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到即使私下被宫人欺负也不哭不嚷,自连柏带回了满身伤病,却连一声痛也不喊。
洛久瑶看在眼里,便教他以牙还牙,教他震慑于人,又命御医为他疗养身体,平了他一身伤痕。
一年后,沈煜的伤痊愈有十之八九,便自请从军到边地历练。
洛久瑶允了。
连山难跃,十丈黄尘千尺雪,他每隔三月会寄来一封书信向洛久瑶报平安。
先天三年,沈煜受封赏前的最后一封信本该在岁末寄回燕京。
风雪飘摇,年节将至,他或许会随军回京,在京中过一个安稳的年节。
只是洛久瑶都不得而知了。
男孩仰头,与记忆中那个执意从军,在她的殿外跪了整晚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洛久瑶忍不住抬手,揉揉他的脑袋。
沈煜眼睛弯弯,笑得像经人揉过后颈的幼兽。
二人只见一面就十分熟稔,沈林在旁瞧着,问:“沈煜,阿娘呢?”
“阿娘正侍弄新送来的花呢。”
沈煜应,“她听闻你落水后被审讯本就担心,可你今晨回来却招呼不打一个,缘由也不说的跑出去……她还生着气呢。”
沈林戳他的脑袋:“你没劝劝?”
沈煜眨眼:“二哥惹的火,我哪儿能劝好呀?”
话音才落,堂前走来一人。
女子一袭云锦衣裙,长发挽作简单的髻,眉目清丽柔婉。
是沈林的娘,元陵姜氏的女儿——姜云清。
姜云清显然还在气头上,语气生冷:“沈林,你还知道回家?”
她眉眼间颇有些山雨欲来的架势,却转瞥见洛久瑶时烟消雨散,错愕一瞬:“……这位是?”
洛久瑶行了个礼:“夫人。”
未等她继续应,沈林接过话头:“阿娘,她与此次案件相关之人,因牵涉众多我生怕她为人所害,才自作主张将人接来府中。”
洛久瑶顺着他的话说:“是,夫人,沈哥哥心善带我来此,等案子有了眉目我便离开——我名许瑶,夫人唤我阿瑶就好。”
“原是这样。”
姜云清走来瞧她,目光和善,“阿瑶,名字好听,生得也好看。”
洛久瑶眉眼弯弯,笑得乖巧:“我瞧夫人面善,想来与夫人有缘。”
姜云清还想问什么,被沈林拦下了:“阿娘,沈煜背好了今日的功课,方才嚷着你瞧呢。阿瑶姑娘舟车劳顿,我先带她到客居歇息。”
沈煜微愣,转眼,二人已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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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久瑶被安顿在沈府的一处偏院里。
偏院不大,整洁干净,似是曾住过人的。
申时,侍从送来膳食,用过膳,天色便黑了下来。
居室窗前有一棵未冒新芽的槐树,树下扎了只精巧的秋千长椅,洛久瑶不常见到这些玩趣的东西,走去秋千处坐下,试探着摇摇晃晃。
入夜后的风是冷的,吱呀呀的摇了一会儿,她竟摇得有些困倦,于是侧躺下身,任凭微风吹着秋千小幅轻摆。
不知晃荡了多久,几乎要睡去的时候,眼前月色忽而被遮住,身上落了件氅衣。
氅衣上的温度未褪,有熟悉的草木香。
洛久瑶睁开眼,望见沈林的身影。
她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念了念他的名。
“沈林?”
沈林扶稳秋千,蹲下身。
怕惊了她,他的声音很轻,还染着笑意:“本是想来问问殿下初到府中是否习惯,现在看来,殿下适应得很好。”
洛久瑶尚未清醒,却知道他是在笑她,于是胡乱挥手去拍,小声嘟囔着:“明明是因为这里……”
这里是她曾熟悉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但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任尾音含糊不清的飘散在风里。
沈林凑过去试图听清楚些,猝不及防被敲了脑袋。
洛久瑶笑了。
她睁眼,抱着氅衣蜷起身子:“沈林,你也坐。”
