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崔司淮听了并未气恼,反倒是呵呵一笑,“我这不就是去向陛下辞行吗。”
张辞水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盯着那人,许久才感慨一声:“嘿,这初生牛犊他还真不怕虎。”
话刚落,原本月明星稀的夜幕骤然一黑,犹如漆墨泼翻,紧接着,隐隐传来一声闷雷。
崔司淮走过长长的白墙玄柱回廊,停在亮灯的屋前。
“有劳崔大监。”
候在门口的崔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进去。
宣珩允坐在一张黑漆楠木嵌金云纹的平角条桌后边,垂眸认真喂怀里的玉狮子吃肉干,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未抬眼。
“陛下,崔少卿在外候着。”
“让他进来。”宣珩允始终未抬头,声音亦没有任何情绪。
崔旺退出去前,又瞧瞧往桌案后看一眼,他奉命一路跟着南巡车队照顾猫殿下,已有半月未见到陛下。
直到今日傍晚,陛下从彩衣镇而归,他才又跟回陛下身边。
或许是太久未见吧,陛下给他一种全然陌生之感。
崔旺开门,请崔司淮进去,而他依旧手端拂尘守在门外。
“微臣参见陛下。”
这是薛家为皇帝陛下整理出来的临时书房,各种名贵烛台无数,而眼下,房内只亮了一半烛灯。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轻拍玉狮子滚圆的脑袋,玉狮子嘴里叼着最后一口肉干跑开。
崔司淮垂首躬身,双手抱着奏书恭恭敬敬放在书案上。
他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出惩治族商的差事何故会落到他头上,是以再见陛下,他倒是懂得收敛锋芒,规矩不少。
宣珩允看了看他,拿过最上边的一本奏文翻开,漫不经心开口:“明日就启程吧,禁卫那边会拨给你二十人。”
“是,微臣领命。”崔司淮谨言慎行,向宣珩允回禀了他为此差事拟定的计划及路线,得到宣珩允恳许。
随之,他躬身告退。
深色木门被关上。小太监把他先前提着的鹤臂风灯递到他手中,借着柔黄的光,他突然弯腰凑近门扇上的额枋,始才看清上面细密雕刻着的是竟是山海经里瑶姬的故事。
崔司淮不知联想到什么,脸上晃过一瞬担忧。
而书房内,宣珩允手执江左湖笔面无表情在一本本奏文上疾书批复,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当他拿起最后一本由宗人府送来的文牒时,眸底漆黑一现而过,继而再次恢复平静,如常批下“已阅,准”。
随后,他换一声崔旺的名字,崔旺轻脚碎步进来,抱走那一沓奏文。
桌案上放着一台青釉弦纹带托三足灯,灯托上五支红烛燃烧。
宣珩允一手撑头不眨一眼盯着那支燃烧过半的烛火,淡漠的脸终于再装不下去,沉成一片。
而那双眸底翻涌着暗色潮汐,似在烈焰上煎熬的孤狼升腾出的死亡气息。
他忽然伸手向烛火探过去,两指并拢掐灭一簇火光,空气中升起一股青烟,夹杂着油脂被焚烧的奇异香味。
指肉上的疼痛让他眸底剧烈翻涌的暗潮开始归于平息。
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样癫狂的事情万不能让楚明h知晓,她若知晓,并不会再心疼他半分,只会厌弃。
玉狮子“喵呜”一声跳到窗台,尾巴竖起,湛蓝的猫瞳竖成一条线,警惕盯着他。
“别怕,没事。”宣珩允低笑一声,又掐灭了第二支烛火,“这个人以前对她不好,我替她惩罚他。”
他温柔得看着玉狮子,仿佛在说着缱绻情话,说完,他收回视线,盯着骨节均匀的手指凑近看了看,指腹上两抹焦黑,被灼烧的疼痛顺着指尖蔓延。
他又看了看尚在跳跃的三支烛火,逐一掐灭。
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勾起他心底的瘾,似乎他所承受的疼痛多一分,就可以让他胸腔肺腑里的绝望少一分。
指腹那个位置的皮肤逐渐变成硬硬的一层,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旁物,他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灼肤之痛,怎比得过她小产所受痛苦的半分,又怎比得过她每月所忍受的折磨。
他要慢慢帮她讨回来。
宣珩允站起身,朝窗台走去,玉狮子逐渐弓起脊背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她了。”他抬手去抚摸玉狮子的头,玉狮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
“再过几日。”他继续用温柔得声音说话,“待为她恢复清誉,让她做回昭阳郡主,就送你和照夜白去她身边。”
“她也想你想得紧。”
玉狮子突然仰头跳上书柜。
宣珩允用那只受伤的手推开窗扇,仰头望天。天上浓云密布,漆黑无光。
