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我换了一家佛寺,那家又拒绝了我,理由是:佛不渡我。
呜呜呜我真的,有这么罪恶吗?
我不信,又去找别的寺,去抱别的佛。
结果,所有佛寺都不收我,所有佛都不给我抱。
他们的理由多种多样,有的竟然说人满了,不招新。
还有一位老尼姑抚摸着我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感慨说:「您这一头青丝,我们剃不得。」
「为何剃不得?我不动,乖乖地让你们剃。」
「不瞒您说……」老尼双手合十,压低声音,「非我们不愿,是有人不准。」
「有人不准?谁不准?」我大惑。
老尼慌觉自己说错了话,垂眸闭口,不再多说。
我闷闷不乐地走出佛寺,下山的脚步很慢、很沉。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无家可归,身无所依,心也无所依。
感觉很疲惫,身子一阵一阵地发
冷。夏末的午后,有如身处寒冬。
我在寰州驿站旁的一家小客栈住下来。
寰州是北部边境的荒凉小城。离开灵阳后,我就一路向北,去往越来越偏远的地方。
一日日地,愈发荒凉。遥想当年,温柔乡里,晓看新妆额,精致造作。
忽有一日,我看到窗外的叶子落了。随风而落的,还有我的两三根发丝。
我才意识到,北方的秋天,是要落叶子的。
直到深秋,叶子快落尽了,而我的头发也掉得愈发凶猛。
我可能是病了。
最开始只是经期延长、白昼倦怠。后来,下身滴血不尽、夜里作烧、腹中隐痛。再后来,气血亏得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后来甚至发了一次崩漏,丢掉半条命。
客栈老板娘见我可怜,叫来了大夫。
大夫一把我的脉,便说:「夫人是小产了?」
「没有,未曾怀孕。」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想把手抽回去,这什么庸医啊。
他却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乱动,又仔细听了会儿脉:「夫人小产过?」
「没有,没有。」我不耐烦,不想理人,只想睡去。
「夫人莫睡!」他摇晃我,接着又掐我的人中,在我耳边喊,声音却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我什么都听不到了……
十八、
我感觉自己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醒来的时候,颇为震惊。
我发现自己躺在镇月宫寝殿的床上。
没错,就是我从小到大住了十四年的那个镇月宫,是我睡了十四年的寝殿,是我躺了十四年的床。
我身上穿的,是我十四岁前最爱穿的白裙子。
我长发披散至腰,未加钗环,是十四岁前最常见的样子。
直到嫁给傅熙,我才梳起高髻,三千青丝一丝不苟,隐秘了纷乱往事。
与傅熙和离后,我就一直想着剃头出家。我此时才突然想起,他说过:「你的头发那么好看,你要是把它剃了,我真的会生气。」
抛开这些胡思乱想,我……我怎么又回到镇月宫了?
国破以后,我被傅熙从这里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尘封了太多往昔,太多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推开殿门,对面的天壁上挂着银盘般的月亮。我扫视四周,四十九级台阶外,是半高的内墙;半高的内墙外,是更高的外墙。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萧寻死后,我就把墙拆了,如今怎么又都回来了?
更令我震撼的是,他,竟然也在!
那个身着铠甲、腰配长刀的少年郎,静静地伫立在内外墙之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可那挺拔如白杨的身姿,一眼万年。
所以说,我穿越回过去了吗?
我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抹身姿出神。他站得那么专注,一动不动,坚如磐石,守卫着墙内的公主。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踽踽地爬上台阶,竟是安宁寺的圆通住持。
以前,他是宫里的赵老太监,任务是来镇月宫给我送饭,顺便给我讲讲镇月宫外的事。
后来,我走出镇月宫,掌握权柄,他就去了安宁寺,名为出家,实为我的眼线。
我以为傅熙已经把他杀了。
他拎着食盒,对我慈祥地笑着:「小公主,吃饭啦。」
小公主。从小,赵老太监都是这么唤我的,尊敬又带着宠溺。直到我长大,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才开始称呼我「公主」,语气里只剩下尊敬。
我学着当年的语气问他:「爷爷,今年是何年?」
赵老太监回答:「小公主,你睡晕乎啦?今年是成宣十五年呀。」
成宣是我父皇的年号。成宣十五年,我十四岁。
「爷爷,站在内墙外的少年,是谁?」
「守宫门的侍卫呀。」
「他叫什么名字?」
「老奴也不知。饺子要凉了,小公主快吃吧。」
一边吃着饺子,我又问了他好几个关于那侍卫的问题。他一问三不知,摸着我的脑袋:「小公主要是想认识新朋友,就给他写信呗。」
对,对,给他写信。
我找来笔墨,咬着笔头想了半天,写下三个字:你是谁?
