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绸——李九骏【完结】
时间:2024-03-19 14:45:56

  其实林海潮哪里需要这通电话真能成功退婚,他太了解父亲了,不下猛药老爷子是绝对不会死心的,这通电话的意义在于他要让明亲口告知父亲她有了别人,有了这个前提做铺垫,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太阳落了山,夜幕降临,明抱着她的兰花被要出去借宿,没留神绊一跤,海潮下意识扶住她,一时忘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凉气。明敏锐感觉到了他的异常,放下兰花被去看他的胳膊,袖口一掀起,见他整条小臂缠着纱布,心疼不已,脱口问道:“怎么受这么重的伤也不说!是谁伤得你!”
  说罢连忙卷他的袖子要看上面是不是也伤着了,海潮看到伤口又想起受伤原因,自嘲一笑,再不肯让她继续关注伤的事情,敷衍一时,明却担心起来,也不出去借宿了。
  什么男女有别,真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要留下来照看着点。
  穷胡同多是苦住户,夜里九点多人们都歇了,月亮地里悄无人息,林海潮枕着手臂看着暗夜中的屋顶,旁边的苏明刚刚睡着不久,气息还不是很匀,林海潮不敢翻身,怕惊醒她。
  伍一帧此时已经在胡同外候着了,而东城那边,七小姐方团将在十点钟去东院,告知他父亲:她的同学打听到了苏明下落,孤女一人住在鱼龙混杂的筛子胡同,好几天不到学校,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不测。到时不用继续鼓动,侠义心肠的父亲会立刻赶来寻找。
  林海潮只需要在苏明睡熟后,让伍一帧进屋替换自己,到时一场抓奸在炕的戏码就实现了,他究竟**,留了余地,知道母亲没有父亲嘴牢,害怕传出去影响明将来的名誉,他故意让方团在十点后再打电话到东院,因为母亲向来早睡,而林家班弟子最近多数都给三爷跑腿去了香港,父亲着急起来必是单独赶来,不用担心把事情传出去。
  身边人在咯吱咯吱地磨牙,呼吸变得绵长,料是快要睡熟了,林海潮于是起身下炕,轻手轻脚地穿鞋,忽然睡着的人呓语起来,他一顿,连忙屏息静气。
  “活下去……活下去……爹我会的,我……活下去……”
  林海潮心中一震,这才想起面前的人已经彻底无处可依了,他从来没做过坏事,之前他虽讨厌苏家,用尽手段想要退婚,可朋友们提的损招他半点不允,坚持底线,坦荡行事。这次若不是自己真真动了心却被肆意玩弄,他也不至于如此狠毒。
  “活下去……爹……”
  破窗帘遮着一半露着一半,月光照在苏明的脸上,小而圆,睡梦中的她双眉紧蹙,睫毛轻颤,满脸的隐忍,一点不像平日里的少心没肺,但这个样子是那么的攻人心肺,立在炕沿前的林海潮内心天人交战。
  不知不觉,他从裤袋里掏出今天从家带出的所有钱,塞在了明的小枕头下。
  虽说马上就天各一方彼此陌路了,但孤女一人究竟不易,希望她能独自生活下去吧。
  他硬下心肠推门而出,胡同里忽然出现狗吠声,怕是伍一帧已经过来换他了,他连忙大踏步,还不及走到大门口,‘夸嚓’一声,白茬木的破街门开了,随即跌进来一个黑影,林海潮意外,箭步上前,月光之下,一个血污模糊的女人趴在那里。
  破门而入的动静大,屋里的苏明也被惊醒了,睁眼看见真哥哥不在炕上,一咕噜便爬了起来,她本就是和衣而睡,跳下地趿拉起鞋子便往外跑。
  “真哥哥怎么了?”看见大门口的情形,连忙奔上去,“啊,红姨?”