他的眸中仿佛化开一池春色,绯衣张扬,笑靥羞花。
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的冷棺,这一次,他甚至觉得上天还是过于偏爱那个混账了,竟还给了他慢慢弥补的机会。
*
四月二十七,是小满,漫山遍野的桃树结出了果子。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时候。
洛京那边,宗人府宣敬德跪坐辇车,手捧先帝遗诏誊本举过头顶,由京兆尹城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去,他奉旨把遗诏供奉太庙,摘下楚明h的玉蝶,自此,楚明h就再不是宣家儿媳了。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要回来了。
这是宣珩允的意思,要让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做回她自己。
皇权贵胄的新鲜事向来传的快,从洛京至江左,纵使快马加鞭也要近十日,可昭阳郡主休夫的消息却只用了四日,就传遍江左。
有人说原来贵妃病逝不过是郡主使得金蝉脱壳之计。
也有人说贵妃病逝那是先帝爷在遗诏里安排好的,不过全皇家一个颜面。
传着传着,甚至传出先帝爷根本没薨,只是在某个深山里的皇家别院疗养呢,不然,他又怎能料到三年之后原本情深的楚家女儿会休夫呢。
待传到铜元郡和苍鹿山的时候,已经有声音说是昭阳郡主和安王旧情复燃,这才把小皇帝给休了。
越传,宣珩允头顶的草原就越辽阔,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昭阳郡主在别宫养面首的流言已经沸沸扬扬。
就连十九王爷宣祉渊都在某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日子,突然出现在一隅清欢,笑得诡异要求楚明h把人带出来,他作为长辈给把把关。
任楚明h羞恼解释,宣祉渊不信,最后,她只好引着十九王爷在整个别宫走一遍。
在那些离谱又生动的流言里,渐渐悄无声息响起另一股声音,昭阳郡主休夫是假,助安王夺位是真。
第38章 38、38
五月初五, 是浴兰节。
卯时刚过,元启帝在铜元郡郡府的书房里正式宣见周边五州四县赶过来的官员,听他们逐一汇报推新政以来所取得的成绩。
这也是宣珩允推新政后为瓦解诸藩王的实力, 而赐予远离皇权中心的低阶官员的恩威, 任意官员,不论品衔, 都可上谏直达太极殿。
而这次南巡, 是宣珩允登极以来首次离京, 此次召见,上至郡守、下至里正,皆能在天威面前言无不尽、直抒己见。
随后, 崔旺引着一众小太监侯在门口,给每一位从屋里出来的大人送上一个食盒, 食盒里装的是红枣粽。
待这些远离上京的官员掀开食盒, 看到尚冒着热气的甜枣粽,先是一愣,接着心里一暖,个个心里头都对这位年轻寡言的皇帝满是感激。
这些人都是连夜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路舟车劳顿, 吃一口洛京皇宫御厨连夜包的粽子, 可比赏赐金银更能笼络人心。
直到最后一位官员从房内走出,辰时刚过半。铜元郡郡守闻风鹤过来回禀,天鹭湖那边一切准备妥当,安王和郡主的车辇也已抵达。
宣珩允应一声, 起驾天鹭湖。
江左的百姓过浴兰节, 祭祖、划舟, 其热闹程度可谓堪比北方人过年。安王宣珩谦刚迁至铜元郡行宫时, 曾给楚明h去过信,详细描述了江左浴兰节的盛况。
他在信笺里说,就连这边的粽子都和上京膳房里做的全然不同,这边的糯米里包着的是腊肉、板栗、咸蛋黄,咬一口唇齿留香。
尚是太子妃的楚明h那年也曾抱着宣珩允的手臂左右摇晃,央着一起到江左过浴兰节,被宣珩允随口一句“明年再去”潦草打发。
尚不至明年,奉化帝薨,新帝登基三年国丧,这件事再未被提起过。
天鹭湖是铜元郡郊外的月形湖,湖面广阔,可容数十艘龙舟并行,是每年铜元郡举办划龙舟的好地方。
此时,湖东岸和西岸被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分开,西岸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来瞧热闹的百姓,而东岸则是早已建好的观赏台。
沈从言昨夜未睡连夜布兵,此刻天鹭湖出现的所有身穿铜元郡城防服饰的士兵,皆是沈从言带来的一小队绥远军。
虽说江左境内此时万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但无人能保万无一失,因此,他一直身着常服行走在人群中巡视。
此次浴兰节,除江左大小官员有幸伴驾同观划龙舟,受到恩邀的还有一直居于铜元郡的安王宣珩谦、昭阳郡主楚明h。
昭阳郡主楚明h。崔旺交给随驾起居官的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而今日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是来看这出热闹的。