她生得纤瘦,身形本就很小,如今蜷缩起来,秋千椅的另一侧空出足能容下一人余的地方来。
沈林依言在另一端坐下了。
洛久瑶支起身体,半倚靠着扶手,声音还软着:“你荡一荡呀。”
于是沈林扶着秋千架,轻轻荡了荡。
第18章
怕她才醒来又吹冷风,沈林晃荡的轻缓,秋千小幅摆动着,比起风吹也相差不多。
没一会儿,秋千停了,洛久瑶也清醒过来。
她歪了歪脑袋,看向坐在另一端的少年。
白日天色阴沉,这会儿反倒出了月亮,光线落在他略有些单薄的肩上,隐隐照亮他衣袖上的暗色莲纹。
洛久瑶垂首,才想起他早已将氅衣给了她。
“沈林,你风寒未愈,氅衣给了我,你再病倒了可怎么好?。”
沈林摇头:“院中无风,不算冷。倒是殿下冬日未过便在院子里打盹儿,风寒怕是要重了。”
洛久瑶偏不听,将氅衣递过去一角:“那你盖上些。”
大概是觉得同披着一件氅衣逾矩,沈林初时没接,道:“臣真的不觉得冷。”
洛久瑶便伸着手,许久没收回。
于是沈林接下,牵过衣摆盖在膝上。
秋千椅轻轻摇着,庭院内光线明亮,洛久瑶仰首。
这月十五已过去许久了,而此时明月高悬,月光还是很亮。
洛久瑶望着皎然的月色,余光里尽是身侧少年的身影。
浅白的月色流淌在他身上,覆在他的发梢眉端,他坐在那里,像极了一场稍纵即逝的梦境。
重回此地的不真实感再一次席卷而来,回忆与现实重叠,她低声开口。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沈林侧首。
月光莹莹笼过少女飘荡的长发,她的下颌扬起漂亮的弧度,颈侧那道伤口完全消了,留下一道暗色的印,印在小痣旁侧。
沈林收回目光,接道:“殿下所吟诗句,太悲凉了些。”
于是洛久瑶轻声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晚风拂面,她睁开眼,垂着双腿晃动秋千,转了话题:“这秋千比我在宫里见过的结实许多,坐三人也承得住,是哪家工匠做的?也该让宫里的工匠学一学。”
沈林轻笑:“是我兄长做的。”
原来是沈停云。
“原来是大人的兄长。”
洛久瑶脑袋靠在椅背上,望着一晃一晃的月亮。
“大人的兄长真好,我要是也有这样的兄长就好了。”
“殿下万金之躯,兄弟姊妹亦是常人家里所不能及的。”
沈林恭维一句,又道,“至于臣的兄长……幼时他不大爱理臣,长大后终于能与他有些话题说,他却总是在北地,很少回家了。”
他再不能习武,更不可能随军征战,沈停云与沈长弘不能带他去北地,反而将偌大一个沈家交了他。
洛久瑶道:“没什么差别的,是大人高看了皇家,至少大人的兄长会为大人扎秋千,而不是……”
她抬起右手,遮在眼前。
澄亮的月色被她的掌心遮住半数,余下些顺着指缝流淌进来,像是涓细的春溪。
溪水濡湿她的指缝,流过她的面颊,洛久瑶想,沈停云虽征战在外与家人聚少离多,却是真心疼爱沈林这个弟弟的。
——而不是如她的兄长那般,命司天监道她生身不详之言后在宫中大肆传播,后又派人跟去若芦巷欺凌于她,在霜寒九天时抢走吕姑姑买给她的取暖衣物,碾碎了她的指骨。
溪水霜冻,在指缝中结了冰,她的指节又开始轻轻颤抖。
洛久瑶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的嗓音中染着些许失落,见她欲言又止,沈林没有追问。
他道:“殿下若是喜欢秋千,臣……我也是会做的,若还喜欢旁的,城北的杂衣市亦有卖许多玩趣的东西,殿下想要什么都买来就是。”
洛久瑶鼻子一酸。
她想说“好”,唇畔微动,却先发出了一声呜咽。
身侧人原本只是低落,如今竟被他惹得哭出声来,沈林一时有些无措,匆匆倾身离她近些,想要瞧清楚她的眼泪。
秋千椅晃晃荡荡。
“二哥,阿瑶姐姐。”
孩童自院门跑至秋千架前,朝二人行了一礼,“方才找不到二哥,原来是在阿瑶姐姐这里……咦?二哥怎么把阿瑶姐姐惹哭了?”
洛久瑶才要开口,沈煜已毫不见生的朝秋千椅上爬。
挤进二人中间,他抬手去擦拭洛久瑶颊侧的泪水,稚声稚气道:“姐姐不要哭了,星星都掉下来了。”
洛久瑶被他逗笑:“你这小孩,嘴怎么这么甜?”