  是艳红,因着她的三个娃在乡下嗷嗷待哺,今晚例假刚走,就去外面拉客,不想被汽车撞了,回大杂院求助太远,怕自己撑不住,想到明昨夜说住在朱姥姥家,距离不远,于是勉强爬起,跌跌撞撞赶来,不料刚要拍打街门,便已支撑不住倒下了。
  此时她已不省人事,苏明和林海潮也顾不得盘问,不约而同地道:“快,送她去诊所。”
  林海潮背起艳红往胡同外奔去,背上的伤口剧痛,但人命要紧,他愣是挺住了。街角的诊所上着门板,苏明敲了好久才开门,赤脚医生一面系纽子一面查看艳红,只一眼,便挥手轰他们走人。
  “不成了不成了,要么想法子到城里医院,要么赶快出去,甭死在我这里!”
  林海潮这时满心只想着救人要紧,根本顾不上自己那档子事了,他把艳红放在电线杆子旁靠着,对明说:“你看着她,我去找辆车。”
  明心急,也没想起这大半夜上哪找车,连忙扶住了艳红。
  林海潮跑到后面宽胡同,二话不说把伍一帧撵下车,自己发动引擎走了。
  载上艳红到达雍和宫附近的一家洋人医院,医护迅速推着艳红进了手术间,但同时护士请明和林海潮缴费二十五块,明傻眼了,呆愣住,问能不能容后再交。
  林海潮腹诽,明下午透漏她有些存银在身上,够用来赁房子和未来一段时间的嚼谷,眼下如此紧急情况,她却不愿救急,究竟是个贪财不义之人!
  海潮心中有了决断,转身要去跟医院借电话联系朋友借钱,不料下一秒,明说“我给”。
  说罢,眼圈竟立刻红了。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地从裤腰里掏出一只手绢包,展开后,里面是只破袜子,再展开又是一只袜子,再掏出来才是七八块钱。
  这是她全部的家当,若是两天前,这钱她说给就给了,但姨娘刚刚弃她而去,安全感丧失的当口,她也意识到赚钱真没自己从前想的那么容易,来北平好几个月,刨去本钱不算,她也就只赚了这七八块,给出去后,且不论吃饭的问题,自己那点小生意没了本钱也就没法做了。
  可人命当前,她还是小手颤抖地递过去,
  护士去接,却发现扯钱扯不动,抬眼看她,只见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你还救不救人啊?”
  “救,救。”
  她嘴上说着救,可护士刚扯过来一点儿,她又扯回去。
  林海潮眼看着二人拔河,不由出声问道:“舍不得?”
  明说:“我舍得,我舍得,我手面很大的,我们家以前做生意的,我才不在乎这点钱呢,呜呜才不在乎呢......”
  嘴上说着不在乎,眼泪继续淌,手上继续拔河。
  正在林海潮看她僵持不下,想要中止局面时,她忽然下定某种决心似的,闭眼,撒手,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背过身抬袖子狠狠擦了把泪,“真哥哥,你在这里看着红姨,我出去一下。”
  林海潮以为她肉痛,要躲出去大哭一场,便也没说什么。
  明跑出医院,这里距南锣鼓巷不远,虽然自己拿出了所有家底,可还差十七块,她只能去西门老师家试试了。
  救艳红她义不容辞,想当初自己刚来北平,人生地不熟,在胡同里被地痞流氓拦住调戏,是艳红上来跟那些人假装打情骂俏、不惜被那些坏人捏奶摸屁股才帮她解了围,那一桩善意她永远记着。刚才护士说这钱恐怕打水漂,艳红的伤势太重,救不救得过来未可知,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那就得救!
