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是以为你爹将沈家交给你又远在千里之外,你就真能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她怒目而视,“混小子我告诉你,莫说是你爹不在,便是他如今在此拦着,我也照样能家法伺候你。”
“娘莫要动气……我如此做其实是因阿瑶与疑案有关。”
见姜云清气急,沈林这才轻声解释,“此事蹊跷,贺小姐生前曾与她接触,落水时更将她拽入湖中,方才她已将贺小姐同她说过的话尽数告诉我了。”
“好啊,落水。”
姜云清反应过来,“我还在想你有什么本事能与皇室的人走得这样近,看来昨日你所救之人便是她了。”
眼见着瞒不住,沈林一五一十应了。
姜云清倚在软榻上瞧着他,面露探究:“沈林,你对这位殿下……”
沈林仍敛着眼睫,顿了一顿:“……娘,我不能见死不救。”
姜云清不听他解释,转而言道:“北地来信中所言蹊跷指向礼部,昨日你见了贺尚书,可察觉出什么端倪?”
“他藏得很严,为人又圆滑,多年混迹官场,说些场面话来打秋风更是得心应手。”
沈林皱眉,“而后的事娘也听说了,人昨夜死在了怀明湖。”
姜云清面色微凝:“此事怕是不简单,好好查查吧,死人大多是会说话的。”
沈林:“我明白娘的意思,近几日我以伤病未愈为由向御史台告了假,也已打点好大理寺,明日便去看一看那两具尸身。”
姜云清点头,又问:“明日你要带上她?”
沈林沉默,当做是应答。
“孩子大了当真是难管教。你若带着那位殿下,可万要将人看顾周全了。”
姜云清起身拂袖,“不管宫内传言如何,又是否得圣上看中,她那样身份的人放在皇城里或许没太多顾虑,但在宫外轻易磕了碰了都不成,容不得半分闪失。”
“你既带她,就把沈无忧留在府中陪我解闷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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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一套新制的锦衣与早膳一同送进了客居。
锦袍色深,箭袖圆领,下摆勾勒着浮绣的暗纹,制式像是男子的衣袍。
洛久瑶看着颇为眼熟的花纹,想起那日沈无忧所穿的衣袍来。
可拎起展开,锦袍尺寸十分合她的身,其下还放着一柄短刃。
她转念便懂了沈林的意思,用膳后换过衣裳,又回忆着沈无忧的样子绑了长发,将短刃别在腰间。
才准备妥当,外面传来叩门声。
“殿下。”
听见沈林的声音,洛久瑶再次整理了衣摆,跑去开门。
天光大亮,晨风轻柔,少年如常穿着一身浅色衣袍,衣袂随风微荡。
天气晴好,日光正落在他的肩侧发顶,在他的周身镀上一层暖光。
洛久瑶弯起眼睛,笑得灿然:“沈林,早呀。”
沈林微微愣了一瞬。
不同往日着裙装,少女换了他送来的衣裳,如今一袭干练锦袍,蹀躞收束纤细的腰肢,腰间别着他送来的短刀,刀柄上的玉扣盈润而泽。
她将长发梳成了高马尾,只一条深色发带垂坠肩侧,迎着昭昭日光,更显眉眼明净漂亮。
洛久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沈林?沈大人?”
沈林这才回神,下意识勾过晃在眼前的手腕。
洛久瑶的手腕冷不防被他捉住,轻微一颤,话语也顿住了。
沈林坦然翻转过她的腕,看向护腕上略显潦草的系带:“殿下的护腕没有绑好。”
洛久瑶眨眨眼:“我没带过这个东西,一只手又绕不开两条带子……你帮帮我吧。”
“是臣疏忽了,送来前该先替殿下打理好的。”
沈林生怕碰了她的伤处,托着她的腕仔细整理过抽带,又小心翼翼束好护腕,在最末打了个漂亮的结扣。
他垂着头,神色认真,没有注意到洛久瑶望来的视线。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些许飘散在庭院中的日光落入她的眼中,转瞬便坠到足以将人吞没的依恋中去。
日光倾洒而落,二人分立在门槛的两端,唯有手上散乱的绳结将他们的影子短暂相连。
直到护腕妥帖扣在腕上,洛久瑶收回目光。
“多谢大人。”
她轻轻晃动手腕,毫不犹豫的跨过门槛,与沈林一同走到光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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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林早已在大理寺打点过,才走上承安街,青袍文官已在等候。
车上备了幂篱,洛久瑶接来扣上,先一步跃下,学着沈无忧的模样去扶沈林。
二人随青年走入,行至殓房时,沈林下意识侧首。
洛久瑶隔着一层轻纱对上他的目光,点一点头,示意自己无碍。
沈林便没阻拦,与她并行走入。
两具尸身放置的时间不算长,为了保持原样,暂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存留。
灯花台很高,贺令薇的尸身已惨不忍睹,自高台坠落后变作模糊的一滩血肉,躯骨也尽数碎开了。
仵作在旁道:“暂且无法凭借贺小姐的尸身辨别她是否因被推落而坠亡,但她骨隙间的伤口与贺大人身上的伤口相似,皆是轻薄利器所伤,凶手下刀狠而利落,几乎可以确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洛久瑶垂首,再次看向尸身。
肝髓流野,流血浮丘,饶是她前世流落时见过许多哀惨景象,如今这样近距离看着破碎的骨肉也还是有些胆寒。
她咬咬牙,无端思及贺令薇生前盈盈而动的模样,胃里有一瞬的痉挛。
留意到她逐渐灰白的面色,沈林迅速盖上殓布。
二人转去瞧另一具尸身。
贺尚书的尸身是巡夜的守卫在怀明湖发现的,尸体有明显属于落水后的浮肿,皮肉与裸露在外的血骨上亦爬满了清晰的刀口。
一十四刀,刀刀不致命。
怀明湖冰寒的水会延长人挣扎的时间,失血过多,喘息困难,贺尚书是拖着这十四道刀口,在漫长的窒息与疼痛中溺毙而亡的。
看过尸身,仵作将殓布盖回。
洛久瑶眉头微皱,强压住搅弄脾胃的痉挛,面色镇定地走出殓房。
日光晃眼,她甚至顾不得沈林,直到行至四下无人才拂开轻纱,扶着院墙不住干呕起来。
胃里的痉挛消退些,她扶着墙壁,双腿仍在发软。
眼前有骤然发花,洛久瑶踉跄一步。
一双手在身后扶住她。
“殿……阿瑶,你怎么样?”