远离皇城的百姓,回回听进耳朵里的密辛都是从洛京一路绕着十八弯传过来的,传到江左时早被传得离谱到茶馆里的人自己都不信。
可这回不一样了,这些人刚听完昭阳郡主休夫的一百零八个版本,这故事里的大神仙们就齐齐出现在天鹭湖观龙舟,饶是龙舟年年看,今年的龙舟也得来。
楚明h骑着一匹枣棕色的马,孤身一人穿过铜元郡大街,往郊外的天鹭湖去。她身穿绯色骑射胡服,明艳张扬,方行至郊外,距离天鹭湖尚有不近的距离,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蹄声停歇,她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一棵柳树上,独自顺着人群往天鹭湖走。
她本不想过来,免得与宣珩允碰面,可又耐不住心里想来瞧热闹,这江左的浴兰节和洛京总是有些不同的吧。
一番纠结之后,她撇下侍从、一人常服跑过来,就想瞧一瞧浴兰节的热闹。
行至天鹭湖西岸,沿案撑起许多油布篷伞,一排排商贩面前摆着无数浴兰节的食物,正在叫卖。
楚明h踮脚往东眺望,看到一个卖糖水的阿婆,顿觉后跟灼涩,就挤过人群往糖水摊去。
“阿婆,一碗红豆糖水。”
楚明h方在摊位前站定,闻言面上一喜,转身的同时朝来人眨了眨眼,“七爷今日已有这份喝糖水的闲情逸致。”
看来人依旧一身道袍,但却不似上回安王府一见,安王本就丰神俊逸,今日褪去那身枯败萎靡之态,也能惹的往来女子们频频回头。
宣珩谦放声一笑,“承蒙昭阳破妄,当一个不缺吃喝的闲散王爷更惹人羡慕。”
二人买了糖水,一路漫步,流云被清风吹着,徜徉碧波。
从皇权里抽身而退的人,落得满身富贵、大把时光,这天下谁爱操劳谁操劳去。
宣珩谦偏头注视着楚明h说了句什么,逗得楚明h掩面大笑。
男子俊朗,女子明媚,亦是般配。饶是二人的身影已经穿过人群很远,凝望着的人依旧觉得眸底生火。
“陛下,已经瞧不见了。”张辞水收获一记凛冽眼神,他悻悻闭嘴,记起崔司淮临行前嘱托他近日跟着陛下少开口说话。
可张首领这是本着善意的提醒啊。
宣珩允穿一身玄色绣金鹤纹缎面袍,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是刚煮好的粽子,和分发给诸多官员的粽子不同,这里边装的是江左肉粽。
这是宣珩允命崔旺唤来听月水榭每日负责煮粥的阿婆,由阿婆细细交给他不同肉粽的包法,他学会之后连夜亲手包的。
只是不巧包好去小食房煮粽子的时候,碰到了薛家二小姐带着婢女过去煎药。
当时张辞水斩风刃抽一半,斥人退下,被崔司淮一点拨,张首领彻夜未眠想通了其中微妙。
薛二小姐吓得腿肚子一软,就要栽倒,许是宣珩允冷眼旁观的气势过去冷漠,又把薛二小姐吓清醒了。
“陛下,咱还跟吗?”张辞水眼瞧陛下一身戾气,整个人仿佛被一团无形黑雾笼罩着,心里只想哭求娘娘您就回头看陛下一眼吧。
他跟着陛下,从楚明h下马开始跟在身后,就这么跟了一路,陛下不追上去,也不离开,亲自提着食盒就这么一路看楚明h的背影。
宣珩允没有回应,自顾提步向前走,他从人群中挤过,速度很快,不时被迎向过来的人撞到肩臂,待看到前边两人的身影时,他又放慢脚步,并不追上去。
直到沿西岸行至东岸,人群变得稀少,他目睹着二人停在东岸与西岸隔开的栅栏入口处,沈从言带着侍卫守在那里。
“大哥。”楚明h绣履轻跑,朝沈从言露出靥笑。
因着常年行军,少时又被定远侯严厉管教,沈从言常年紧绷着一张严肃的脸。
他双手抱拳目视宣珩谦,道一声“安王”。
“许久未见,沈将军一如往常。”宣珩谦颔首。
沈从言的视线移回楚明h身上,“虽说是陛下设宴,可遗诏之事刚公之天下,待会儿见了面,还是当避嫌些好。”
“大哥就是怕我这一番折腾还是幼时的任性妄为,放心,”楚明h抬手在沈从言肩膀拍了拍,“小妹心里早放下了。”
沈从言偏头看了看被楚明h拍过的地方,皱眉斥一声,“没大没小。”
接着,他突然垂首单膝跪地,朝着二人身后恭敬道:“参见陛下。”
楚明h转身朝身后看去,脸上娇笑在见到宣珩允刹那换上惊诧,以及隐晦的一丝厌烦。
这缕情绪一闪而过,并不明显。但仍旧被宣珩允的眸光清晰捕捉,他平和淡然的抬手,示意沈从言起身。
而被那身润雅从容的皮囊禁锢其中的暗潮,却因楚明h的表情变化而剧烈的翻涌着,他的心急剧下沉,堕入万丈冰窟。
原来,这就是心情无时无刻都被另一人左右着的感觉,会因为一丝微不可查的神情而揪起整颗心脏,以她的喜为己喜。
而这样的心境,楚明h经历了不止五年。
一想到这个,宣珩允的猛烈情绪沉淀下去,他在心底狞笑,这不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吗?这才哪儿到哪儿,与她的往日相比,你今日这份境遇不过是粟沙与塔的比较。
“陛下。” 楚明h和宣珩谦并步站着,挨得极近,一同齐声向宣珩允行礼。
她自是知晓这个人一向不喜她与七爷走得近,可他不喜是他的事,如今,又与她何干。
昭阳郡主和七皇子本就是自幼相识,她何故要再因旁人的喜怒就远离一位友人。
“皇姐无须多礼。”宣珩允温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