  南锣鼓巷的宅子里,落地钟的钟摆磕托磕托地摆动着,时辰已是零点,西门音和母亲睡不着,时刻等待着海东的消息。为了打发时间,西门太太坐在书房织毛线,见女儿拿着两块肥皂在那里琢磨着什么,不由摇头,心道女儿看来比自己还要紧张,怎就摆弄起肥皂来了,唉。
  大门敲响时,母女二人同时一怔,连忙放下手中物事出去应门,谁料来人竟是苏明。
  “西门老师,红姨被车撞了。”
  明虽然心急,但知道西门家有四个念书娃需要好生休息,这大半夜的,她不宜高声,进门后低声而紧张地讲了讲艳红的事,西门闻言连忙对母亲说:“妈,快拿钱。”
  西门太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音儿,单就你前日领回来的薪水可远远不够啊,你又从不让动方丞的钱,这……”
  西门音说:“妈别说这些了,救人要紧。”
  一把抓过钱袋,对明说:“我陪你过去。”
  说着就要去找大衣,忽然电话响了,她一顿,下意识跟母亲对视一眼,连忙过去接起。
  是香山别墅的管家打来的,问三爷在不在这边。
  海东今夜行动,三爷和黄春不在香山的话,必定是在金宅附近望风。
  偏在这时候找,西门顿觉不妙,追问出了什么事,
  管家说有一个姓马的人刚才忽然打来电话找黄春,说什么军警往灯市口金宅去了。
  西门惊惧,毫无疑问,自己被中统那几个人彻查了,才不到两天的功夫,就把金宅关联起来了。
第88章 南锣鼓巷柒
  西门顾不了明了,让母亲唤醒谨之去送明。打发他们离开后,才把刚才的电话内容告诉母亲,西门太太吓得面无人色,“音儿,这可如何是好!”
  西门音强自镇定:“这里到灯市口没多远,我们赶过去报信也许还不晚。”
  西门太太有点乱,一边去取大衣一边说要不要打电话给海中过来,海中是方丞派给她们的司机,白天候在这边,晚上就回方宅去了。
  西门说不要,他赶过来也得费功夫,来回一折腾,未必赶得上步行抄近道快。
  母女二人匆匆出门,隐入夜色。
  出了南锣鼓巷刚走上长街,身后忽然有极光剧烈照射过来,两人连忙退后缩回巷内,贴着墙根紧张望出去,只见一辆辆军用吉普和军用卡车从深夜的长街上呼啸而过。
  晚了,完了,她们的心顿时跌入谷底。
  *
  谨之把明送到圣心医院,回去了。明小跑着去缴费,不料护士说钱已经交过了。
  “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学生交的。”
  明一怔,真哥哥哪来那么多钱?
  同时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今晚救命的那辆汽车也是他找的,说找来就找来,怎么回事?不过眼下顾不得琢磨这些,她先去看艳红的情况,手术室的门紧闭着,手术还在进行,明隔着门缝瞅了一时,知道担心也无用,于是四下张望去找真哥哥。
  午夜时分,医院里虽然不比白天嘈杂,但人却也不少,有和他们一样匆匆赶来急救的,打地铺的病人家属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把好几条走廊都几乎占满了,唯独呼吸科门口稀疏少人,仿佛被清场过似的突兀空出那么一大块地方来。那里只有一个妇人和三个小娃以及……真哥哥。
  她一愣,差点就以为是真哥哥仗着功夫好,赶走别人,把那条椅子和那块地方据为己有了。
  正要上前,听到身后有人嘀咕:“愣葱学生,明知道肺痨还过去坐,实在瞌睡的紧打地铺不成吗。”
  “听听,又咳开了,两个晚上没睡了,一直咳。”
  明心里一惊,想上去提醒真哥哥,抬眼一望,却发现他似乎是特意坐在那里的。
  原来,林海潮在交完费后,打算找个地方坐下等手术结束,走到这里时看到这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在条椅上睡着了,脊背上拴着一个娃、怀里抱着一个娃,但背上拴着的那一个因为带子松开的缘故快要从侧面栽下来了,海潮伸手要推醒妇人,恰听到人们议论这女人是肺痨,说她候诊两天两夜一直咳得没睡觉,便缩回手,自己在旁边坐下了,用肩膀抵住妇人背上的那个小孩。
