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h知他故意转移话题,乜他一眼,也不打算瞒他,“迟迟未收到大哥回信,心里不放心。”
她知边关和古纥已经开战,可至今未见有军报传回洛京。官面上没有,但宣珩允的黑衣骑一定会有消息传回。
边关战事向来是朝中机密,她不想打听,但沈从言是她兄长,问一声兄长近况,总不算涉政吧。
楚明h转眸思忖,直言问:“黑羽鸟可送回我大哥消息?你只需告诉我他好还是不好。”
“皇姐,我批一下午奏折,又看了一个时辰边关舆图,手书信函命人快马加鞭送过去,到现在都还未用晚膳呢。”
宣珩允勾着她一缕衣带绕在指节上,“皇姐怎不问问我饿还是不饿,沈将军骁勇,未有危险。倒是我,再不吃口东西,就要饿昏在皇姐怀里了。”
这人的脸皮怎越发的厚了?这也不是幼时那个整日沉着一张脸的人啊。
虽是调侃之语,可楚明h听懂了,沈从言无恙。
“我这府里可比不得宫里御膳房。”楚明h抽回衣带,“陛下想吃什么。”
“就吃府里的蟹黄小馄饨就好。”
就?楚明h只差要气笑,听上去还挺不挑,这个月份的螃蟹肉少无黄,厨房去哪里给他弄蟹黄。
“没有。”楚明h拿回那卷话本子在手,不再看他。
想了想,终是又补了一句,“现下不是吃蟹黄的季节。”
“皇姐休要敷衍我,当年你就是在这个季节给我送去的蟹黄小馄饨。”
楚明h诧异望过去,撞上那双迫切祈望的桃花眸子,突然眸光一闪,继而沉默几息,终是开口,“那是骗你的,是鸭蛋黄。”
宣珩允:……
幼时的记忆忽然狠狠撞懵他,一个古怪的念头自脑中升起,少时的昭阳郡主说喜欢他,莫非也是为逗他乐呵。
“张伯腌的咸蛋黄比蟹黄还好吃。”扫过那张颇有些落寞的脸,楚明h于心不忍,潦草丢下一句,吩咐下去,让膳房给做一晚蛋黄馄饨。
馄饨很快被送过来,宣珩允不愿去膳厅,就坐在那方小案前,吃着香气扑面的鲜肉馄饨。
楚明h侧卧在贵妃榻上,时而翻过一面书页,灯火煌煌,二人谁都没说话。
宣珩允垂睫细嚼慢咽,楚明h余光瞟一眼,心笑倒是比幼时斯文了,那些冷宫里的积年旧习,因为常年缺少食物而养成的狼吞虎咽,贵为九五之尊的人身上,早已不复存在。
纵使他多次强调,自己是从十岁而来的宣九,可他确实是奉化帝亲批掌印东宫的太子,是登极三载的元启帝,这是无人能改变的。
即使他自己,也不能改写走过的时光,不经意间露出的生活习性才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哪里有什么两个宣珩允呢,不过是病了。
“宣九,”楚明h漫不经心扫过页面上小字,“可吃饱了?”
宣珩允以素帕轻拭唇角,忽闻这声称呼,眸底漆芒一亮,凝驻起澎湃滚烫的热意,接着听楚明h声线慵懒缓道:“吃饱了就回吧,这儿可没你的寝房。”
骤一听要被赶走,宣珩允刚燃起的磅礴情意顿时萎靡,他仿若蔫霜的秋叶半耸,从圈椅里离开挪到贵妃榻上,将将坐着边沿。
“皇姐就不能收留我一晚。”他眉染委屈贴上去,被楚明h一指推开距离。
楚明h凝视他,这般温顺的模样,她准备好的说辞突然说不出口了,出口的是:“明日还要早朝,你住这里要平白早起一个时辰。”
“明日早朝取消了。”宣珩允道。
“什么?”她惊诧疑望他。
“古纥此次勾结北厥,北厥是游牧部落,搅扰边境一击既走,且劫掠百姓以作人质,绥远军恐伤无辜,吃了些亏。”
他主动说起战事,说得轻描淡写,但楚明h却听出了不同。
“大哥是我阿爹亲手带出来的将帅之才,即使你信不过他,一众老将皆是我父驰骋疆场时的左膀右臂,个个对朝廷赤胆衷心,你也不信?”