眼前的孩童是与前世回到燕京后截然不同的沈煜。
沈煜放下手:“姐姐的泪水价值千金呢。”
洛久瑶又笑。
见她重新笑起来,沈林终于安心下来。
他看了看沈煜。
他这个弟弟,似乎与洛久瑶有天然的亲近。
秋千椅晃动,沈煜来后更是催着快些荡,于是沈林和洛久瑶一左一右摇着,吱呀呀的,没一会儿便晃荡得沈煜困倦起来。
直到男孩靠着椅背眼都睁不开,沈林送人回房睡觉。
洛久瑶也回到房中。
夜已有些深了,她不觉得困倦,便坐在矮榻前煮水,摆弄着侍从送来的茶具与茶罐。
茶罐有十余只,她打开一只,闻到溪山雪芽的香气。
过了一会儿,水壶咕噜咕噜的响声弱下。
蒸腾起的水雾也消散,洛久瑶看清窗外的影。
“殿下。”
沈林轻声叩门,而后走入,“远远瞧见殿下房中还亮着灯,想是殿下还没休息。”
洛久瑶提起水壶,示意他落座:“方才睡饱了,现在反倒不困。”
沈林抬手接过,道:“殿下风寒未愈,早些休息才能快些养好。”
洛久瑶:“彼此彼此,大人若是现在不睡,明日早朝便起不来了。”
“臣昨日经审问后身体不适,已告了假。”
沈林坦然道,“不过殿下说的是,所以臣来见见殿下便也回去睡了。”
见杯盏已洗过,洛久瑶去摸旁侧的茶罐子,却被他虚虚按了手。
值此时,门扉叩响,沈无忧端了碗姜汤进来。
“公子,姑娘。”
他打了声招呼,将瓷碗放在案上,转身告退。
姜汤辣而甜腻的气味扑鼻,洛久瑶朝后坐些躲了去。
“大人可能不知,我不爱喝这东西。”
“臣也不爱喝这东西,但殿下本风寒在身,夜里又着了凉。”
说着,沈林取出一只小纸包来,诱哄道,“这是城北桐斋的蜜饯,早时候回府瞧见铺子里做了新鲜品种,殿下若喝了姜汤,臣便分给殿下些尝尝。”
洛久瑶犹豫了一下,终是妥协了。
放下瓷碗,蜜饯已放在手旁。
洛久瑶匆忙咬了一个。
甜味在口中化开,压下姜汤的辛辣味道。
见她喝下,沈林此行的目的达到,起身告辞。
“沈林。”
洛久瑶却咬着蜜饯,开口唤他。
她朝他眨巴眨巴眼,问:“沈林,你困吗?”
沈林顿了顿动作。
见他停步,洛久瑶弯着眼睛:“你若不困便再坐一会儿,陪我说说话吧?”
沈林折返,重新坐下。
洛久瑶正了正身形:“我想知道大人交给大理寺的,是件什么东西?”
沈林沉吟片刻,道:“是半枚签纸。”
洛久瑶皱眉。
沈林又道:“今早臣途径南蓉园,拾到了半枚染血的签纸。”
出宫的路走不到南蓉园去,洛久瑶知道,沈林如此说,大概是专程去了南蓉园一趟的。
她道:“大人是怀疑,凶手在南蓉园就已经对贺小姐下手了?”
沈林点头:“是臣前往南蓉园后在贺小姐所居过的屋内室拾到的,观音灵签第二签,苏秦不第。”
洛久瑶垂了垂眼睫:“不是个吉利的签文,是何时求得?”
“签纸只剩一半,求签的年月撕去了,其上有血,沾了女子所用的脂粉。”
沈林摇摇头,道,“大理寺审过贺府的下人,那脂粉不是贺小姐会用的,却是贺尚书的妾室钱氏常常放在荷包里的一种。”
“刚巧的是,昨日深夜贺宅尚未封锁时,钱氏携其子连夜逃离了燕京,至今仍下落不明。”
洛久瑶眼睫微敛。
钱氏昨日并未入宫,即便签纸是她的,仅凭这半张纸,嫌疑也不会落到她头上。
她为何要逃呢?
见洛久瑶沉默良久,沈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那枚签纸我已交给大理寺的人去查,殿下无需思虑过多,安心等着消息就是。”
洛久瑶却停不下思绪。
“昨日你言及贺家蹊跷,此案你定要一起去查的对不对?”
她替沈林添了杯水,“大人既要带我看些感兴趣的东西,明日也带上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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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回到寝居时,夜已有些深了。
他在洛久瑶的房中又坐了一会儿,听她言及怀明湖畔贺令薇曾说的话,心中思虑更深了几分。
推开门,房中已有人在等候。
姜云清坐在软榻上,神色严肃:“你总算回来了,坐?”
沈林哪里敢坐,心知母亲如此模样是山雨欲来的前兆,于是乖巧唤:“阿娘。”
见他乖乖立在旁侧,姜云清瞥他一眼:“如今阿煜睡了,你这儿没旁人,有什么话尽可放心同我说。”
沈林沉默一瞬,只是道:“娘……天色这样晚了,有什么知心话我们明日再说?”
“你真当你娘老了糊涂了是不是?”
姜云清一挑眉毛,手捏着茶盏在案上磕了磕,“证人?那是宫里的姑娘吧?宫里的人你都敢带回府中,沈林,你真是——胆大包天啊。”
第19章
沈林立在一旁,敛着眼睫不言语。
姜云清轻哼:“混小子,都到这样问你了,还是不打算告诉我这个当娘的?”
沈林为她添了碗温水:“阿娘消消气,天气还冷,您喝些热水……”
“许瑶,阿瑶……”
姜云清不买他的账,杯盏也不碰一下,自顾自的念叨。
良久,她倒抽一口冷气,斥道:“沈林,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眼见已瞒不住了,沈林低眉敛目,安静的等着将来的山雨。
姜云清喝一口水,杯盏落下,发出砰然一声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