  明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远远看着。真哥哥并没有盹着,坐在那儿想心思,小孩的脑袋安稳地枕在他的肩上,然而当妇人晕晕乎乎睁开眼时,他却脑袋向后一靠,立刻假装睡着的样子。那是一种不让对方过意不去、不求回报的善良。
  明心中狠狠一颤,感动和内疚同时涌了上来,令她鼻酸。
  这样的真哥哥,自己却想拉他沉进自己的泥潭里,于心何忍。
  她决不能继续下去了,骗谁也不该骗真哥哥,她要告诉他真相,她压根不是什么林铛,她是苏明,是汉奸娃,爹死了,家没了,她只有真哥哥了,对,她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他,她不能忍受自己的爱情泡在谎言里……
  *
  南锣鼓巷附近的车声呼啸连绵,车灯一晃一晃地扫过街面,让这个春夜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西门母女紧绷着心回到家中,西门太太望着女儿深重的黑眼圈,此时分明已经做什么都来不及了,可越是这样越是忍不住要搜肠刮肚再想想法子。
  “音儿……”
  话没说完,突然见小四儿睡眼惺忪在舀水喝。这孩子觉本来就浅,这一晚上这么多事,早把他给闹醒了。西门太太只得先捺下心里的焦虑,哄着小四儿回屋睡觉。
  外面纷扰的车声没有了,算时间,军警应该抵达金宅并将那里团团包围了。西门音不敢想此时金宅是何景象。方丞他们如何了?会不会已经被军警堵了个正着?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母女二人一震。
  连忙出院到大门口:“谁?”
  传来方丞的声音,“是我。”
  门开了,方丞和黄春迅速进来。
  西门对上方丞目光的那一刻,瞬间松了口气,她明白事情成了。
  说起来也很悬,就在军警到达的三分钟前,海东才刚从房顶上跳下,远处的卡车声已经轰轰然传来,他们避开正路绕道回来的,若不是这三分钟的时间差,事情就是另一个结果了。
  书房里,方丞把物证交给西门,那是一份参与武器研发的科学家名单,西门父女的名字赫然在列。就为着这份名单,多少个日夜西门都无法合眼。如今它就在手中,她颤抖地逐字逐句确认,随即划了火柴烧毁。
  名单在火光中扭曲翻卷,慢慢化成灰烬。重压卸下后,西门的脸上只剩疲态,整个人木讷又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过一点神,想起从方丞进门到现在,两人竟还没顾上说一句额外的话。
  “我给你倒杯水。”
  她端了水杯过来,却不想脚下一绊,水洒在了方丞的西装外套上。
  方丞早就看出她黑眼圈严重,算起来,从确定了进入金宅的计划到现在,她大约已经两宿没合眼了,此时危机解除,大脑乍一放松,整个人难免混沌起来。
  外套湿了水,西门连忙道:“快脱了晾起来。”
  方丞却摁住她的手:“音音,放松。”
  他早已察觉她抖得厉害。
  今夜生死一线,不止他,方家、物证、西门家,差上毫厘他们便都要万劫不复,连他在回程的路上都觉后怕,她又怎能不怕。
  “都过去了。”他在她身后,轻声安抚。
  西门转身,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
  从他们重遇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拥抱。
  方丞感觉到她的气息在微微地颤抖,也不说什么,只轻轻拍着她的背。两个人再没有言语。良久,感觉到西门平复了心情。方丞才再次开口,他轻柔抚摸着她的头发,不舍又无奈:“音音,我得走了。”
  特务已经查到了金宅,必然也会连夜找他询问抵押一事,若是在未过门的妻子这找见他,未免引起怀疑,香山路远,好在方宅就在东城,他打算尽快回去。
  西门也知道这个道理,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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