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澹没有多欢愉, 纵是前世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怎么雀跃。
他凝视着廊柱上游走的金凤,满心想着的都是他的姑娘。
想她的及笄礼办的如何, 想她会不会喜欢他送的礼物,想她今晚会相看哪家的公子。
想到这里,李澹心中就会泛起难以抑制的恶欲。
崔琤难得对他生出些好感,他不能再吓到她。
徐徐图之,方能善其事。
他能和平地处理掉柳约和太子,亦能顺利地解决她的下一位未婚夫。
李澹心中稍稍舒快些,他又跟着当值的学士,将今日禁军哗变相关的文书处理完毕后才离开。
他出宫时,夜色已深。
走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的侍从满脸焦急地向他递上成国公送来的请柬。
深红色的请柬镀上一层烫金的辉边,信纸上隐约还带着些淡香。
他捏着那页信纸,心中震动。
李澹当即就骑上马疾驰到了崔府,夜宴已经结束,他踏着那段熟稔又陌生的路匆匆到了水榭边。
崔琤孤身一人坐在水边,单薄的背影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小声地说这些什么,一字一句像利刃般戳进他的心里。
他轻轻地擦净她的泪珠,将她抱在怀里。
他一遍遍地说着:“是我来晚了。”
崔琤抓着他的衣袖,神情还有些恍惚。
她轻声说道:“怎么来的是你?”
她的声音应该再冷一些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甜又软,还隐约带着点哭腔,让人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地安抚。
李澹垂下头,亲吻了一下她的眼睛。
“因为你选择的是我。”他的嗓音凉凉的,却蕴藏着复杂的感情。
懊悔,歉疚,劫后余生般的欢悦。
崔琤终于明白为何父亲迟迟没有告诉她议亲的人选,他一直都是在根据她的喜恶为她挑选郎君。
之前他选择柳约,定然也是知晓他们已经见过面,且她对他的印象不错。
先前父亲那么讨厌李澹,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如何。
而是因为他知道郇王对她无意,她的一厢情愿不会结出善果。
但今生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澹俊美温和、热情真诚,像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与前世那个冷情凉薄的男人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他待她极好,数次冒着危险不顾身份地出手相救,他那颗心仿佛只有她出现时才能继续跳动。
饶是她兄长也渐渐地放下了偏见,重新看待这位妹妹原先本就心悦过的青年。
崔琤望向他,心中还是有些乱。
李澹的面容中在夜色中俊美得有些妖异,但脸上的棱角被月光模糊后显得更为温和。
当真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唯独那双浅色的眼瞳泛着红,死死地凝视着她。
那滚烫热切的视线让她本能地就想要从他的怀抱挣出,可刚挣动了几下就被扣住了手腕,腕骨被掐得生疼,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点点红痕。
那让她一下子就从暧昧旖旎的氛围中清醒过来,崔琤带着鼻音高声道:“放开我,李澹。”
李澹愣了愣,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她直接唤过名字。
往日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她才会唤他的名讳,她知道这能让他最快地理智过来。
“抱歉,令令。”他用拇指抚过她腕间的红痕,“是我失礼了。”
他低垂着眼帘,神情透着几分脆弱。
前世的李澹只会得寸进尺,将她彻底拆吃入腹。
不会道歉,也不会在意她的感受。
他们是不一样,她这样告诉自己。
崔琤摸了摸腕间的红痕,她轻声道:“二哥,我害怕。”
她没从他怀中再挣出,而是将头埋在了他的脖颈处。
“别怕,令令。”李澹柔声说道,“我不是他,我也不会变成他。”
崔琤闻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扣在他肩上的手指渐渐抓紧。
她闷声说道:“我知道的。”
其实她不知道,她常常在恍惚时、在梦境中分不清他是谁。
漫长的十年让她的精神始终紧绷着,今生她是自由的,但夜深时她还是会陷入迷惘,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梦,她还困守在金笼般的深宫之中。
李澹像是感知到了她的思绪,他抽出腰间的短匕,放进她的掌心。
崔琤不明所以地接过那把短匕,迷惘地看向他。
他温声说道:“如果有朝一日我变成那个他,要伤害你。”
“你可以先杀死我。”李澹郑重地说道,仿佛是早将这些话在心中想过千百遍。
他低声道:“不会有人怪罪于你。”
“院正会证实是我得了失心疯,端宁公主和四皇子也会作证。”李澹浅笑着说道,“他们会保护你。”
“到那时你若想要再嫁,也不会有一人敢拦你。”
他说起这些时面色如常,淡然到像是在说别人。
他只是看着崔琤,眼中似藏着万种柔情。
她轻声问道:“这是一个承诺吗?”