可是怎么把信送过去呢?
「汪汪!」一只大黑狗跑进来。
我惊呆。
白雪公主?
狗子见到我很热情,一顿子上来蹭蹭舔舔,顺便把我的饺子都咪了。
我捧着她的脸,啊,真的是白雪公主,我亲生的白雪公主!
她看到桌上的信,叼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轻车熟路。
忐忑地等待。
不一会儿,白雪公主带着信回来了。我打开一看,眼泪差点儿出来。
簪花小楷,一笔一画都像绣花一样精美、考究。是他的字,如假包换。
他说,公主病了两天,竟失忆了?我是傅寻。
傅寻……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是十四岁的我病得灵魂出窍,去经历了一场十五岁到二十岁的梦?
还是二十岁的我死在了寰州客栈,穿越回了十四岁?
我想找个镜子照照自己模样,满宫里却没找到一面镜子。
我想起来了,镇月宫里没有镜子。术士说镜子聚集阴月之气,会令术法失效。
和傅熙新婚第二天,我才对着梳妆台的镜子好奇地打量。新妇的容颜宛若春花。傅熙从后面揽住我:「公主,你很美丽。」
为什么,为什么我又想到了傅熙?我曾经不在意的、厌恶的、排斥的、想要摆脱的,那点点滴滴的过往,不断不断地涌上心头,都变成了难以割舍的回忆。
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十九、
我没有再给墙外的少年回信,没了当初的心境。
当初,信笺传递着澄澈的友情、炽热的爱意。现在,我却说不清对他是什么感情。
有一点很明确,我不爱他了。
我的心,已被另一个人占据。
他的信又来了:「公主可还好?」
「公主,今晚的月亮特别美,你出来看看呀?」
「公主,五天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有心事?或是又病了?」
「公主……」
公主公主公主公主……别叫我公主了!你知道吗?你守护的公主,将来会杀了你,傻瓜!
我在信纸背面潦草地写道:「不要再烦我了,快走!离开这里!回你的灵阳老家!」
这封信送出去后,我终于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在屋里憋了两天,晚上我出门一看,他挺拔的背影,依旧矗立在墙边。
那背影,多么像傅熙啊。
我不敢再看,回屋关门。
可过了一会儿,白雪公主送来了他的信。
「公主为何突然赶我走?」
我回信:「和我在一起,你没有好下场。」
「我曾主发誓,永远守护公主。」
我揉搓着他的信,哭了好一阵子。
抹掉眼泪,我决然下笔:「傅寻,我爱上了你的哥哥,傅熙。」
信送过去后,白雪公主空手而归,没有带回他的信。
他可能在纳闷,为什么我还知道他有个哥哥,为什么我会爱上他的哥哥。
这是一个极为漫长、曲折的故事,无法言说。
蜡烛燃尽了,屋里黑漆漆。我蹲在地上,抱头发抖。
「吱呀」门开了。月光洒进来,很晃眼。
原来不是月光,而是朝阳。
有人走进来。
他逆着光,周身围着一圈光晕,唯有脸是暗的,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他走向我,一步一步地,越来越近。这是我第一次离萧寻如此之近,我快要看清他的样貌了。
他向我伸出手,说:「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就在这一刻,我眼睛适应了阳光,看清了他的脸。
「傅熙?!」
「嗯,是我。」
「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瞎搞的假象?」
「别想那么多了。既然我爱你。你也爱我,那我们,就重新来过,好吗?」
(完)
番外(傅熙)
一、
她不爱我。
微笑的时候太虚假,牵手的时候太勉强。
她不爱我,说话的时候总走神,沉默的时候又太专注。
但是,无所谓,我也不爱她。
我甚至有点儿讨厌她,想远离她。
可惜,我不能。
我还必须娶她、宠她、爱她。宠是真的宠,爱却是假装出来的爱。
我知道,她心里逗留着别的男人。
那个人,名叫傅寻,我的亲弟弟。
十一岁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和弟弟不一样。
我和弟弟同年同月同日生,先后只隔了一个时辰。从小一起吃饭睡觉、读书习字,我们个子长得一样高,文武习得一样好,如同两株茁壮成长的云松,即将顶起傅家的天空。
直到我们十一岁那年,皇宫里来了人,要从傅家带走一个孩子。
