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休要再提?他可真不知好歹,又有什么资格叫她休要再提。好心好意投给他的木桃木李,没一个扔准砸晕这个人的,她也是有脸面的,温柔可人,娇纵威逼,投其所好,哪个都试过了,哪个都不管用。怕是此人真的没有心吧。
竟以自己年纪大为由说事情,怎么,接下来就要去陛下那一哭二闹三告老了吗?
浮玉隐隐约约含着薄怒,仰首问道,“年纪大还未娶亲,你是断袖吗?喜欢窦楦?”
佛子差点被呛岔气,好不容易稳了下心神,立即一口回绝,“谬论。”
浮玉松了口气,继续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嫌我不好看吗?还是真的喜欢着什么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干脆的说讨厌我?”
佛子在烛光下看了她一眼,熹微之下,她微微发火的样子添了几分艳丽,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所以更显得眉浓目秀,珠圆玉润。她当然是好看的,早不是初见时候的那个瘦猴了。
他无言以对,不知怎么解释。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多好,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嫁给他,她就真的那么渴求吗?朝堂风云紧系在他的周身,她若是真的成了他的妻子,一生起伏都要依着他走,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幸身陷魏阙,那她也会被连坐难逃。
到时候的罪名,可就不简单了。他得幸重生回来,可不是要她又陷入另一个不幸的。
她目光如火如炬,直白地看着他。年轻人啊,热情和心事都写在脸上映在眼里,半点没有遮掩,佛子凝视她,哑了片刻,仿佛思考了一阵,忽然反问道,“公主总说喜欢臣,也不知喜欢什么?”
她居然看见他淡淡笑了一下,颇有些看透的意思。
浮玉怔了片刻,被这个措手不及的问题问得发懵。眼神飘向房梁,也不知是为了掩盖脸红还是思考,一时间支吾了起来。
佛子见状了然,手抚上茶杯,抬眉继续提醒道,“是喜欢臣的脸?还是喜欢看臣被捉弄?或者只是觉得好玩?”
她道,“喜欢大师是个好人,是个忠臣。”
他当然是好人。上辈子的最后他红衣长衫,手捧卷宗跪在大殿上为她寻求清白,除了他谁还会替她进言。他风光霁月,垂绅正芴,当然是好人,而且还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他的脸,他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她都喜欢,这还不简单吗?
佛子听了,嗓音低沉地笑了笑,还带了点轻嘲的意思,叫人摸不清状况,“我是第一次听人说臣是忠臣的。”
她大惊,讶异地睁大眼问,“难道你是奸人?”
他呵了声,“世界上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情?公主太单纯了。”他说着直了直身,坐高比她要高了大半,几乎是居高垂眼地看向她,道,“当年臣就和陛下说过,臣不想做忠臣,只想做良臣。所以,臣的朝堂路上,总要有人牺牲。为陛下,为王朝,铺就残忍的帝王之路。公主以为,臣今日的红衫朝服上,就没有染过鲜血么?”
他见她听得梦怔了似的,继续缓缓道,“娶妻生子,从来不是我的人生兴趣。女人,非我所欲;孩子,我嫌烦扰。孤身一人,倒是叫人头脑清净。” 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道,“不必拿臣和窦尚书比。窦尚书乃六部之首,游走关系莫不需人情;臣不一样,拖家带口,倒是累赘。”
浮玉依旧不甘心,问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怕绝子绝孙吗?”
他差点忘了无后为大这句话,低头细想了一阵,道,“臣在家排行为六,前面的三位兄长,皆已有子嗣,算是对先灵祖辈有了交代。至于臣,如果真的有需要,大可收养一个,也算是善事。”
佛子见她沉默了,侃侃而谈起来,“臣说了,会保公主平安。大典在即,宫里也算热闹一回。臣有两个法子,要么那几日公主称病,不要出现在宣徽殿外的任何地方。外臣不得入内廷,就算真的钦点和亲,也不会选一位病恹恹的公主。另外一个法子,”他似是微微叹口气,“如果这几日公主有意选驸马都尉,也可以效仿城阳康晋公主,即日就办。”
听着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可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她的烦恼忧愁和需求,他可是真心为她考虑再三的。
浮玉听后却冷冷一笑,方才的娇媚天真尽失,眼底有难以分辨的情绪,“宋洵呢?近来如何?大师不考虑给他谋个职务?”
