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群情激愤,若不是顾忌公主就在旁边,他们都要对那个男的扔臭鸡蛋了。
公主每多说一句,李北安脸色都涨红一分,四周议论声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甚至听见身后的一声清晰的讥笑。
那声音仿佛一根针,戳在他脊梁上,李北安脸色又红又白,低声吼道,“你不是也和那些男子纠缠不清么!”
越浮玉骤然沉下脸,凌厉的凤眼高挑,目光如刀,“李北安,你当初自荐枕席时,怎么不说本宫和其他男子纠缠呢。花本宫的钱,住本宫的宅子,又想贪图家产,又想左右拥抱,你还真是无耻啊。”
选择李北安,不是因为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人相貌不错、又贴心听话,留在身边也不错,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玩意。
晦气死了!
这次都不用越浮玉多言,百姓直接下场了,杀猪的大叔一撸袖子,破口大骂,
“你算什么东西?当小倌还立牌坊,有爹生没爹教的玩意。”
四周的谩骂如同海水,呼啸着将人淹没。赵亭脸色铁青,手臂绷起一道道青筋。
赵家世代忠良,祖上都是铁骨铮铮的将士,何时像这样,被人指着鼻子痛骂。
他看着昔日好友,仿佛今天才认识对方一般,赵亭内心还有最后一丝侥幸,瓮声问道,“李兄,公主说的,都是真的么?”
“不是,赵兄你听我解释……”李北安无力的狡辩很快被人群淹没,赵亭看着好友慌乱心虚的表情,骤然转身,失望离开。
李北安也想走,偏偏四周的路都被百姓堵住,他只能红着脸被人骂。
等时候差不多了,越浮玉抬手,示意百姓停下。
她只轻轻挥动摆手,海浪般的声音果真缓缓停下,就像潮水退去。
等安静下来,越浮玉举着不知何时拿来的折扇,嫌弃地指着对方的胸膛,红唇轻动,“李公子下次还是别来了,本宫看见你,实在恶心。”
越浮玉扔掉折扇,甩袖上车,大红宫装划出漂亮的弧形,潇洒又尊贵,白樱在关车门前,狠狠啐了对方一口。
车夫是公主府老人,对待公主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他看着狼狈的李北安,冷哼一声,故意一甩鞭子。
烈马吃痛,顿时高声嘶吼,李北安吓了一跳,慌慌忙忙躲避,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跌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狼狈又凄惨,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仿佛得救一般,连忙爬过去,“蕴空大师,你帮帮我大师,事情不是这样的。”
蕴空从皇宫一路走到公主府,刚刚走到这里,他不知事情原委,只听见了永照公主最后一句话——本宫看见你,实在恶心。
然后,就是她的车夫故意撞倒李北安,而周围百姓皆不敢言语。
以权欺人,罪大恶极。
蕴空敛目,薄唇动了动,本该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像堵在喉咙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许久过后,他闭上眼,声音冷冽,“借过。”
玄袍僧人很快消失在街角,周围百姓骂了两句,也四散离开,李北安用袖子遮住脸,身下是冰凉的青石板,这一刻,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
他这辈子,彻底完了。
*
马车拐进公主府,越浮玉已经忘记这件事。
她还在想母后那句话,她该借着剿匪的机会,向父皇提什么要求,才能真正帮到天下女子。
她要思考的事太多,懒得想起垃圾渣男。但万万没想到,一个李北安倒了,另一个李侍郎站起来了。
当天下午,李侍郎上书,“永照公主唆使下人,当街杀人,有违德行,请皇上严惩。”
据说,李北安回去的时候,浑浑噩噩掉进湖里,差一点淹死,好不容易被侍从救上来,回家就发了高烧。
李侍郎回家后,看见爱子这幅模样,顿时气坏了。询问下人,只模模糊糊得到一句,“与永照公主有关。”
李侍郎早就看越浮玉不顺眼,他笃定儿子没错,都没问清事情经过,当即挥毫,洋洋桑桑写下一大篇奏疏。声泪俱下,细数永照公主诸多罪行,恳请皇上严惩。
朝中有不少大臣,同样看不惯永照公主,所以这样一封颠倒黑白的奏疏,竟然得到十几人的支持。
奏疏送到申帝面前时,他都快气笑了。
李侍郎教子无方、是非不分,竟敢把这样的折子送到他面前,还有这些同意的人……
朱笔一一划过支持者的名字,申帝神色冷凝,帝王之威如有实质,他冷笑,“这朝中,果然平静太久了。”
什么蛇鼠猪狗都敢自称大臣,果真是他太仁慈了。
他沉脸提笔,刚要写下御令,一旁伺候的东厂督主制止了他。
庆吉冷静道,“陛下,若是直接惩罚李侍郎,哪怕有理有据,也会对公主名声不利,不如改日处置,现在先这样……”
最后,在庆吉的建议下,申帝重新写下一份批文。
他只做了一件事,完完整整写下今天白日发生的事,十分详尽,连路人百姓如何唾骂李北安,都一字一句记录下来。
奏疏结尾,他写下对两人的惩罚:
——身为大申公主,当约束下人。永照公主管教不利,罚她听经三月,由蕴空法师经办。
——李北安德行有亏,取消参加秋闱的资格。
蕴空大师的讲经万金难求,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奖赏;至于李北安,一句德行有亏,已经彻底断送他的仕途。
圣旨通过层层人手,传到李侍郎手中。
李侍郎看见圣旨的时候,甚至没看到结尾,只读到那句,杀猪的都骂李北安‘有爹生没爹教’,两眼一翻,直接气昏。
……
申帝自认为办了件大事,不仅给自家闺女撑腰,还顺便报了仇,非常之优秀。他兴冲冲来到坤宁宫,和郑皇后炫耀。
郑皇后正在擦刀,明亮如镜的刀面映出夫君求表扬的表情,她沉默放下刀,幽幽道,“你是不是忘了,咱家女儿最讨厌听经了?”
