你觉得他能承受那种硬生生从云端坠入泥潭的反差吗?”
西门的眼底闪过复杂之色,道:“夫人,您说的都对,可现在肃奸委调查的重点在他身上,我怎能一走了之让他代我受过?”
“区区肃奸委要什么紧,他们没有查到的可能,此事我自有安排,你做好你该做的就行了。”
这是要为他们善后的意思,西门音了然,四目相对,良久之后,她先低了头,道:“谢谢您。”
谢谢您让我不用再纠结。
“我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承诺的表示吗?”戈太太看着她的眼睛。
西门没有回避,说:“我承诺,从现在起,断绝与亚民的所有联系,比五年前更决绝。”
戈太太一句不再多言,侧头对那位军人说:“可以了。”
军人会意,立刻去摇电话,先安排轿车去西郊机场,再打电话给某某申请军用飞机飞南京。西门看出来了,这次戈太太来见她,与五年前一样并未让戈亚民知道,她不由道:“夫人,亚民现在非常危险,军统和中统都在盯着他,如今戴笠一死……”
被打断!“戴笠死了,还有毛人凤,毛人凤不行,还有旁人,他危险与否,不在你能力范围!”
戈太太说这话的同时已经起身,心腹替她披上黑呢大氅,庄重威严,再连一束眼光都没有给西门,径直扬长而去。
“夫人请留步!”西门出声。
戈太太驻足,冷漠回头。
西门立在那里,柔是柔,却很韧。她道:“夫人,您此番贵步来此,我希望不是在给我施压,而是寻求合作。我们应该把可能出现的变故梳理梳理,万一不能顺利了结,也好及时应对。”
戈太太眯眼,西门此女,果与五年前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变故!我不会允许出现变故!你做到决绝掐灭他的念想就是了!”
西门音:“夫人,我相信您的能量,但万一有变数,我可以做得比您想象的更决绝吗?”
她其实是想打个预防针。
戈太太听得懂,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西门补了一句:“万一决绝到需要您给亚民兜底呢?”
戈太太脚步都没顿一下,那意思是:尽管放马过来,本夫人接得着!
第86章 南锣鼓巷伍
林海潮从电话局出来,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从哪里走,伫立良久, 最终朝对面的诊所去了,买了一大团纱布,问郎中:“先生劳驾,可否帮我缠一下伤口。”
诊所此时无人,郎中爽然答应,引他到屏风后。看他年纪轻轻,以为是磕着碰着了,撕了一小节纱布,不料海潮脱下黑色学生制服,露出了从后背到臀部到大小腿血肉模糊的伤。
从上到下,伤叠着伤,血混着肉,触目惊心。
“这……”郎中几乎不忍卒视,拿起纱布打算裹缠,刚触到肌肤就发现烫手,看来这位学生高烧很厉害,大概也是仗着年轻硬撑着。
郎中禁不住丢下纱布说:“你这个伤只做简单处置是不行的,已经高烧到这种程度,万一破伤风就麻烦了,你没带够钱吧,无妨,我给你上药,回头你补钱过来也行,不补也行,我既是遇着了,医者仁心,不能坐视不管。”
说罢不及林海潮阻止,他便大踏步到外间取药水了,林海潮心中感激,同样是萍水相逢,今日遇到了好人,之前却遇到了苏明那样的坏人。
他的伤说起来话长,其实正是拜苏明所赐。前天他被师兄弟联合抓回去后,坚决不屈服,他对父亲说之前自己不同意苏家的亲事有讨厌苏韧干预自己生活的原因,也有赶时髦反对包办婚姻的原因,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爱上了一个叫林铛的女孩,绝不会和别的女子成亲。
他父亲在外义薄云天,在家却是一个极度顽固的封建家长,这导致父子关系长期紧张,从小到大他和父亲斗气没有一次赢的,可为了林,他想拼一把。他晓之以情,向父亲坦白对林的疼惜,第一次低下头恳求父亲,不要逼迫他放弃所爱之人。而固执如父亲,却被他的一套套理论和坚决的态度气得发昏,抄起家法就打了下来。
他咬牙受着,一声声“我就是喜欢林”“绝不娶别人”喊得满院都能听到,叫人闻之叹息,还是母亲实在不忍看他皮开肉绽的模样,寻死觅活地替他受了一板父亲才停下。
他被抬回卧房后的第一时刻便是忍痛伺机逃跑,成功逃出后,第一时间便是去齐化门找林铛,其实在这之前,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在那路上他忽然就明白了,他不能接受和自己度过余生的是林以外的人,也许这就是爱。 他自己也不明白,爱上一个人竟是那样的简单,完全不需要过多的交流和相处,就那么几次,就那么几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林铛。
当他在齐化门看见她并喊出丫头那一声时,他真正体会到了钢铁绕指柔的心境,而林铛含着眼泪扑进怀里说她爹走了她的姨娘打她时,他知道她受了委屈,所以硬生生忍着身上的疼痛受了她那重重一扑,直到和她回到朱姥姥家,被她使唤的团团转打扫屋子,他一句没提自己的伤,他是个男人,他不愿自己爱的小姑娘在烦恼之时再为他担心……
然而没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
伤口上药包扎好后,林海潮谢过郎中,写了药水所欠金额的欠条,才告辞离开。
他回家了,一进门,父母正在因为找不到苏明拌嘴,他往地上一站,老俩口来了个大睁眼。
老爷子抡手就要打,老伴儿熟练地拦住了,然后作势拧了儿子一把,道:“祖宗哎,伤得那样重,你跑哪去啦!你!”
