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崔琤的心情又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午间的时候她终于来了食欲,但喝过药后又昏昏地睡了过去。
崔琤睡醒的时候夜色已经昏黑,崔珏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见她睡醒,他亲手将灯点燃。
她柔美的脸庞睡得红扑扑的,眼睛里也还带着水汽。
她就像一朵娇弱的花朵,理应被养在暖阁中妥善地照顾着。
最好是就这样单纯地度过一生,至死都未曾皱过眉头。
可她偏偏命途多舛,还自幼就体弱多病。
“哥哥,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呀?”
崔琤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向他展露笑颜。
崔珏看着她纯真的笑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注意到兄长的目光,歪着头问道:“怎么了,哥哥?”
她心中微动,“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我听侍女说您今日被急召入宫,”她轻声说道,“是礼部的事吗?”
见崔珏摇头,崔琤有些茫然。
难不成是关系社稷的大事?可是哥哥还只是一名年轻士子。
“南诏昨夜寇边,今日陛下开的是延英殿。”他按了按眉心,似乎不愿给妹妹讲这些复杂政事。
延英殿与别的宫殿不同,哪怕刚入仕的士子也有被越次召对的可能。
崔琤对前世的事情记忆不深,也帮不了他什么。
再者,她也不知这个世界的历史走向会发生什么变化。
她只是感觉哥哥好像很犹豫,又好像有些……悲伤。
他在悲伤什么?
“春闱时柳公子的《御边十章》陛下便仔细翻看过。”崔珏轻声说道,“今日越次召对,果真惊才绝艳。”
他说的是柳公子,但崔琤知道他口中之人就是柳约。
她心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有些不想再听兄长接下来的话。
崔珏缓声道:“陛下在殿中令人书写了他所任官的敕令,即刻入剑南。”
剑南毗邻南诏,治所是有着天府之国美称的成都府。
可柳约既然是以朝廷特遣官的名义前往,必不可能停于锦官城。
崔琤的耳边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她握住兄长的手细声说道:“这是好事。”
他却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旋即说道:“令令,我知道你们心意相通。”
“但是这亲事……决计不成。”
崔珏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解释道:“他入仕即进剑南,此生便免不了浮沉。”
兄长的话语很是委婉,但她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今日过后,朝中谁还不知他的名头?
柳约要是入蜀后没能出什么明堂,便会为人耻笑。
若是真出了成绩,便极有可能被长时间委任在剑南。
一个文臣之子,偏偏以这样的方式作为开场,几乎可以说是壮烈。
他难道不知韬光养晦吗?他难道不知要不露锋芒吗?
他知道的,但他心中有一轮初升的太阳,让他没法在国事面前故意退避。
但她的身骨受不了跋涉,也受不了浮沉。
离开京城的她就像离开泥土的花朵,只会衰败凋零。
崔琤从枕边摸出那本清早还在看的文集,她突然发现这位作者亦是剑南人。
到这时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看着那页画着剑南风光的舆图,倏然忆起了前世的事。
她没听过他的名讳不是因为他默默无闻,而是因为他早早就离了京,十余年都没有回来过。
即便有个重臣父亲,他还是毅然决然地留在蜀中。
他是个好人,但不是她的良人。
“退亲吧。”
崔琤起身披上外衫柔声说道,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当晚崔琤便见到了柳约的父亲忠毅侯, 他亲自登门拜访,为的就是要见她一面。
她坐在檀木椅上,即使是夏日也披着大氅。
崔琤捧着杯盏, 温声说道:“劳烦世伯特地拜访。”
她的嗓音带着沙沙的甜意, 直令人想起井水中浸过的瓜果。
但她愈是显出知礼谦和的模样, 忠毅侯心中愈是歉疚。
他平生决断杀伐,鲜少有为私情所困扰的时候,只有在处理独子柳约的事情时常常感到万般无奈。
“不必如此客气,令令。”忠毅侯蔼声说道, “此番是犬子愚钝恣意, 不知深浅方才酿成大错。”
柳约就是知深浅又如何?有的是人想将他赶出京城、推出权力的中心。
忠毅侯的势头正盛, 昔年树敌又多,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和柳约。
崔琤轻笑一声, 柔声说道:“郎君是心系社稷, 怎能说是愚钝恣意?”