“你不能因投鼠忌器,就弃而不用。”楚明h一改慵懒之态,神情逐渐变得严肃。
宣珩允磨了磨后槽牙,语气淡然:“我非不信任侯爷留下的诸位将才,只是国丧刚满,行商契约刚过半年,古纥和北厥这次属实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我可不是什么宽容之人。”
还知自己恣睢必较,倒是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
楚明h瞥他:“就算如此,平定古纥和北厥之乱,对绥远军来说,非难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宣珩允轻抬下巴,眼尾往窗外淡扫而过,“皇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我既知兵法,又堪骑射,为什么不能效仿宗帝御驾亲征,一举荡平古纥、北厥二部落,为大宛永除后患。”
楚明h缓吐胸中浊气,瞪圆眸瞳盯着他,觉得此人是在说疯话,恍惚难辨此人究竟是哪个意识,还是又蹦出了新的意识。
宗帝亲征之时已是中年,后宫皇子不下十人,且太子已立,据史书载,那是一场注定会赢的战役。
眼前之人,以及此次境况,何来和宗帝相较。
“此事太危险。”楚明h轻叹,“陛下,”遂又改口,“宣九,你不可这般任性,君王不涉险的道理,你不会不知。”
她有意用他喜欢的称谓劝说他。
“此事不会有危险!”宣珩允说完,发觉语气不对,放缓语气道:“皇姐放心,我已做好万全之策,朝中诸事也已安排妥当。”
楚明h微眯凤眸审视他,隐隐总觉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宣珩允捏了捏指尖,不动声色回答:“没有。”
只不过是军中密报,“主帅重伤,军心不稳。”
还有比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更能稳军心的人事情吗。
沈从言有意要引他到前线动手,宣珩允将计就计,亦打算远离京都解决这一大患。
“皇姐是在担心我。”宣珩允迅速在她脸颊啄一下,他就像偷吃到糖糕的孩子,周身都洋溢着被人宠着、关怀着的放肆劲儿。
楚明h一滞,腹中筹措好要再审问他的词句被压在喉间,无论如何再难说出口,“……战场刀剑无眼。”
寥寥六字,仿佛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宣珩允就像得到奖励的狗勾朝楚明h露出满足的笑。
他一把拉过楚明h,把人搂在怀里,眉宇间柔化成一汪春水,“皇姐果然最疼我。”
“皇姐,我的心里一直心悦于你,从十岁开始。”宣珩允颔首,下巴抵在楚明h额上摩挲。
楚明h一阵不自在。
岁月漫长,红烛燃至尽头,堆砌出厚厚蜡油。楚明h终于听到这个人如她期冀的那般表达心意。
他终于让她知晓,她十二年的追逐是值得的,非一场镜花水月。
可这个时候再听这些,难免腻了些。她是个黑白分明的人,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纵使她如今答应这个人去尝试,那也是向后看。
再往前追忆往昔,当真不必。
且说关心他,是真的关心他吗,亦没错。可这份关心太复杂了,她担心他的病、担心杀场凶险、担心他回不来。