“是。”李澹悄悄握上她的手。
两个人面对面,十指相扣,连心魂都交融到了一处。
崔琤阖上眼眸,心中终于一片沉静。
*
这次崔府的议亲比之上次还要缄默,甚至有人还想要到成国公跟前再探探。
好事者推测了好几回哪位幸运公子是谁,都被否定了后才逐渐没什么人再议论。
那日过后崔琤发了一场热,好转过来时已经到了嫡姐的订婚宴。
以往这些事都是由寡居的姑母操办,但这次她却推给了老夫人。
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嫡姐意中人先前要娶的那位姑娘就是姑母的女儿。
姑母虽管理家务,却是个性子和缓、不争不抢的女子,连带那位表姑娘也是安安静静的。
她们不住在一处,尽管是一家人,其实也就逢年过节才见一见。
以至于崔琤对她都没什么印象,只是她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男子才能让嫡姐这样执着。
订婚宴的前夜,李澹来看望她了一回。
她热病刚退,还没起身就倒进了他的怀里。
她轻声问道:“二哥怎么来了?”
他将她抱回榻上,笑着说道:“令令旧病未愈,国公特许在下前来探看。”
崔琤接过杯盏,捧着瓷杯小口地喝着热茶。
“你什么时候和我父亲这么亲近?”她挑眉道,“莫不是暗里行了什么好处?”
李澹揉了揉她的头发,“在下怎敢?”
成国公清正刚直,若是行好处就能换来他的好感,他早就将私库都送来了。
崔祐之出身名门,连权势都不甚在乎,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大概也就几个儿女了。
只要李澹待崔琤真情实意,成国公自然也会善待于他。
重生后他便一直想着要待她更好,比她父兄还要好,现在她肯给他一个机会,他就算将她疼宠到天上也不为过。
见崔琤穿着他先前送来的衣裙,李澹残缺了十余年的心在刹那间变得完满起来。
先前她在东宫时,他就答应她买新的衣裙,搜寻了那么些日子的布料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甚至想若是自己会制衣就好了,这样崔琤就可以穿他亲手制出的衣裙。
他终于明白为何姑娘会向喜欢的郎君送自己的绣品,若是可以他也想要这般。
李澹俯下身,在她的额前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但现今两人还未真正成亲,到底需要些距离。
“明日小心些。”他温声道,“若是还有不适,推了便是。”
崔琤点点头,李澹离开不久她就睡了过去。
嫡姐的定亲宴和她又没什么关系,她只当去吃席就是。
翌日清晨,崔琤刚刚睡醒,翠微便匆匆向她说道:“不好了!姑娘,表姑娘自缢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崔琤坐直身子, 错愕地问道:“你说什?”
“表姑娘……自缢了。”翠微颤声说道,“好在下人发现得及时,当即就救了下来。”
她脸色苍白, 断断续续地说道:“府医本以为一两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掰开表姑娘的嘴才发现她还服了毒。”
翠微虽然沉稳, 但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
“也不知是什么毒,格外厉害。”她仔细地形容着,“府医和游医都看过了,现今御医连都赶过来了。”
崔琤阖上眼眸, 睫羽不断地颤抖着。
那姑娘温和柔弱, 并非是决绝之人, 没道理会想出这般伤害自己的法子报复旁人。
而且姑母那么疼爱她,表姐怎会忍心抛下她离开人世!
