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郑沈弦油盐不进,分明是申帝背后指示,他对举荐制早有不满,只是借机说出来。
皇上要彻底架空世家!
想清楚前因后果,钱太保脸色阴沉,他看向太傅,冯广德那老狐狸依旧老神在在,他暗骂一声,心中快速思考对策。
……
一片寂静的暗涌中,太监忽然喊道,“永照公主到。”
午门大开,越浮玉一身暗红宫装,踏着朝阳走来。耀眼日光映出她艳丽妩媚的眉眼,红唇墨发,步履从容。她每向前一步,大红裙摆上的暗色金纹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宛如流动的炽烈火焰。
她行至太和殿前,施施然跪拜,“父皇,关于剿匪的赏赐,儿臣想办女塾。”
并非私塾,而是女塾,所有女子均能去的学校。
官员们本来心思各异,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炸了。
礼部尚书最先开口,“女子宜静,抛头露面有失规矩。”
礼部尚书,李北安他爹的上司。
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北安他爹不是好东西,礼部尚书也一样。
越浮玉挑眉,居高临下俯视对方,“可前几日,尚书大人还说本宫举止轻浮、品行不端。女子如何宜静?正好开个女塾,本宫也好学习学习。”
所谓“举止轻浮、品行不端”,是指李北安他爹那封奏疏,想起同僚的下场,礼部尚书心中一凛,他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强撑道,“自古以来,未有这样的先例。”
越浮玉冷笑,高挑的眉眼扬出凌厉的弧度,“自哪个古?大申之前十四朝,悉数灭亡。尚书大人说这话是何居心?想让大申步它们后尘么?”
申帝原本冷肃的眼底凝出笑意,太子也微微别过头,颤着肩膀偷笑。
身为一家人,他们都曾饱受越浮玉诡辩的摧残,父子俩日常被女儿怼到哑口无言,如今轮到其他人,父子俩不约而同想着:被怼的终于不是他俩,真是太好了!
礼部尚书彻底懵了。
他只是阻止公主胡来,怎么好像要叛国似的。
他连忙跪下表忠心,得到帝王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眼底愤愤地退回朝列。只是离开时,暗暗给弟子使个眼色。
年轻人接到暗示,主动出列,他比礼部尚书更圆滑,“年前大修河道,国库空虚,恐怕没有多余的银两兴建女塾。”
越浮玉抬抬手,修长的五指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浅痕,她无所谓开口,“不必户部出钱,本宫自行解决。”
来之前,她特意算过自己的身家。最后得出结论,建个学校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出有名、且不用朝廷出钱,如果反对就是居心不良,礼部侍郎气的快要背过去,官员们也都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人反对,申帝配合小女儿,很快应下,东厂督主庆吉趁机开口,“无事退朝。”
越浮玉随百官跪拜,低垂的面容上,红唇高高扬起。
*
下朝后,越浮玉去坤宁宫。
郑皇后在校场,双手持弓,闭起一只眼,正瞄准靶子。余光瞥见女儿,她姿势不变,淡淡道,“你姑姑刚才来过,给你带了点东西。”
郑皇后手中的弓,正是山贼特意在西域求的玄铁弓,重八十斤,射程千丈,只听一声嗡鸣,长箭如闪电般飞过,啪一声击碎木耙。
靶子在远处炸开,郑皇后抚弓大笑,“果然是好弓!”
能面不改色夸赞差点伤到女儿的武器,只有郑皇后能做到,越浮玉挑了挑眉,接过宫女呈上的东西,难得娇嗔,“姑姑来了,怎么没等我?”
她出生那年,郑皇后重病,申帝又刚登基不久,朝中风雨飘摇。为了她的安全,两人把她送到长公主膝下。
因此,越浮玉从小在姑姑姑父身边长大,感情深厚,小时候甚至直接喊两人爹娘。
郑皇后再次搭上箭,对准另一个靶子,转头揶揄,“你说为什么?”
越浮玉缓缓勾唇,扶额笑起来,“又是姑父。”
姑父原是东厂督主,太.祖对付世家的刀,后来娶到姑姑,依然是刀,只不过改成对付所有阻碍他和姑姑在一起的人。
姑父黏姑姑,已经是老生常谈,不值一提,越浮玉翻看姑姑送给她的东西,越看越惊讶,“这是……姑姑所有账本和地契?”
长公主多有钱呢?
