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织雾并不清楚自己偷走那只锦囊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时辰,她原该准备休息,可偏偏在要歇下之前,禾衣告诉她,外面来了很多禁卫军,将玉山侯府围了起来。
织雾握住手中的锦囊,指尖霎时微微收紧。
她得到消息后,匆匆走出来时便瞧见那位早该回到皇宫中休息的天子,面色极晦暗地出现在了侯府大门之内。
织雾心头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感到很是不可置信。
“在那石缝里,只有你靠近过我……”
织雾呼吸微窒,语气艰涩,“陛下……”
“陛下有什么事情冲着我一个人来,莫要牵连我的家人……”
晏殷跨步极其缓慢,走到她近处时,织雾才发觉他的面庞比白日都要更为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男人瞳仁漆黑阴骘,垂落下的视线黏在她的面颊,语调似尤能保持平静,“拿出来——”
织雾扣紧指尖,仍不太想承认。
“小姐?”
阿序也在府里。
他今日留在玉山侯府帮小姐物色几匹合适的马,这个时辰原打算离开时,恰好便撞见了眼前这一幕。
从阿序的视角来看,那传言中颇为危险的暴戾帝王似乎离小姐有些太近。
距离近到可以随时对小姐造成致命伤害。
他下意识想要上前去将小姐掩护到身后,可却毫无防备地被那天子一脚踹翻在地。
织雾霎时大惊失色,想要转身去查看阿序情况,可转身的瞬间却被天子死死扼住了臂弯。
晏殷阖了阖眼,看着她急切关心瑾王的模样,心如刀割。
他语气毫无波澜地重复道:“拿出来。”
男人低下头,阴冷的嗓音好似剥落的蛛网一般,黏在了她的耳廓,让她难以回避。
“我什么都没有了……”
“阿雾不想我做出更疯的事情,就将东西还给我。”
“陛下——”
顾宣清今日外出,归来时迟了几分。
他脚步匆匆自大门外走进来,只瞧见那些火把几乎都要将自己府邸映得如同白昼。
顾宣清走上前来,面上的神态好似平静。
他在外面的时候便已然听说了天子丢失了一个锦囊。
是从前“顾盼清”亲手做的一只锦囊。
顾宣清目光再看向自家妹妹面上的神态,心里哪还会没有数。
织雾终于无法再瞧他这副憔悴模样,她垂着眼睫,面色发白地自袖中取出了那只锦囊。
在要交还给晏殷之前,顾宣清却忽然吩咐手底下的拾墨去端火盆来。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难免晦气,该烧一烧柚叶,免得冒犯到陛下……”
在火盆端来之后,顾宣清才让织雾将锦囊交给自己。
他捏住那锦囊,知晓是织雾偷拿了的……多半也猜到了妹妹只怕根本不想将自己的东西留在天子身边。
顾宣清眸底掠过一抹沉思,指尖捏了一捏,在要交给晏殷的瞬间却不知是被那火盆里的火焰撩到,还是其他缘由,竟不慎将那锦囊落入了火盆当中。
东西掉进了火里,陈旧的布料与绣线轻而易举便被烈焰燎得黑焦卷边。
可比旁人反应更快的是一只受伤的惨白手掌。
天子竟直接将手伸进了火里快速将那锦囊取出。
在一众随从变了脸色上前来之前,他便遮掩住烧伤的右手,只脸色苍白地让底下人都撤退。
这些人来得气势汹汹,走得也好似退潮一般,顷刻间便自玉山侯府内消失的一干二净。
织雾望着那火盆却因他方才的话,愈发怔愣在了原地。
他明明已经是那坐拥万里江山的帝王了……
又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第81章
清早上。
顾宣清今日原本打算早朝后带织雾去街市上买些东西, 顺道他这个当哥哥的也该带妹妹好生散散心。
可织雾早起收拾好之后,一直等过了天中,都没有等到顾宣清自宫里传来的分毫消息。
直到过了晌午, 匆匆忙忙赶回府里来的却是顾宣清身边的小厮拾墨。
拾墨告诉织雾,“今日上午, 小郡主将姚太妃推进了水里……”
“是侯爷跳进那水池中将人给救上来的。”
织雾诧异。
拾墨还道:“这说来也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是当年小郡主在宫中差点落水殒命……”
打那之后, 小郡主便一直记恨着姚贵妃等人。
当初是姚贵妃手底下的人害得杏玉落入水池, 且在她奄奄一息时都没有任何人来搭救。
若不是织雾当时出手,只怕杏玉早就成了一只水中怨鬼。
她一直记恨到今日不知怎地就得了机会, 自不肯错过。