不过一个男子而已, 还是个曾与别的女子有过私情的男子, 怎么值得她用那样大的代价去报复?
表姐还那么年轻,她的生命还有那么多种可能,又不是像她那时一样,走到了众叛亲离的末路, 再无超脱的机会。
崔琤扶着床沿, 身形有些摇晃地下了榻。
她轻声说道:“带我去看看。”
因是刚刚睡醒,崔琤的声音里还略有倦意,像喘症病人般带着些气音,但她的言辞极有力量, 那神情竟是有些像崔皇后少年时。
翠微重重地点点头,与几名年轻侍女一起服侍她洗漱更衣。
半炷香的功夫后, 崔琤便到了表姑娘的居处。
此事没有惊动太多人,她到时姑母正握住表姐的手不断地掉眼泪, 父亲和兄长也陪在姑母的身边。
表姑娘的面色煞白,几乎铁青,连唇瓣也没有半分血色,从鼻腔中呼出的气已经如游丝般细微。
侍女小心地掰开她的嘴,将新煎好的药吹凉后灌进她的口中。
御医边继续为她把脉,边仔细地观察着她的反映。
还未等侍女将第二剂药喂进去,表姑娘突然醒了过来,她剧烈地咳嗽着,好像肺里面卡着什么东西一般。
姑母激动地抱住她,边为她顺气边用帕子擦她脸上的冷汗。
表姑娘用衣袖掩住唇,再拿开时袖上已全是血迹,吐过血后她虚弱地倒在母亲的怀里,但好在是终于是清醒了过来。
清醒后她唤的第一个人就是母亲,“娘……”
表姑娘抱住母亲,声音沙哑,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姑母什么也没说,只是哽咽着将她抱在怀里,良久后才安抚道:“娘在这儿呢。”
“好孩子,以后莫要再做傻事了……”她捧起女儿的脸,“娘可只有你了。”
崔琤心中触动,但下一瞬她的手就被兄长紧紧地拉住。
崔珏的眼睛有些红,像是害怕松开手她就会香消玉损一般。
御医和府医已经将表姑娘层层围住,父亲陪在姑母的身边,无人留意站在僻静处的兄妹俩。
崔琤转过身看向他,“怎么了?哥哥。”
她兄长内敛清冷,鲜少会有情绪这般外露的时候。
“好好活着,令令。”崔珏摸了摸她的头发,“每次得知你出事或是发病,哥哥就像姑母方才那般一颗心都悬在了天上。”
崔琤点点头,抿紧了唇:“我答应哥哥,一定好好地活着。”
前世她钻了牛角尖刻意疏远崔珏,他却还是那般关心自己。
她终于按捺不住,问出了那个在心中藏了许久的疑问:“哥哥,倘若有朝一日我不听你的劝阻,一意孤行地做了十分严重的错事,你还会原谅我吗?”
“自然。”崔珏温声道,“我永远都是令令的哥哥。”
他认真说道:“你若是做了错事,那一定也是因为兄长的疏漏,是我没能理解你的难处,还偏要你按照我的想法做事。”
“令令不要嫌我才是。”说罢崔珏也笑了。
崔琤眨了眨眼睛,笑着看向兄长。
只有她自己知道,现今她心中最晦暗的那片角落也落满了阳光。
室内满是草药的气息,表姑娘苏醒后侍女将窗子撑开,清风越过窗台的花束吹了进来。
她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姑娘,才会想到用花把风镀上一层香气。
崔琤倚靠在窗边,听御医向表姑娘问询道:“您这药是从何处得来的?”
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表姑娘支支吾吾地答道:“偶然得来的。”
表姐自己大概也没想到那药如此厉害,竟险些要了她的命。
毕竟是姑娘的私事,就是医官也不能强行逼问出答案,但是她房中的侍女定然是知晓的。
御医没再问询更多,开了新的方子后便退了出来,崔琤也跟着父兄离开,给姑母和表姐一些独处的时间。
时候尚早,成国公索性叫他们兄妹二人一道过来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