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雨夜一瞥,竟是我们最后一面。
秋天,北方重镇灵阳起了叛乱,朝廷要派兵镇压。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兵力了,连皇宫守卫都得送去凑数。萧寻也参军去了,临行前他让白雪公主送来书信:
别人为国而战,我为你而战。
我泪凝于睫,回复他:「活着回来,正月初一,等你一起吃饺子。」
正月初一,我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死后,我把镇月宫的墙拆了,烧掉了我和萧寻的所有书信。给我送了十几年饭的赵老太监自请出家,去安宁寺做了住持。留在我身边的只有白雪公主,她不需要每晚奔忙送信了,成了一条失业的中年狗。
直到叛军临城。皇帝驾崩、太孙失踪,我作为周家大厦将倾的最后一根支柱,留守镇月宫。
我的少女时光,就此结束了。
十二、
如今,我身为人妻三年有余,身怀有孕两月有余,却不管不顾地去寻找年少时失落的爱情。
护送我的,有七名暗卫。他们曾是我培养的死士,国灭之后剃发为僧,藏身于安宁寺。
一路上出奇得顺利,我的出走没有惊动任何人。我祈祷这样的好运能持续到我回宫。
没错,我还会回来的。等傅熙从南方归来,会看到爱妻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只是需要见一下萧寻,就亲眼见他一面,了却我心头那点儿执念。
到达灵阳这一天,小雪,风冽。这座城用这种冷淡的方式,接待了我这个不速之客。
街上行人寥寥,我不知道萧寻在哪里。除了圆通住持给我的那封信,萧寻再也没传来别的消息。
我也想过这可能是个骗局,但就算是骗局,想出这个骗局的人也很不一般,因为几乎没有人了解我和萧寻的真实关系,更不可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字迹,用传信这种特殊方式,来撩动我的心弦。
我更愿意相信,萧寻真的还活着,那封信真的是他写给我的,他真的在这里等着我。
可是,灵阳这么大,我该去哪里找他?
我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就是他的墓。
那是我和他在灵阳唯一有汇集的地方。
当年,是我从皇城赶来,亲手将他下葬。我在他的墓前哭了一夜,别人都以为黑月公主是哭为国捐躯的将士,为的是慰藉民心、鼓舞士气。只有我和萧寻的魂魄知道,我是在为我痛失的所爱而哭。
萧寻的墓在灵阳城郊的一片树林里。夜里,我一身白衣,挎着包裹,踩着枯叶,走在林中。
树林中央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是萧寻的墓。
萧寻的墓前,站着一个人。
他身着铠甲、腰配长刀,披着月光,端正、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株白杨。
这身形,这景象,这感觉,多么多么多么地熟悉!
我屏住呼吸,一点点地靠近。他背对我,面朝墓碑,一动不动,仿佛正在沉思。而我越靠近他,心里的波涛愈发汹涌。
我可以确定,他就是萧寻!
距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颤声问道:「萧寻,是你吗?」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地上的白雪和天上的皎月交相辉映,夜色泛着淡淡的光亮,我看清了他的脸——
非常,非常,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
我惊呆:
「傅熙?!」
他,有着和萧寻一样的身形,穿着和萧寻一样的铠甲,配着和萧寻一样的长刀,可这张脸……却是和我夫君傅熙一模一样。
傅熙从不穿铠甲。他总是一袭阔袖锦袍,斯文贵气的皇子殿下。
我脑袋有点儿乱,好乱,乱得一塌糊涂。
我往后退:「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公主。」他说,「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
我一个激灵,突然明白了!
「你是傅熙。」我颤抖地指着他,「你,你也是萧寻!」
傅熙和萧寻,萧寻和傅熙,就是同一个人!
从一开始,我的「错觉」就根本没错。我觉得他的背影像萧寻,我偶尔把他错认成萧寻。可是原来,他本身就是萧寻啊!