她低下头,“是我福薄,与他差些缘分。”
崔琤没想到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也会从自己口中说出。
忠毅侯亲自登门已是给足她面子, 况且他和成国公还是挚友, 她理应客气地向他表达自己心中并无怨怼。
这既是对他们好,也是对自己好。
怀着这份歉意,忠毅侯只会待她更加真挚。
崔琤也不知道日后政局会如何变化,但她需要他的善意。
如若李澹要向她发难, 忠毅侯就是她最后的底牌。
他虽不是礼臣儒士,无法以礼仪道德约束新帝, 却是实打实的肱股之臣。
而李澹最是沽名钓誉,他决计不会为她让自己落得恶名的。
崔琤也不知为何, 现今的李澹分明与前世的他多有不同,但她还是以过去的经验去揣度他。
兴许是因为她在他身上吃过太多苦,她不敢再将他当做纯善的青年。
他是毒蛇,是黑蛟,是潜龙,是她该避如蛇蝎的人。
两人到底差些辈分,崔琤没有和忠毅侯相谈太久,毕竟余下的都是她父亲的事。
送走忠毅侯后崔琤心中渐渐冷静,甚至有些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漠。
前世她还在为情爱要死要活,但今生她理所当然地把婚事当做谋略。
与李澹朝夕相处的那十年,她并非无所得。
她至少学会了他的冷漠,学会了他的无情。
距离她的生辰快近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要挑拣新的议亲人选。
及笄以后,她无法以年幼来规避旁人的觊觎,她不能给他们趁虚而入的机会。
想的多了,思虑便乱了起来。
崔琤没再多想,回房后便吩咐侍女找出柳约送来的物什,仔细地放在木盒中尽量早些送还。
*
这厢崔柳两家的事刚告一段落,便有人坐不住了。
张焉原本懒散地倚在榻上,听到暗探来报忽然便坐直了身子。
“你铱椛说真的?崔家退亲了?”
他昳丽的面容焕发神采,仿佛缠绵病榻之人突然变得康健。
因他父亲驻留京城没有前往行宫,他也没能去成行宫。
没想到崔琤回来不过几日,便出了这事。
“千真万确,公子。”暗探低声道,“柳公子不日便要前往剑南,此行少则数月,多则数载。”
张焉的眉眼微开,他抑制住心中的喜悦,轻声向小厮吩咐道:“去,和父亲说我要到崔家提亲。”
他一扫前几日的积郁,大踏着步就要走出房中,迎面却撞见了自己的幺妹。
张三娘蹙起眉头,有些厌嫌地说道:“大哥今日如此喜形于色,是又要去闯什么祸事?”
“你懂什么?”张焉瞥了她一眼,“你大哥我不日就要成亲,这是喜事。”
“成亲?”她讶异地问道,“你要和谁成亲?”
张焉没理会她,三妹最是多言,什么事一旦告诉她指不定连门房养的小狗都知道了。
张三娘讥讽道:“先前是谁为了和狐朋狗友喝酒,一位贵女也不肯相看?”
她翘起涂抹了蔻丹的手指,在张焉想要离开时挡住了他的路。
“你说说呀,大哥。”张三娘笑着说道,“妹妹也想知道,到底哪家的姑娘能入了你的法眼?”
她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在外人面前是端庄沉稳的窈窕淑女,在家里时仗着父亲的疼宠,比市井的泼妇还要不饶人。
张焉有些烦躁,冷声说道:“你管得着吗?”