然这份关心因他是大宛的皇帝、因他是谋略在胸的合格帝王,因他有病在身,因她与她少时结识。
这种关心并不是往日那种,满腔真情只为他这个人的真诚与精心。
第76章 76、76
天将亮未亮的夏日, 是一天之中最舒适的时候,空气清润,金蝉未醒, 昭阳郡主的小院里, 静而幽碧。
纱罗帐内,牡丹凤翎冰丝薄被下探出一只玲珑玉足, 踝骨圆润精巧, 皓肤赛雪。
楚明h浓密似鸦羽的长睫动了一下, 悠悠转醒,腿才刚一动,便有几声清脆的铃铛声入耳, 细微若山背的泉流,声音遥远又醒神。
先是一霎茫然, 楚明h才记起――
昨夜熬到夜中, 她无力说服宣珩允放弃御驾亲征的计划,佯装嗔怒赶他离去,实则也是当真乏了。
她侧卧贵妃榻,掩面启唇一声倦意, 忽而宣珩允半跪贵妃榻, 一只手捏起那两枚踝骨, 她的一条腿被抬起。
楚明h困倦顿消,惊怕瞪着似乎要欺身压下的人,她的一只脚被举到他面前,这是一个尴尬又羞愤的姿势, 她不敢动弹, 两肘撑榻, 怔怔望着肃眉冷色的男人。
但她又非真的惧怕, 她心里知道,只要她一声呵斥,这个男人就会敛尽所有放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口,任由男人施为。
她的心底生出莫名的好奇,她想看一看,这俊美的皮囊之下,桎梏着的究竟是怎样的灵魂。眼前这个犹如青苑优伶动作的人,是她曾经从未见到过的。
宣珩允垂眸颔首,缓缓靠近那只凝肤雪足,直到鼻尖几乎擦上脚背。
如玉脚趾动了动,想要避开濡湿的气息。
鼻尖在要擦上脚背的时候止住,他仿佛知道楚明h的底线在哪里,未再有更过份的行为。
脚腕上有浅微的痒意落下,一条柔软的红线缠绕上去,线上挂着一颗银铃铛。“皇姐可要好好带着哦。”宣珩允勾了勾唇。
他是如何做到在温驯狗勾和霸道皇帝之间切换自如的,莫非他的病还有这种优势?
楚明h收回脚,几声“叮咚”脆响,铃球大抵是特制的,响声并不大,惟有近身可闻。
“知道了。回吧,我的皇帝陛下。”楚明h尾光轻扫,长身而起,似一株任凭风雨难摧的高山白竹,并未因伴着莲步而起的铃声,就变成任人觊觎的篱下花。
宣珩允未介意楚明h的态度,他正心头发热,眸瞳明亮,他的关注点莫名奇怪,他今夜的所有情绪都被“我的”二字灌满甜蜜的糖浆,正甜得冒泡儿。
“皇姐方才说什么。“男人忍不住追她到屏风后,收到楚明h一记不耐的冷淡眸光。
知道过犹不及,宣珩允未再痴缠留下,嘱咐了她近日无事少出府,沐星夜而去。
记起昨夜种种。
记起他如何游离在火折子点亮的前一刻,也记起他眸底的稠浓暗火,以及他荒唐到毫不听劝的决定。
病成这般,还不忘自己说过要登临九五,做治世明君。
楚明h摘下脚踝上的红线,连带着铃铛一起扬手要丢掉,手臂举起又停在半空,继而她收回手臂,把手中东西一股脑儿塞在裘枕下。
丹秋领着身后一队小婢推门进来,绕屏风入里间,便撞上郡主正往裘枕下塞东西。
“郡主睡得可好?”
楚明h嗯一声,起身在妆镜前任由姑娘们服侍着擦脸描峨。
小笔们很安静,丹秋今早也无话,屋子里就只有时而响起的水声和珠钗不经意碰撞的声音。
楚明h望着面前的菡萏掐金绕枝琉璃镜恍了会儿神,长睫一转,就见镜中丹秋为她戴上最后一支红珊瑚攀枝金步摇,垂着眼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哟?”楚明h从镜中撤回视线,“这是打算跟本宫请辞出府嫁人了?”