当年大申没钱修城墙,她出钱;当年打仗,国库周转不开,她以一人之力供给天下兵马。
字面意义上的富可敌国。
“不是所有,但也是大部分,”郑皇后瞥了眼账本,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飞快移开视线,生怕看久了头疼。
她瞄准靶子,迅速放开长箭,又一个靶子炸开,才满意地开口,“听说你要办女塾,怕你没钱,她替你出了。”
这些钱,别说一个女塾,就是几百几千个……想到这里,越浮玉陡然抬头。
顶着女儿惊讶的目光,郑皇后笑容温柔,“就是你想的那样。浮玉,有些事,不止你一人在做,我们都在做。”
女塾的想法并非第一次提起。
十年前,郑皇后和长公主已经提出过办女学,可惜很快被世家压下去,但她们始终没放弃,直到十年后,她们的女儿又一次提出此事,而这一次,她成功了。
指尖微颤,越浮玉缓缓捏紧账本,她忽然意识到,姑姑给她的不仅是钱,而是殷切的期盼与祝福。
这条路虽难,但她从不是独自一人。
郑皇后最后提醒她,“你提出这件事的时机正好。春闱快到了,你父皇也有意削弱世家。世家们忙于争权抗争,不会多管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即便不费心思专门对付你,也能阻碍你。”
越浮玉明白这个道理。
世家甚至不用直接出手,只要隐约放出话,他们不娶这样的女子,一大部分人就会退缩。
她走到母后身边,学着对方的样子,艳红指尖捏紧弓弦,果不其然没拉动。
越浮玉理所当然问道,“该怎么办?”
郑皇后握着女儿的手,同她一起拉开弓,“浮玉,你很聪明,做事直来直往,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母后告诉过你,人的问题,永远是最好解决的。”
她带着女儿瞄准,“你府里不是有个蕴空法师么,他在民间声望极高,若是他开口支持,必能事半功倍。”
越浮玉一顿,长箭破空而出,擦着靶子飞过。
*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他到时,永照公主站在门口,她仰着头遥望夜空,漫天星辰倒映在瞳孔,如同细碎的琉璃。
听见声音,越浮玉转头,妩媚的眉眼弯起,“大师,今日不听经了,陪本宫走走吧。”
蕴空捏紧佛珠,“好。”
两人没带护卫,行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夜晚清风偶尔吹动她的发丝,缭绕起一股淡淡的香气。
半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座宅邸前,越浮玉推开门,露出早已破败的庭院。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眼中却陡然亮起光,“大师,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不等蕴空回答,她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半年后,这里会是大申第一座女塾。”
这里与国子监对称,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十五年前,长公主买下这块地,一直荒废着,直到今天,才郑重交到她手中。
手中的地契仿佛燃烧的炭火,烫得快要拿不住。
越浮玉眼中光芒繁盛,偏头笑道,“大师,你知道本宫为何要办女塾么?”
黑眸迎上她滚烫的目光,蕴空移开视线,淡淡道,“那日带妹妹义诊的船女说,她不知道怎么办。”
越浮玉怔了怔,勾唇笑开,“他们说您有慈悲目,原来是真的。”
这几日,她辗转难眠。
脑中反复出现两幅画面,一是船女垂眸,落寞而愤恨地说她不知如何报官;二是越惜虞满目哀戚,说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从没人告诉过她们,遇到压迫该反抗,更没人告诉她们,该如何反抗。
越浮玉想,既然她们不知道,那我来教她们。
她不是要办女塾,她是要给天下女子一条看得见的出路。
一片荒草中,越浮玉亭亭玉立,被风吹起的裙摆如同热烈绽放的花朵。
她缓缓俯身,行屈礼。她一生甚少低头,却在此刻仰视他,眸光闪动,“大师,此路难行,请您帮我。”
明明说着请求的话,可蕴空分明看见,永照公主眼底燃起了火焰,那团火滚烫炽热,像要吞噬他,与他一同燃尽。
第23章
按理说这个时辰了,内禁官也好守夜的内侍也好,都应该瞧见她了吧?这般不顾自己的跑来,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她到底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一点顾忌都无?
浮玉倒是不紧张,道,“高公公那头我早就打点好了。再说了,出入宫禁的自由是父亲给我的特许,若是真的传了出去也不好说什么。而且,我也只是来说说话,大师你还身兼少师的头衔呢,我说做学问来的也可以,所以流言蜚语的事情不必担心。”
所以说白了她还是偷摸来的,并且打算被发现了也要理不直气也壮的拿出陛下的特许来当挡箭牌。
可陛下的特许能用到几时?有时候觉得她聪明刁钻,叫他防不胜防;可有时候又太过纯致,总是把别人想得太简单。
“你觉得那些突厥来的是不是另有打算?”
她言归正传,又来他这打听点消息。
逃避的心情不是没有的,如果可以,最好谁都别去和亲或者打仗。眼下情形尚且不明朗,都要为自己筹谋几分。就说吧,如果他直截了当地交出自己,做皇帝的女婿,多好,算是大慈大悲地救她于水火,也是了却她的心愿。
可惜,他这样的不开窍,或者是不愿意开窍。到底在坚守什么,真是搞不懂。难不成还在在意上次父亲戏言将她许配给他义子宋洵那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的几句话,也能这样当回事吗?