林海潮不接茬,直愣愣撂了一句说:“你们不是非要我娶苏明吗,娶就是了。”
老俩口闻言一愣,林老爷是个心思简单的,听他这般说,立刻松口气,心道臭小子总算开窍了。
然林太太斜眼瞧儿子,她可不是老头子那么好糊弄的,这里头要是没点猫腻她是不信的。
恰七小姐方团挎着花书袋进来了,说同学最近见过苏明,她可以帮助打听打听。林剑阁闻言更舒心了,连忙叫她去打听。
林海潮说:“七小姐甭受累了。苏明她一个小丫头能跑哪儿去,我去找。”
林太太脸上泛起苦笑――这小子哪是想娶苏明,怕是憋着坏要搞什么名堂呢。可想到海潮动不动就闹离家出走,如今总算肯回家了,贸然拆穿又怕激得他再犯糊涂,只好装傻没吭气。
*
苏明昨晚并未跟林海潮同住朱姥姥家,她虽然不知道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但知道只有结了婚的男女才能睡一屋,因此昨晚她去西门老师家借宿了,不过这些天一连串的事究竟是叫她有些意识混沌,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杂院,看到小东屋和北屋门上都落着锁,才反应过来。当时暮色已沉,她咬咬牙索性去西屋艳红屋里凑合了一宿。
艳红正逢月事不能接客,所以收留明也无妨。
明惦记真哥哥,天蒙蒙亮就爬起来往集市上赶。昨天虽然她笨手笨脚,做出的饭也难吃的要命,但真哥哥终究没说什么,还主动洗锅涮碗,就冲这个,她得把做饭这事儿给担起来。为着真哥哥一起床就能吃上热饭,她得早点买菜,早点做饭。
昨晚她向艳红取了做饭经,艳红男人没死前,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巧媳妇,做饭、种地、针线活无所不能。
明鬼机灵,让艳红教她做好吃便宜还容易的菜。她的小算盘打得哒哒响:‘好吃’是要征服真哥哥的胃,‘便宜’是要节约自己的开销,‘容易做’则是她这种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做不来复杂的吃食,像那些北平著名的艾窝窝、糖耳朵、油炸鬼什么的,对她来说都太难了。于是艳红教了一宿,她只学会了做菜包。
菜包的材料家常的很,她在集市上跑了不到半拉钟头就买齐了所有。回到朱姥姥家,却见屋门没锁、人也不在。想真哥哥可能是去赁房子了。等真哥哥的同时明不闲着,先把大白菜一层层地剥,剥到最后只剩一个菜心。然后白菜帮子切弧形,无奈她刀工一塌糊涂,切得千奇百怪不说,还差点把手指头削下来。
在案板上一通惊心动魄总算收拾完了白菜,然后又忙不迭地做蒜泥拌酱。一开始还能沉得住气,可眼看着快到晌午了,生怕真哥哥回来饿肚子,于是也没耐心一颗颗地把蒜子剥干净,就忙叨叨丢进蒜臼子里捣。蒜泥拌酱之后还要炒麻豆腐,用羊尾巴油和青豆炒,可她想不起艳红说的去腥的办法了。算了,时间不等人,先炒出来再说!
林海潮回来的时候,菜包已经准备完毕,炒麻豆腐炒豆腐松和炒白菜丝拌在一处包进菜叶子里,然后蘸点蒜泥拌酱,递给海潮。
“真哥哥,尝尝!”
小白手托在手心上递过来,林海潮一眼看到她手指上的伤。
“你切着手了?”
说着捉过她的手瞧了瞧,从裤袋里掏出早上在诊所剩下的药膏纱布。
“伤口不好好处理会发炎的。”他边说边给她处置,神情专注,不经意间俩人的脸离得很近,他那微蹙的眉头衬着鼻梁的曲线落在明眼里,温暖的鼻息一阵阵地扑在手上……
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导过来,沁入了她的皮肤、骨骼,去往她心里更幽远的地方……
她虽然是坐在炕沿上未动,但身体却不由自主以一个往远离真哥哥的方向紧绷着。焦灼中,她垂下滚烫的脸蛋,安静如鸡地任那跟细小的手指被真哥哥摆弄。
林海潮边包扎边絮叨:“这几天别淘米洗菜了,碰水的事儿,都等我回来做,以后切菜的事儿我做就是了。”
明虚虚答应着,虽然她定不会听他嘱咐,但总归领了这份心意。总算挨到包扎完毕,赶忙催他吃饭。菜包要趁热吃才好,她的刀工和火候虽然不佳,但毕竟得了艳红的指点,做出的味道竟然不差,海潮一气塞了两三个下肚。
看真哥哥吃得那么香,明一颗小心脏甜甜的,拿了一小片菜梆,蘸着酱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再看看眼前的真哥哥,顿悟了那句老话,有情饮水饱。
“既然真哥哥吃着喜欢,那我以后天天给你做。”明畅想着以后为真哥哥洗手作羹汤的日子,有些迫不及待了,“对了,你房子找好了吗?”