他话音刚落,他刚刚遣去的小厮便回来了。
张焉一看他颓丧的神情便觉得不妙,偏偏幺妹还像个拦路虎一样挡着他。
让他既不好直接去找父亲,也不好和那小厮多说什么。
他索性走回房中,不再理会妹妹。
张三娘见状也没了兴致,她懒懒地说道:“大哥今日最好安分些,这两日哥舒公子都会在府里小住,晚上还会参加咱们的家宴。”
她既慵懒,又偏生还透着几分认真的告诫。
张焉敛了敛神情,他低声说道:“知道了。”
他是个纨绔不假,但他又不是傻。
父亲这个位子特殊,交往的后辈也都不是寻常人。
尤其是在今年春天以后,父亲和郇王李澹走得越来越近,偶尔窥知到父亲的野望,他都感到暗自惊心。
关上房门后,张焉才让小厮继续解释。
“公子,三姑娘说的是。”小厮认真道,“今日哥舒公子来访,老爷盛情款待,不许人过去叨扰。”
张焉与哥舒昭并不相熟,先前只知道他是朔方节度使哥舒越的儿子。
但听闻前些天他在马场救下崔琤后,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得不重新了解他。
张焉的眼皮跳了跳,“罢了,还是先安分些吧。”
他今日没去跑马,也没有吃酒,只是默默地挑选了许久晚上要穿戴的衣冠。
到夜间的时候,张相亲自带着哥舒昭来到席间。
因是家宴,所以没什么刻板的规矩。
为了他张相甚至将席间的酒全都换成了茶。
哥舒昭坦然大方,一两千金的明前狮峰,在他口中好像白水一般。
张焉状似无意地审视着他白到发光的清俊脸庞,忽然想到了那位尊贵的郇王殿下。
他有几分泄气地暗叹,大抵也只有郇王的容貌与气度能胜过眼前这人。
因两人年纪相仿,张焉又惯来是个玩得花哨的,家宴结束后,张相特地嘱咐他陪着哥舒昭到后山看看。
哥舒昭为人温和谦恭,不是难相处的性子。
而且声音极是清越,与他谈话令人十分舒畅,但张焉与他就是有些不对付。
往日牙尖嘴利的他艰难地找着话题:“哥舒兄可有婚配,或是心仪的姑娘?”
本是可以随意答的问题,哥舒昭却微愣了片刻。
他温声说道:“有的。”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他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耳尖却已染上绯红。
张焉风流浪荡,还不曾见过这般纯情的青年。
他尽职尽责地陪着哥舒昭将后山转了个遍,还带着他在水边泛了许久的舟。
张相很满意他的待客之道,连明日的活计都给他安排好了。
翌日清早,张焉便从榻上爬起。
他边更衣边絮絮叨叨地说:“不能再耽误了,哥舒昭离开后我一定得跟父亲说。”
小厮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替他收整好行装。
张焉喃喃地说道:“再不去提亲怕是来不及了,天知道成国公又看上了哪位旧友的儿郎。”
“父亲也是,分明八面玲珑,为何没和成国公有些私交?”
哥舒昭之前在永明寺修养过一段时日,他说想要再去看看,两人骑着马便过去了。
溪边有一株高大的桃树,鲜嫩多汁的蜜桃正挂在枝头,再不摘就快要坠落。
这桃树太过偏僻,僧人又不重口腹之欲,因此才无人采摘。
见到满树的熟桃,本来跋涉得有些劳累的张焉突然没了怨言。
吃惯了山珍海味,反倒对野味来了好奇心。
张焉抽出腰间的佩剑,却被哥舒昭制住了,他拾起两颗石子,轻易地摘下两颗桃子。
张焉接过来,挑眉道:“还是哥舒兄厉害。”
“张兄谬赞。”哥舒昭轻声说道。
正当两人打算去溪边洗桃时,忽然听见了一对男女的声音。
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听得并不是十分清晰。
“您心中有大义,必能有大为。”姑娘说道,“若是困于私情,才是得不偿失。”
男声比较模糊,只是情绪似乎很复杂。
“我不怨你,柳郎。”姑娘又道,“我们可能就是差些缘分……”
她温声说道:“你快走吧,公主快要过来了。”
两人又争论了片刻,不久后终于静了下来。
那青年似乎真的离开了,张焉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偏过头看向哥舒昭,这位胡族青年本就异常白皙的脸庞好像更白了几分。
“哥舒兄走,咱们洗桃子去。”张焉笑着扯过哥舒昭的手臂。
潺潺的流水声和玉石撞击的声音和在一起,比琴声还要婉转悦耳。
他刚欲抬脚,却听见那姑娘又开了口。
“放开我,二哥。”她轻声说道,“我只是来盛水,不是来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