我很惭愧地承认,其实,我根本不记得萧寻长什么样子。
那些年,我们隔着一道墙,靠写信交流。我们从未靠近过彼此,我眼里的萧寻,永远都是一抹守候在墙外的影子。
唯一一次近距离的照面,是在我父皇急病的那个雨夜,我匆忙之中,根本没看清他的脸。
我也没听过他说话的声音。
所以,当他脱掉士兵铠甲,以皇子傅熙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根本无从分辨。
「所以,你真的是萧寻?」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傻子一样一遍遍地问他:「你真的是萧寻?真的是萧寻?」
他望着我,只是浅笑。
「三年了,你怎么就不告诉我?」我用小粉拳捶他的胸口,铠甲挺硬,当当作响。
「我对你有愧,又怎么有脸与你相认。」
我知道他所谓的「愧」是什么意思。
他本是守护公主、效忠公主的侍卫。
公主把他当作最信任的伙伴,把一切都托付给他。
可他向公主隐瞒了真实身份,他其实是叛臣之子。
一转头,他和他的家族就抢走了她和她家族的一切。
……
「一直想跟你坦白,却没有勇气。」他轻抚我的脸,「可现在不同了,咱们快当父母的人了,我总不能瞒你一辈子。」
「那,那你直接跟我说就好了,干吗大费周章,把我骗到灵阳城来?」
「因为我想知道,你对『萧灵』还有多深的感情。」
我尴尬。前几天我还信誓旦旦地告诉他,我已经忘掉萧寻了。结果,「萧寻」一封信,就勾我瞒着夫君千里迢迢来赴约。
虽然,夫君和情郎到头来是同一个人,所幸我谁都没「背叛」,但还是有点儿……那啥。
感情总归经不起试探。
我和他在墓碑前的石阶上坐下,一起举头望明月。白雪公主摇着尾巴坐在我们身边。我走得匆忙,把它留在了宫里,傅熙却把它带来了。
我,他,狗。我们三个,多年以来的固定搭配。现在再加上我腹中的孩子,一家人齐齐整整。
此刻我心绪纷乱,不知所措。身边这个人,是我朝思暮想了三年多的爱人,同时也是我朝夕相处了三年多的夫君。
他倒显得挺轻松,问我:「冷不冷?」
「不冷。」
「你那包裹里是什么?」他瞅着我挎在臂上的包裹。
「呃,没什么,随身细软而已。」我把包裹往后藏了藏。
他却一把将包裹夺过来,解开外层厚厚的布,露出一个食盒。打开盒盖,十五个莹白的水饺排列得整整齐齐。
这次来见萧寻,我特意准备了饺子。和他一起吃一顿饺子,是我对他的承诺。
傅熙看着水饺,眼中情绪浮动。「难得你还记得。」
「别吃了,凉了。」我想把盒盖盖回去。
他却挡开我的手,迅速拈起一枚水饺,随手扔给了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衔住水饺,囫囵地吞下。
等我反应过来想阻止,第二枚水饺也被傅熙喂了狗。
「你干什么!」我情急之下,一把将食盒掀翻,抓住白雪公主,疯狂摇晃它,「吐出来,吐出来!」
白雪公主「呜呜呜」地号了几声,就开始呕吐,先吐出食物残渣,接着是白沫,然后是血渣。
灵阳寒冷的冬夜,冷淡的月光下,白雪公主,陪伴了我十几年的小伙伴,在我的怀里哀鸣,抽搐,很快地死去。
我抱着它尚余温热的尸体,忍不住失声痛哭。上一次这么哭,还是亲眼看到萧寻「尸体」的时候。
从始至终,傅熙坐在我身边,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怪不得我。」他淡淡地道,「你这女人心太毒,往饺子里下的毒太重,狗吃了两个就死了,不知我这身板,吃几个能扛住?」
我止住哭泣,擦了把眼泪鼻涕,冷笑:
「萧寻,三年前你就该死的。」
终于还是到了摊牌的时候。
我千里迢迢地跑到灵阳来,并不是因为爱情。我的目的非常明确:杀掉萧寻。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我敢肯定,他就是泄密者。
十三、
要问萧寻算什么,他算是我的一条狗。
我们曾经确实有情谊,有少男少女懵懂的爱意。
但更多是互相利用的合作关系。
当年我们的信里,除了谈情说爱,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密谋。
比如,我让萧寻替我杀掉太子周启珑。
周启珑不死,我的父皇永远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个女儿。
萧寻做得干净利落,周启珑死得不明不白。我也如愿以偿,成了我父皇仰仗的人儿。
之后,萧寻又为我做了不少脏事。
比如,想办法让我父皇死得更快一些。
只等我父皇死了,奶娃娃周永灿登基,一切就尽在我掌握之中。我要把过去十五年失去的东西,加倍地补偿回来。
而我给萧寻的承诺是,将来为他销掉奴籍,并且让他位极人臣,与我共治天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边厢我步步为营、大胆进击;那边厢,尾大不掉的傅家却蠢蠢欲动,威胁到周家江山了。
无奈与情急之下,我把传国玉玺、国库宝藏的图纸和密钥、兵符,还有周家最后的正统继承人周永灿,等等等等,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都藏了起来。
将来,凭着这些东西,我就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而帮我藏这些东西的,还是萧寻。