她问的突然,叫他措手不及。刚刚还是要无理取闹的性子,现在忽然又转移话题。佛子一时间凝滞住,然后才道,“宋洵也快到了入仕途的年岁,我打算让他从头做起,切勿乱了规矩。”
很意外地,她没再多言半句,也没有如猜测般地痴痴继续纠缠上来,只是面容冷冷,起身要走。
书灯燃得快尽了,高内侍也没来添灯火,她轻纱一拂,偏巧不小心把最后一点光亮扑灭了。
噗呲一声,晦涩的火光忽然哑然,万籁俱寂,宫阙沉默。
空荡荡的屋子变得漆黑一片,依稀可见月光顺着直棂窗钻进来,勾勒出粗圆的红木柱的影子。
她立在那刚走几步,低呼了一声——,身影像是被衣裙绊住了脚。
佛子连忙起身,藉着银光冷月走过去,道,“公主小心路。” 说着,赶紧伸进袖子翻找火镰子,想把那不合时宜灭掉的烛灯再次点燃。
忽然衣袖被扯了几下,只听公主柔声道,“中省殿内的路我不熟悉,大师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好吗?”
他下意识地左右微微调整视线,企图藉着月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是他失望地发现除了能见到她起伏秀美的侧颜,半点情绪都捕捉不到,叫他难以分辨。
他立在那,人影萧然,道,“这样吧,臣去叫高公公。公主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别!”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低呼道,“我怕黑。都说晚上的宫殿是远古的沉睡的兽,会出来吃人的。”
他回过半身,温声劝言道,“那都是吓唬孩童的。难道公主也信吗?”
话落,她执着地不松手,或者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吧。浮玉想,黑灯瞎火,如果此时扑过去,他会怎样?不过还是算了。
这也算是身陷囹圄了。公主不走,佛子自然不敢先走。公主不许他走,他亦是不敢走。
僵持着不是办法,总要有人打破,总不能这样立在这里等天亮吧。
浮玉看他没反应,悄悄地一点点顺着袖子摸上了他的手。她和他的手只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布料虽然不如纱薄,可还是能感到他的宽厚的手掌,修长的手指。
他一惊,轻轻抬手要挣扎开,可惜已经来不及。她的手不大,缠着他的手指像藤蔓似的,按住道,“从前在洛阳之变的时候,你不是也拉过我的手吗?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可以吗?”
她想,就这一次吧,不然他还要怎样?心不给她,人也不给她,拉拉手总可以吧?
方才的气定神闲全部被打乱,佛子被她拉着手,朝门外望过去,大殿幽深,约莫半百步的路,院落里的月季在月光凛凛下分外多情的模样。
佛子默然良久,虚含着她的手,却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渗出了薄汗,他硬着头皮抬袖引路,认命似的压声道,“也罢。请公主跟紧了臣的步子。前头案几多,勿绊了足。”
她说好。然后故意站着不动,叫他起步先走,这样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牵着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场景,他也是这样拉着她,从那场变乱中跑了出来,又一路护着从洛阳到长安。这些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跟着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过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觉得好像走在湖面或云端似的,心头有紧张也有激动,虽然她握他的手更紧,可是还能感到他微微笼起来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时候人就是贪婪,即使你一辈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里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别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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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第24章
浮玉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后几乎快虚贴上,淡淡问道,“佛子认为我应找什么样的呢?”
“嗯?” 蕴空的思绪正鸦飞雀乱着,握着她的手生生愣住,大师难得走神了,复问,“公主是……何意?”
她怅然了,自言自语起来,“选喜欢的人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怎么也要选个顺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还是武官呢?要我说还是文官好,至少和你还像点。”
选驸马,被她说得像买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儿子任她拿捏择选,何必执着于他呢。
蕴空抬起另一只手朝旁边指了指,道,“这里是宁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长子比你年长个四五岁,如今做国子司业。我见过的,年少有为,模样也清俊。以后大可再加封个通议大夫,也有台面。”
通议大夫是个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实就是个虚衔,再并驸马都尉,已经算光耀门楣了,不过这些在她眼里怕是算不得什么“台面”。可是过日子需要“台面”吗?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够了。等到日子一长,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了。
“是吗?如果是佛子举荐,也不是不可以。”她微微一笑,月下盈盈动人,“我认命就是了。”
蕴空喉头微热,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越浮玉勇气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坚信,南墙撞得多了她自然就会清醒,虽然“认命”这两字听得叫人心碎,可是,这不就是他求的吗?