申帝脸一僵,笑容凝滞。
*
公主府,越浮玉接过圣旨,怀疑地翻了好几遍。
让她听经?父皇莫不是不满她早早出宫,趁机报复?
送圣旨的小太监看了看公主的脸色,小声道,“皇上还、还说,您不必进宫谢恩了。”
谢恩?想得美!
越浮玉捏着圣旨边缘,都快把木头捏碎了,她一字一顿道,“那儿臣真是谢、谢、父、皇!”
……
是夜,院落大门被叩响,蕴空站在门外,屋檐遮挡住月光,他清傲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淡淡道,“贫僧前来为公主诵经。”
越浮玉已经为这事烦了一个晚上。
如果把讨厌的事情一一列出来,听经肯定排在前五。听不懂,声音还很烦,简直和大学室友在熄灯后打电话一样令人讨厌。
诵诵诵,反正也睡不着,有本事你就念一夜。
越浮玉都没起来,半倚在塌上,艳丽的双眸微眯,“请大师进来吧。”
虽然尊称大师,但她没有半分尊敬的意思,脸上的厌烦都没遮掩,毕竟要听三个月呢,她真的装不出高兴的样子。况且这人白天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她实在懒得搭理。
蕴空进门后,清冷的目光一直望向地面,没有半分逾矩。
他坐在准备好的蒲团上,淡淡道,“那贫僧开始了,今日所诵为《心经》。”
他眼眸低垂,两手交叠搭在腿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清冷无波的诵经声娓娓传来,越浮玉开始还很烦躁,故意噼里啪啦翻动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只觉得困意袭来,平日想睡都睡不着,此时伴随着诵经声,竟然睡着了。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
啪嗒一声,话本从塌上滑下来,公主的小臂垂落,长袖滑下来,遮住莹白皮肤,只露出几根弯曲细嫩的手指。蕴空顿了顿,继续念道,“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
白樱也发现公主睡着了,连忙小跑过去,给公主盖好被子,离开时对蕴空法师歉意一笑。
公主,小祖宗,您也太不给面子了,这还不到一盏茶时间,怎么就睡着了?
白樱满脑子都在吐槽公主,没察觉出任何问题,可若是明悟在这里,必定大惊失色。
蕴空五岁开始学经文,过目不忘,所有经文倒背如流,更别提最基本的《心经》。他念经时从不被外物所扰,哪怕刀子伸到眼前,也不会有半分停顿。
可在公主熟睡的那一刻,他的经断了。
第4章
夜里,弦月高悬,云雾半遮,夜色沉寂如水。
明悟刚结束一天的功课,熄灯安寝。
今天就寝的时间比平时晚,因为傍晚的时候,管家带人抬来几张新床,在西苑每个房间都放了一张。
管家双手合十恭敬道,“公主说了,僧人有戒律,不坐卧高广大床。让我给诸位大师拿新床。”
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府从里到外都透着精致典雅,更别提越浮玉还是个富婆。
哪怕是西苑客房,床榻都是红木雕花的,锦被柔软馨香,帷幔层层叠叠,不像床,更像古董文玩,应该供起来观赏。
僧人不得破戒,因此昨夜都是打坐而眠,就连最小的沙弥,也是睡在地上。
明悟连忙摆手,“此举多有劳烦,贫僧惭愧。”
僧人的确有诸多清规戒律,但都是约束自己,而非劳烦他人。若因为不能睡大床,特意让别人准备小床,才是真的犯了戒律。
管家想了想,直言道,“倒也算不上麻烦,这些床平时都放在库房里,正好春天到了,拿出来晾晒,哪怕不搬到这里,也要搬到别处。大师若是过意不去,可以自己来取。”
管家的话半真半假。
凛冬刚过,这几日天气好,公主府开始晾晒衣物被褥。
越浮玉也是看见侍女晒被子,才随口道,“我记得库里还积压了一批木板旧床,都拿出来晒晒,再放下去都烂了。”她在指尖上抹上一层艳红杏汁,汁液淋漓闪动,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慵懒。
她漫不经心开口,“对了,让那些和尚来搬,听说他们不能睡大床,正好物尽其用。”
管家觉得,公主口中的“物尽其用”,不是指床,而是指那些和尚,毕竟旧床放在库房最深处,若是一个个搬出来,肯定废好大力气。