一直以来,我对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仰赖。直到他去灵阳替我讨伐傅家叛军时,我的眼线发现,他与傅家有秘密接触。
这件事触碰了我的死穴。多年的幽禁生活令我多疑、冷血,甚至变态。
在台阶上呆坐了一晚之后,我决定断舍离。于是下达密令:将萧寻就地处决。
就地,指的是就在灵阳城。处决,指的是暗杀。
萧寻死讯传来时,我正坐在镇月宫高高的台阶上喝酒。
酒很美,外邦进贡的葡萄酒,柔滑的层次感,又很烈的酒劲。
其实我应该哭,哭我「战死沙场」的少年郎,哭我无疾而终的爱情。
可我全脸的肉这抽抽那抽抽,就是挤不出一丝哭相。
眼泪都掉不下来。
我并非因为过于悲伤而哭不出来,而是因为生气。
我派去的是顶级杀手,命令是提回萧寻的头,他那颗装满了我秘密的头,必须回到我手上。
结果,他们告诉我,他的头被傅家叛军挑在旗杆上,带走了。
我不信,没亲眼见到他的头,我什么都不信。
我要确定他已经死透,而不是玩什么移花接木、金蝉脱壳,带着我的秘密,从我掌心逃走。
所以,我才亲自赶赴灵阳,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见到的那副尸体,我确定就是他的。我们朝夕相处了四年,虽然没说过话、没牵过手,但他的身形,我太熟悉了。
多少个日夜,他把守在高墙下,挺拔而孤冷的身姿,如夜神般守护着公主。
亲眼确认了萧寻的死,我本该放下心了。从此,不会有人知道周启珑的死因,不会有人知道我把周永灿藏在了哪里,傅家就算抢了皇位,也永远得不到传国玉玺、宝藏,没有兵符,也调不动边防的大军。
但与此同时,愧疚和思恋从内心深处翻涌上来。
我的痛苦不是假的,这三年我一直在忏悔。如果不是为了周家,我又怎么舍得对他下手?他是萧寻啊,那些年我依恋过的少年。
有些人,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痛。
直到周永灿被找出来,我意识到,萧寻很有可能还活着,并且出卖了我。
后来看到他的信,我彻底慌了神,不管不顾,着急忙慌地跑到灵阳来。
就是为了亲手杀掉他。再一次杀掉他。真真正正地杀掉他。
十四、
「如果你不是萧寻该多好。」我对傅熙苦笑,「我本来已经改变计划,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了。」
「是吗?」傅熙不为所动,冷静分析,「
你早就想带着你藏的那些宝贝逃跑,只是因为和离不成,侄儿又在我手里,实在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迫不得已,只能安分守己一阵子。等我继承皇位,你就会在我睡梦中把我杀掉,拿出你藏起来的那些东西,重新号令天下,为周家夺回江山。」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黑月公主周启姳。」傅熙板板正正地唤我,语气从未有过的阴沉、森冷。
「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灾之星,恶之花。」
三年了,他对我向来柔声细语、耐心平和,声音大了怕吓着我,语气重了怕惊着我。而此时此刻,他撕下伪装的温柔面具,把他的恨、怒、憎都倾泻而出。
「我一直对你心存幻想,觉得对萧寻痛下杀手的不会是你。」他说,「可我越想信任你,越发觉得你不值得信任。你伪装得越深情,越暴露你的心虚。所以,我就试探了一下,就这么一下下,你立即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要将萧寻送上西天。」
我没有解释,我不想解释。他说得对,饺子里的毒确实是我亲手下的,我确实迫不及待地想把萧寻送上西天。我怕萧寻抖出我的黑料,出卖我的秘密,让我身败名裂甚至面临杀身之祸。
但当我发现萧寻就是傅熙时,我就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他了。
傅熙是我不幸生命中的一抹暖阳。我冰封的心,不知何时早已被他焐化。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过家。后来傅熙给了我一个家,只是我后知后觉,一直不懂珍惜。
之前,说了那么多遍「我不爱他」。可现在,这四个字,我收回。
是的。我爱上了他。不管他是不是萧寻。我现在爱的是傅熙,我的夫君傅熙,我孩子的父亲傅熙。
可我怎么也没算到,在灵阳城这个诡异的雪夜,萧寻和傅熙,重叠了。
三年多了,我对前尘过往的精心掩饰,在这一刻被揭开了遮羞布。我的虚伪、自私,我的阴险、狡诈,都暴露在他面前,比新婚之夜的赤身相对,更令我羞耻难当。
萧寻,或者说是傅熙,却云淡风轻地欣赏着我的慌乱。但我知道,他比我还痛,他比我还恨。
他长吁一口气,站起身,缓缓地从腰间抽出刀,横在我的颈侧:
「周启姳,萧寻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非要对他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