丹秋原本梗着脖子仰面,目光坚毅如大殿忠谏,被郡主一打趣,如洪气势顿泄,脸颊一红垂下眉目。
“陛下要御驾亲征,无人能阻,张首领一时半会儿怕是提不了亲咯。”楚明h接过小婢递上的清口凉水,余光轻瞟下方。
果然,丹秋的耳尖都要烧成窗外的晨曦了。
“奴婢,奴婢不是要说这事。”丹秋结巴一下,提口气再次抬头,“奴婢昨夜送陛下出府时,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奴婢这是以下犯上,奴婢知道是死罪。”
“请郡主把奴婢捆了下狱,怎么个死法奴婢都认。”
楚明h又哟一声,语气听不出生气,倒有些调笑意味,“你不是怕他吗?怎还有胆儿以下犯上,说说,怎么个大逆不道法儿。”
“奴婢是怕陛下。”丹秋再次换上大义赴死的凛然之气,曾经那个看上去温润谦和的九五至尊,她就怕到骨子里。
不止是她,哪怕怼天怼地的半夏回回见那个人,也低头于那身皇袍之下不动声色的肃威魄势。
可她昨夜半送陛下出府,还是没忍住。
柔黄的府灯映着绰绰树影,小小个子的婢女两步堵住出府之路,她顶着倾压而下的皇威,也要道一句,“奴婢不知陛下是如何骗郡主回心转意的,但这几日奴婢看得清楚,郡主是当真对陛下改了态度。”
“郡主追在陛下身后十三年,人人都道昭阳郡主心性开阔,可这十三年里,旁人看不着的时候,郡主一个人承受的委屈和伤神,奴婢是件件桩桩都瞧在眼里。陛下您不能仗着自己是这个天下的皇帝,就再欺她一回。”
丹秋低头抹了把脸,紧紧咬着下唇。
郡主若再被您伤一回,就走不出来了。
身披沉沉夜色的宣珩允,肃眉面冽,他静静听完,缄默许久,“宣九不会负她。”
出府时,他留下一句话,“主动权在她手中,是我在怕,怕被抛下。”
似乎是月色太寂寥,那个挺拔的背影凭显落寞。
丹秋抿着嘴不说话,但楚明h知道她的脾性,纵使是出格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要比半夏去说,好得多。
她们都怕她再次豁出一颗真心,深陷泥潭,最终伤了自己。
楚明h放下手上瓷盏,半摇头笑着乜她,“是要本宫亲自扶你起来?”
丹秋一怔,诧异不解。
“本宫的心好端端在这里收着呢。”楚明h抚着心口轻拍,梨涡噙笑,她又怎会再痴傻着把致命软肋交到别人手上呢。
“还不起?”楚明h黛眉轻挑,“是不想要本宫给你备下的十车嫁妆咯。”
丹秋羞嗔一声,从地上起身,又不放心追问一句,“那郡主和陛下,真的和好了吗。”
楚明h怔愣瞬霎,失笑点了点丹秋面额,提履出了寝房往膳厅走,行路过半,她忽然摇头侧视丹秋,“有人求着要给楚家做上门夫婿。”
*
元启三年六月二十八,洛京风起云涌,九五至尊要御驾亲征平定西北之乱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与此同时,御驾出兵的决策、辎重车马、粮草运输等诸多事项,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筹备妥当。
臣冗百年的朝廷六部如同被安上滚动的车轮,焕发出许久不见的活力,上至中枢、下至小吏,都开始忙碌起来。
六月三十日。
这一日碧空如洗,湛蓝的天空云海翻涌,簇簇云层里时而飞出巨大的鹰隼,在洛京上空盘旋一圈,又隐入云端。
云端之下,战马披挂鞍鞯,分成两列静立在侧,为首的战马旁站着的,是换下飞鱼服的禁卫首领张辞水。
文武百官、乃至帝都百姓,他们都在翘首以待同一个人,等待这个天下的主宰者。
银甲战袍趁得持剑而来的面容愈发冰冷而坚硬,洒落在戎装上的日光蔓延出丝丝冷意。
飞扬的旗帜、夹道叩首的百官万民,这一日的洛京城纷繁而喧嚣,而宣珩允耳畔的风却停了,脑海里的声音也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