母亲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父亲默默地把一旁的傅寻拉过来,交给宫里的人。
傅寻被带走以后,我问母亲,我是
哥哥,为什么让弟弟替我进宫为质。母亲说:「因为小寻是萧姨娘的孩子,是庶子。你是嫡子,跟他不一样。」
我跟他不一样?我第一次听说这种道理。
傅寻从此杳无音讯。父亲行事低调,从不打听儿子的消息,更不会设法把他救回来。反正傅家的未来还有我,长子傅熙。
傅家从未甘心匍匐于周家膝下。这些年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已然做好夺取天下的准备。
突然有一天,弟弟竟回来了。
四年过去了,他长得更加挺拔、俊秀。
只是,他变得沉默内向,心里装着很多事,却不轻易吐露。没有人知道为质四年的他都经历了什么。我也无心问这么多,所有精力都在准备配合父亲起兵。
傅寻归来,我们傅家算是多了一个好帮手。
这时,傅寻却要离开。
我不解:「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到宫里去?」
傅寻说:「那里有我牵挂的人。」
「谁?」
傅寻不答。
我拍拍弟弟的肩:「你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留下来吧,跟家人在一起,你才能强大。我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走,还是留。」
夜里,我看到傅寻坐在屋顶上,对着月亮发呆。他手里捏着一支笔、一张纸,似乎是想给谁写信。
第二天天未亮,傅寻便走了。他走之前只跟萧姨娘告了别,没有来找我和父亲。
我感慨万千。四年相隔,竟让亲兄弟的两颗心如此之远了。
没过多久,家兵却传来消息:「小公子在城外遇袭!」
我连忙带人去营救,从一帮神秘杀手的刀下把弟弟抢回来。可惜为时已晚,他伤势过重。
临死前,傅寻紧紧地拉着傅熙的手,把心底的秘密托出:「黑月公主……不要伤害她,替我好好地照顾她,哥哥,求你了……」
我这才明白,弟弟是有了牵挂,这种牵挂,以爱为名。
我在他炯炯的注视下,许下诺言:「好,我向你承诺,绝不伤害她,好好地照顾她。」
「哥哥,替我好好地爱她。」
我一愣,只得点头:「好,我会的,我会的……」
「哥哥,她叫周启姳……」
「嗯,记住了,她叫周启姳。」
傅寻安心一笑,眼里的光忽地灭了,气断而亡。
周启姳,这三个字,就此深深地刻在我心中。
整理傅寻遗体时,我从他身上找到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公主若能放下一切,我在灵阳等你。」落款:「萧寻」。
我这才明白,离家前的那天晚上,傅寻动摇过。他想写信劝她放下一切,来灵阳和他相聚。可最后,他还是决定回到她身边。
傅寻死后没多久,周启姳竟亲自来找人。她没有带走傅寻的遗体,而是把他葬在灵阳城郊的树林里,墓碑上刻着:「萧寻之墓」。
萧寻,原来,他是这样向她介绍自己的。
二、
傅寻死了,傅家挑了个好日子,起兵。
出征那天,我与母亲告别,又去见了萧姨娘。萧姨娘说:「你要记住你的誓言,若得天下,替小寻好好地待她。」
我郑重发誓:「我会的。」
一路所向披靡,半年后,攻克皇宫。
入宫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周启姳。
周家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不确定她怎么样了。抓了个宫女,让她带路,直奔镇月宫。
一入镇月宫的宫门,我就看到不远处那高高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夜灵般的女孩子。她的素锦白裙比月光更纯净一分,她的黑色长发比黑夜更神秘一分。
她身边蹲着条大黑狗,个头快跟坐着的她一样高了。
我拾级而上,慢慢地靠近她。大黑狗没有冲我吼叫,她愣愣地望着我,精致、空灵的容颜惹人怜惜。
离她还有几步远,我向她伸出手:「别怕,我叫傅熙。」
她说:「周启姳。」
原来这就是我发誓要一生守护的人儿啊。我笑道:「黑月公主,别来无恙。」
周家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傅家占领皇宫后,不费多大力气就坐稳了皇位。
我作为新帝的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皇子,一时间众星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