“公主也不必这般心灰意冷。其实对于感情的事,臣虽然接触不多,可还是崇尚稳定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
她无奈弯唇,淡道,“佛子没喜欢过人吧,这种心情你自然是不懂。”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愿。”
她听罢停了步子,侧头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吗?”
蕴空不再说话了,说多了都是错。上辈子的感情,他能压抑得住。这辈子他不想犯错,叫她远离宫廷,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她还以为地上有多少凌乱的案几,一路走来不见有什么物件绊脚。若真的有,倒好了。
绊倒了,就可以喊脚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顺地叫他扶、叫他背,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现在,他不也是老老实实地握着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规矩,案几箱柜都规规整整地码放好,连一个上手他们中书令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个中书省是他的属地,她大概是不想再来了。
到了门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树层层叠叠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测的黑水之渊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种惶惶然要掉进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现在总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脚,道,“我回去了,佛子也早歇息。”
他说好,低头想了想,又道,“臣还是去唤内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个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个人无妨,外头的路我比你要熟悉。”
蕴空不语,他本想说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转身踏门离去,蕴空忽然手心一空,五指还习惯性地微微拢着。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还没反应过来,差点以为是她要掉落进那绰绰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识地还要反手握住她,骨节分明的食指滑过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细腻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尴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虚空里悬着,仿佛还要拉着她似的。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蕴空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这实在是失了仪态,他皱眉从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闻到一阵翠云香的味道。
难道她又折回来了?蕴空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静无声的宫阙,并没有旁人。
这才明白过来,这块青帕是上次杏岗赏春局上他“借”给她的,且叫她不必还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时地塞进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几分她的香气。
高内侍大概是起夜,才醒过来,见蕴空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声问他是否添茶,“昏时永阳公主来了,佛子见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蕴空淡淡说公主已经回去了,心里却道这内侍真该换一换了,宫禁不严,安全也是个隐患。不过也多亏他睡得实,才不至于她夜访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所以刚欲开口说几句,细想后又滞了声。
他负手握了握青帕,只颔首说要回去休息了,“请公公备下枕席。我将就一晚就好。”
高内侍连忙允声退下去准备了。蕴空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将青帕叠好放回衣袖内。
无边风月,云淡风轻。也好,物归原主,各自安好。
—— —— —— ——
蕴空千想万想,却没想到他的那番话,越浮玉竟然真的决绝地听进去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殿内的白麻纸哗啦哗啦翻得勤快,书简展开又卷起,两省官员挤在殿内忙个不停。开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际,官员有事可做,仕途光明,个个都豪情万丈,格外认真。
高内侍一班人往殿里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次茶汤,也不知怎么,将外头的一些话也带了进来。
一时间,侍郎、主书、主事,甚至蕃书译语人也不知怎么皆来了兴致,捧着茶碗凑在一处聊侃起来,连手头的事务都暂搁了。
在中书令附近收拾书简的书令史忽然喊了一声“茶汤是不是盐太多了!”,遂也藉机凑了过去,跟着一同眉飞色舞。
蕴空正看着递过来的文书,余光瞥见身旁的书令史离去,微微皱眉。
就说吧,这内侍改换换了,方才还是清明气正的中书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头老妇的闲话摊子。
话题么,大抵又是宫中的什么风月之事,抑或是谁写的什么诗又得了陛下的赞赏。
耳边聒噪,蕴空轻轻叹口气,瞥了一眼摇了摇头,将笔搁置下,亦端起茶汤品尝休息。
忽然听闻下头有人细语,“永阳公主要大婚了?过几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宁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凑个热闹罢啦。不过我听说近来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计都要去观看,当日定会热闹……”
蕴空嘴里的半口茶还没咽下去,听得差点喷出来。
她要大婚了?可前几天她还对自己痴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