且会做下这样的事情, 也的确很符合杏玉眼下偏执的性格。
织雾再想到姚太妃是杏玉这孩子的亲生母亲……当即便觉得这一切全都乱套了。
可眼下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事情。
最紧要的事情是……
顾宣清浑身湿漉漉地将姚太妃从池子里救上来, 这样的举止不会是功劳。
甚至, 与后宫妃嫔湿身相贴, 这显然只会是罪过……
织雾心口不安极了。
尤其是她想到不光自己清楚哥哥和姚太妃有染的事情, 当初的太子、如今的天子,也一样和她心里门清。
昨夜哥哥将锦囊丢火盆里的举止分明是再故意不过。
他害得天子烧伤右手,今日又送上这等把柄……
这让人很难不为此感到担忧。
织雾将这些事情在心头稍稍一捋, 当即便坐不住了。
她想要让拾墨帮自己想法子求见天子,可不曾想, 拾墨出去跑了一趟,还没托门路递关系,宫里便主动来了个太监接人。
织雾一颗心始终惴惴不安,上了马车, 脑袋里都仍旧浑浑噩噩。
她猜到晏殷多半都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又那样熟悉彼此的气息。
连哥哥都会猜到……他会猜到自然也完全不奇怪。
马车一路颠簸驶入皇宫。
待织雾再度抬脚踏入那大殿时, 御案后的天子却屏退了所有人。
这次,殿中便只剩下他二人。
织雾走上前去作势要跪拜他, 却听见男人嗓音低低沉沉地道了一句“不必”。
她动作僵顿住,他口中淡淡令她坐下,她心头压着哥哥的事情,便也只能坐下。
“陛下……”
织雾手边有茶,可她根本没有心思喝茶,只急切抬起乌眸,想要求情,“民女的哥哥……”
晏殷低头望见她攥住袖摆的指尖。
“顾宣清与你并非同支,关系远到你们也许都只是第一次见面。”
“你何故这样关心对方?”
织雾霎时微微沉默。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针对哥哥……
可她如何会不清楚哥哥昨夜做得有多过分?
甚至,天子的右手也因此被火烧伤……
昨夜那一幕在脑海中重现,织雾都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他会为了一个小小锦囊大张旗鼓地围了玉山侯府。
会扼住她的手臂,用她很难读懂的眼神说他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会将手伸进火中,任由火焰灼伤皮肉。
种种一切,都让她无法想象他如今的生活,也不敢想象。
“抱歉……”
“我……我只是……”
“顾宣清无事。”
晏殷垂下眼眸,倏然答她,“他救人有功,朕不会追究。”
救人有功,还是玷污妃嫔清誉,全在他一句话之间。
织雾却并没有立马松一口气。
她的指尖攥得几乎泛白,在昨夜开始便想要劝他好好照顾自己……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所以陛下……”
“是什么时候认出了……民女?”
终于,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被她自己主动提及。
晏殷这时候才一点一点掀起眼睑,正眼打量起她。
她竟会想知道答案吗?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她愿意张开口。
他们二人不再挑破更多,却都能做到对话间的心照不宣。
“从你还是顾盼清、还是陈雾的时候……”
那时候,他便已经猜到了几分。
织雾不是没有猜想过他的答案,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认出她的时间,竟比她想象中还要早。
不是在她回到自己身体里苏醒后认出来的,而是在她还在顾盼清身体里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晏殷最初不是没有试探过她。
显而易见,阿雾就该是她的本名。
毕竟他明里暗里在她毫无察觉时都试探过那么多次,哪怕偶然间念过陈雾的名字,她也没有太大反应。
唯有“阿雾”这个称呼……
是他在她熟睡时,靠近她耳边唤她,她都会于梦境中软糯着嗓音答应着的。
所以晏殷后来想为她改名的念头愈发强烈,想要暗示她改成她原本的名字。
可他彼时不敢直说,也怕会吓到她。
“如今你和瑾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么?”