“不太好找,好点的房子都贵,租远处的又怕你上学不方便。”
明心里暖融融的,真哥哥这是要跟自己住一起吗。
“不用考虑我,看到合适的就赶快租下来,我们好赶在朱姥姥回来前搬过去。”
哪知真哥哥闻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时竟沉默了。
气氛异常,明被看得心里发虚,担心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父亲说过,女孩子不能上赶着,会叫人瞧不起。真哥哥沉默会是这个原因吗?回想一下,自从遇到了真哥哥,爹爹的话就被自己抛在了脑后。她好喜欢真哥哥,虽说她牵扯真哥哥的动机不纯,但日日相处下来,感情却已十分纯粹了。
可糟糕的是,从遇见到现在,真哥哥从未说过喜不喜欢她,更没有定义过与她的关系。一切都是她在主动下饵、自顾自地投入……这一定让对方觉得掉价了吧?
短短几秒钟,她已经心乱如麻地假设了若干,又担心了若干,她试图做点什么来挽回自己的被动,一时想不出,先避开真哥哥的目光。
“那个,菜包太干了,你慢吃,我去熬点粥。”
孰料真哥哥的大手突然拉住了她的小手。
第87章 南锣鼓巷陆
明心跳砰砰,黑眼睛看着真哥哥。
林海潮的剧本应该是拉手、搂住、摁在炕上亲、然后甜言蜜语撮哄,直到她晕头转向……这些撩拨女孩子的招数他做起来照说不难,但坏就坏在苏明的小手又糙又绵。绵的地方是原本的肌肤,糙的地方是冻疮结了的疤。这种触感让林海潮一下子顿住了,设计好的剧情顿时忘了个干净。
大眼对小眼几秒,忽然直球一记:“林铛,我喜欢你。”
苏明眼睛一睁,感到‘嘭’得一声,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炸开,绽放出朵朵烟花,烟花散尽后,她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这一句来的这么突然又这么及时,作为第一次谈恋爱的少女,这一下冲击力足够大。
一下子话也说不明白了,晕乎乎地看着真哥哥。
林海潮错开目光,道:“林铛,月底我生日,我的好朋友都会参加,你也来,我把你介绍给他们,好吗?”
明心下喜欢。将她带入他的朋友圈里,是关系向前迈进的关键一步,她二话不说,立刻点头。
林海潮本是做好明不允的准备,谁知她竟这么痛快答应了,她难道不怕自己的朋友里有认出她的吗?
按下疑惑,林海潮道:“那就这么定了。”
“对了,我有一桩娃娃亲,前天已给父母写了信,叫他们退掉了。”林海潮一面说着一面留意苏明的神色。
苏明闻言相当赧颜,低下了头:“不瞒你说,真哥哥,我也有桩娃娃亲。”
没想到她主动交代,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林海潮按兵不动:“是吗,哪家的?”
“林......邻居家的。”明说着,抬起头道,“但你放心,即便没有你我也准备退婚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我不想连累他们,毕竟我家涉嫌……啊好咸,盐放多了。”
她话拐了个弯,但林海潮完全知道她缩回了什么话――她不想因汉奸的嫌疑连累林家。
既如此,却又来攀缠迷惑自己?且嘴上说不愿连累,亲事却拽得紧紧,如此言行矛盾,怕不是在演给他看!
他哪知明并非拖着不退婚,她曾和林家尝试交涉过,只是林老爷子仗义,她落难之时主动退婚反而更叫老爷子欣赏了,这婚更推不掉。
然而眼下真哥哥已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她必须果决一次了!放下碗筷道:“我知道了,吃完饭我就去打电话,就说我已心有所属!”
只能用这个法子了,不给林家后路,也不给自己后路。
饭后便出发了,林海潮看着她的背影,又一次动摇了,或许一切都是巧合?苏明并非是知道他是林海潮而接近他的?诚然她用了别的名字骗他,他不也用的伍一帧的名字吗?
苏明一路小跑,赶在齐化门电话局,电话拨通,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不出所料,林剑阁断然不允,盘问她在哪里,担心她的安全。
林剑阁说:“你个小娃娃呀,什么真哥哥假哥哥,你这是被人骗了!闺女你在哪儿呢,伯父这就去找你。”
如此苦口婆心,让明鼻子发酸,她有点想爹爹了。支支吾吾地道别挂了电话,回家后对真哥哥说不顺利,好在真哥哥也没有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