大概老树开花还只是个愿景。
绛色的幔帐被穿堂的晚风吹得饱满又落下,起起伏伏,开开合合,一点书灯似浮光跃金,在纱帐后头摇曳。不是春宵红帐,却有点风光旖旎。
这帷幔是邬纱所制,轻如蝉翼,飘飘然如弱柳扶风,若隐若现,甚是暧昧。与突厥的贸易单子中,此纱最为首要之物,受西域人的推崇。只是这次大典上使臣王公的到来,除了想要邬纱,还想要什么?
佛子不好说得太过直白,也不便多言,回应道,“自古外臣入朝觐见,多为求和。和,就要有贸易,要开市,茶布瓷珍,皮毛牛羊,互通往来,以谋共利。突厥人也是人,也有百姓,吃饭过日子乃芸芸众生的常态。为了边关稳定,为了两国太平,臣相信此行多为善行,求和为上。”
浮玉惆怅地说希望如此,“岌岌可危。大概是一种错觉,心里头不安定。”说完,她把手放在乌木色的案上,白皙的皮肤被灯光照得如雪腻,道,“整个大明宫里,只有大师才叫我安心。”
她这是叫他握着她的手么?佛子将眼睛从她手上挪开,皱眉道,“不安定?何意啊?”
浮玉长长嗯了声,仰头看向天顶慢慢道,“我记得……好像前朝有位贵主远赴突厥,先后嫁了父兄弟三人……可是没过多久,高祖皇帝就领兵直取长安了。安外却内乱,得不偿失啊。明明是贵主,流落玉门关外,整日黄沙漫漫,真是不易……”
佛子听完她没头没脑地一通谈古论今后,没做声。其实他倒是觉得,越浮玉也挺不易的。
大概是她母亲早逝,当时旧府邸里子嗣又盛,还是豫王的陛下当年忙于军务大事,顾不上那么多,所以她这孩子生得比别人都要瘦小些,金钏玉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看得几乎快要脱落下来。也不知是疏于照顾,还是本身就营养不良,单薄的头发梳成两个犄角,阳光底下还泛着点棕黄。
他当时旁走于院落西侧的绣线菊丛,春风纷飞的时候,花瓣洋洋洒洒有一阵米粉似的皑皑香气。
他那时候还是府邸年轻的幕僚,如往常一样正欲前往豫王的书房谈事,凑巧侧头看一眼,也第一次看见了她。一个小人儿,正在院子里摆弄一把九连环,安静又孤零零的坐在竹席上,自己和自己玩得认真。
他当时只看了一眼,心想这个六七岁的孩子像个瘦猴似的。大概是因为瘦,所以脑袋显得很大,脸上的一双眼睛也很大,是不成规矩的工笔图。说丑也不是丑……看了有点叫人于心不忍。他还想着是不是叫后厨的妈子拿点烤饼接济给她,怪可怜的。要不是后来才知道这是豫王府的小娘子,他真的还以为是哪位奴仆的孩子。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大师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洛阳之变的时候她也就十三四岁吧,正是脆弱的年纪,那么锋利的一支冷箭直接伤了她的肩,血顺着衣服就透了过来,夜里给她换药的时候,她眉头紧皱也不叫声,后来才看见她手心都掐红了。
佛子下意识地怔看过去,那道伤疤还留在她身上,细纱薄透,就算穿几层也能看见皮肤上的痣,何况那一个烙印似的痕迹,他不忍看了,移开视线道,“公主怜惜前朝贵主,实乃心善。陛下是明君,断不会重蹈覆辙的。请公主安心。”
她颓然下来,有点不耐烦,拂袖碰掉了他的书简,道,“安心,安心。你瞧这宫里谁安心,城安康晋两位姐姐先后选定驸马不说,连九兄忽然也要娶宗正之女。大师,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些人都在躲避什么吗?”
佛子皱了下眉心,然后耐着性子把她扔飞的书简又捡起来放回案几上,沉声道,“臣说过,会保公主无恙的。只要公主听臣的话,不要多生事端,这事情就会过去。难道,你不相信臣?”
浮玉马上说当然相信了,隔着木案探过身子道,“凡事有万一,如果是陛下的旨意,你还能怎样?敢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叫陛下收回吗?” 她坐了回去,两手把腮帮子一托,玉润的脸像个委屈的小猫,低声道,“我是冲动了。居然朝着少师发火,实在是不敬。可也是心里着实七上八下的,如果真的选定我,我也许就认了,大不了以身安社稷,也算报国。可是,一想到此生都见不到你,我就难过得要死。”
她像个孩子似的无赖,嘴里什么话都敢说。好在这个时辰里守夜的高内侍也已经酣睡如彘,不然明天宫里流言四起。
最后一句叫佛子听得脑子一懵,他可真想上前把她的嘴捂住,可碍于身份,那手只能不争气地按在案几上,压着几分严苛的语气,盯着她道,“公主可不是孩子了。何可言,何能言,何处言,何时言,也该有些分寸。臣年纪大了,不能做公主一辈子的少师,路还是要公主自己走。有些话,休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