晏殷说出这句话时,不吝于心头呕血。
嗓子里都隐隐有了铁锈味。
织雾呼吸一颤,下意识抬起雾眸看他。
“阿序不是瑾王……”
晏殷打断,“他是,只是……”
“他被我灌下了失忆药。”
他既不希望瑾王会有机会在黄泉与她相见,也不希望瑾王会记得阿雾。
他想独占有她的记忆。
少女在听见“失忆药”几个字时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眸,对这些事再度感到出乎意料。
他该杀了瑾王的……在话本中他也的确会杀了对方。
可眼下他没有……
也是因为她。
他似乎为了她改变了太多太多不该改变的因果,也因为她日日沉浸在一些不必要的憔悴。
织雾在提及到这些后,终于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声。
她牵强地避开瑾王的话题,只压抑着心口涌动的复杂情绪,轻声道:“我希望陛下能走出来……”
“希望陛下,不要再记得过往那些事情。”
“也希望陛下……此后都喜乐安康。”
她的希望里,唯独没有希望他可以留在她身边。
晏殷一度也曾想问问她心里可有他……
可答案早在她一次又一次抛弃他时,不是便已经明了了吗?
自取其辱的事情他不是没做过。
他再得不到她的垂爱。
过去精明到无人可以算计他半枚棋子的太子殿下,可以通过千百种手段将她强留在身边。
日日享受她的美好,夜夜沉浸在与她灵丨肉交织的爱丨欲里。
哪怕自欺欺人也都可以占有她。
可眼下,他只怕她似那易散的彩云,脆弱的琉璃。
似一场不敢妄想的美梦,一旦醒来,顷刻间便会将他踹回从前那个人间炼狱。
纵使她从容起身告退,多一个字都不再施舍给他,晏殷也不敢张口强留。
……
天子往玉山侯府送了很多东西。
他从前送织雾的名贵布料裁制的新衣裙,或是往她妆奁盒里堆满的珍稀珠宝,织雾都默默地一应拒绝。
旁人见状难免感到诧异,既诧异织雾会如此大胆,敢全然拒绝,又诧异天子会突然对一个少女如此卑微讨好。
以至于少女的拒绝,都并没有引起向来秉性暴戾的帝王震怒,而是悄无声息地将被拒之门外的东西又默默带走。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最终,织雾只收了好几箱不值钱的经书,还有一道被送来的沉香。
沉香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分配来照顾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
她初来时,自是日夜不安。
但相处下来,发现对方的性情恬淡温柔,与自己从前的主子很像。
每每想到这点,沉香私底下便忍不住红了眼眶,伤心一场,织雾瞧见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人死不能复生,她不能告诉沉香更多。
毕竟这样的事情不是谁都能接受得了,也不是对谁都会有好处。
更别说普通人知晓了这些不该知晓的事情,会不会遭到什么不必要的伤害……诸多不可预料的麻烦,自然还是能避就避。
只是织雾始终记得沉香是个胆小的孩子,做旁人的奴婢,她也怕对方会做不好差事。
若沉香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挨了责备打骂,日后想起自己拒绝了沉香,多半也是要后悔的。
除却沉香,剩下那些经书,织雾随意翻开几本,几乎字里行间都有血印,似乎是对方磨破了手也仍旧在不断抄录,伤口好了再伤,伤了再好,以至于这一堆抄录的经文几乎全都带血。
其上字迹清秀,并非是晏殷的字迹,同样也让织雾感到困惑不解。
消息传到宫里之后。
晏殷听见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她连沉香都要,却唯独连与他有分毫相关的,都全然拒绝。
他掩唇咳得厉害,看得底下人胆战心惊,可晏殷却仍旧强撑着这副残败不堪的躯壳如常上朝处理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