但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他轻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心虚,义正严词看向对方。
管家的话轻描淡写,明悟却内心一震,十分羞愧。
他们还要在公主府停留数日,此时送来床,确实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他们昨日还妄加议论永照公主,没想到对方如此良善,无偿提供住所,还记得他们的清规戒律。
纯稚又善良。
“那就麻烦管家带路了。”
明悟深深低下头,内心道声‘罪过’,招呼师弟们一起去搬床。
一边向外走,他一边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蕴空,心想,永照公主与那位世家贵女完全不同,希望师弟能借此放下对女子的介怀,修行更上一层楼。
……
想起蕴空师弟,明悟关窗的动作停下,偏头看了眼师弟的房间。蕴空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想起师弟晚上去给公主诵经,可能心情不佳,便推门过去。
还没走到对方门口,就从大开的窗子看见里面的人。
蕴空正跪在地上念经,腰背挺拔笔直,神情一丝不苟。视线低垂,微微绷紧的下颚凸显出凌厉的弧度,朦胧的光照在他身上,衬得整个人愈发清傲圣洁、慈悲虔诚。
明悟听见蕴空颂道,“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对方正在念经,明悟没再打扰,悄悄转身离开。
推门的时候,明悟想起蕴空正在念的经文,忽而一笑。
那段经文出自《四十二经》,意思是:情爱和色.欲,最厉害的莫过于女色。色这种欲.望,没有比它更大更厉害的了。
佛祖都担忧的色.欲,蕴空却丝毫不为所动。
想当年,那位世家贵女为了引诱他,甚至衣衫半褪站在他面前。即便这样,师弟也只是闭目诵经,眼睛不睁,呼吸也没乱过。
世间一切欲.望之于蕴空,只怕如同过往烟云,转瞬即散,绝不停留半分。
希望他也能早日如此啊!明悟这样想着,吹灭蜡烛安寝。
房间内,蕴空听见师兄离开的脚步声,缓缓停下动作。
他抬眼,双眸漆黑幽暗,望向眼前缭绕的檀香。
香烛缓慢燃烧,弥漫出淡青色的烟雾。透过氤氲烟气,他仿佛看见一只盈盈白皙的素手,五指纤嫩,指尖红润,半遮半露包裹在薄纱之中。
房门没有关严,烟雾顺着风吹到身边,那雾气中的手也跟着缠绕过来,艳红指尖如同昨夜梦中点在衣领处,忽然,身体某处开始反应,沉闷的热意顺着尾椎上涌,宛如燎烧的火焰。
蕴空动作微顿,眼底暗色愈深,他忽然敲响木鱼,薄唇抿成一道线。
他冷声道,“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
这一夜,缭绕烟火与诵经声久久未停,彻夜不散。
*
东西院离得远,无论是木鱼声还是诵经声,越浮玉都没听见。她只知道,她睡了半年内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神清气爽,积攒多时的疲惫紧张一扫而空。她趴在床上,被子半遮,露出大片白皙细嫩的后背。
她打个哈欠,初醒的声音慵懒沙哑,轻笑道,“没想到和尚诵经还有这个效果。”能安眠,不错不错。
白樱听见声音,端着漆盘推门进来,把东西放在床边,“公主,这是今日的帖子。”
郑沈弦回京后,几次出入九盛城,众人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世家弟子们顿时反应过来,永照公主还是单身,他们的机会来了!
一时,宴会邀约如同雪花般飘到公主府。白樱百里挑一,只筛出世家品性都不错的,送到公主面前。即便如此,也有二、三十份,可见永照公主在京中多受欢迎。
越浮玉接过信,拿起最顶上的一份,一目十行看完后,随手扔回去,懒洋洋道,“今天哪也不去,咱们去大理寺。”
目前最重要的事,肯定是去皇宫领赏。但她还没想出来要什么,可以往后推一推,先做其他事。
比如——有仇报仇。
昨天李侍郎污蔑她的事,她都记得呢。
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是断案刑狱之地。
白樱捡起地上散发着香气的信纸,好奇询问,“公主,咱们去大理寺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