沈林的手稳稳撑在肩侧,于是她放任自己向后倚去。
掌心覆落了重量,沈林半撑住她的肩,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背,一下又一下的安抚。
缓了好一会儿,洛久瑶站定,重新用轻纱掩过面容:“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不适。本同你说我看这些没什么的,是我太高估了自己。”
沈林轻抚她的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看过尸身,二人打道回府。
侧门外,沈无虞正驾着马车等候在外。
洛久瑶与沈林并行,小声道:“沈林,那两具尸体上的刀口十分眼熟……”
却未等她说完话,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沈大人。”
未见其人声先至,洛久瑶不再言语,与沈林一齐顿了脚步,回身。
勾着金绣边的锦靴几步行至眼前,透过幂篱轻纱,洛久瑶看清楚那人玄色的衣袍。
天气暖些,少年换了身轻薄的斗篷,步履生风,衣袍猎猎。
沈林道:“秦世子。”
“好巧啊沈大人。”
秦征面色倨傲,“听闻贺尚书一案大人已洗清嫌疑,如今来大理寺是?”
沈林坦然道:“来问一问这桩冤枉了臣的案子而已,秦世子与此案无关,因何前来?”
秦征言简意赅:“我来找人。”
话音落下,洛久瑶只觉一道目光直直刺来,好似要刺穿她掩在面前的纱。
沈林侧身挡过那道锐利的视线,转而言道:“世子与贺小姐曾有过婚约,如今人已故去无处可寻,还请世子莫要太过伤怀,以免伤了身子。”
秦征收回目光,直视沈林:“我并非来找什么贺小姐,而是来找我们那位有杀人之嫌的……九殿下。”
洛久瑶愣了一瞬,没有发出声音。
沈林面色平静:“看来秦世子不知大理寺的规矩,如此重案的疑犯,怎能是世子说见就见的?”
秦征上前一步:“是啊,如此重案的疑犯,哪里是我说要见就一定能见到的?”
“世子果然最是明事理的。”
沈林毫不退让,弯了弯唇角,“臣一言相劝,这大理寺于世子而言算不得什么好地方,常来常往,说不准何时便会在此落了脚。”
“沈大人的劝告我收下了,我也有一言想劝告大人。”
秦征不屑轻笑,目光似有似无的瞥向被他掩在身后的那缕轻纱,“我与九殿下自八年前相识……交情不浅,我自然也更了解她些。”
“我们这位殿下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手段颇多善于心计,她既能用与你的交情卖东宫的人情,日后未必不能连你的性命也一块儿卖了去——沈大人可要小心,别引火烧身了才好。”
第20章
他一言道过,洛久瑶的动作微微发僵,下意识看向沈林。
沈林抬眼,嗓音发冷:“是吗?秦世子口中说着与殿下交情不浅,却在臣面前尽言的是诋毁之语,如此便与人论交情深浅,未免太大言不惭了些。”
秦征面色一暗。
“沈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胆大包天私换重案疑犯,这可是不小的罪。”
他不再装样子,扬着下巴指了指他身后,“年关在即大军将要回京,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若将此事宣扬出去,也不知圣上是会看在沈停云的面子上保你,还是借机责难沈家,以过抵功?”
他压低些声音,话语刚刚好响在三人之间,洛久瑶将他的威迫听得清楚,伸手轻轻扯了扯沈林的衣袖。
沈林依旧挡在她身前,没有动,也没有回头。
于是洛久瑶前行一步,与他并肩。
“世子原是来找九殿下的,刚巧殿下前些日子提及在长景殿拾到的长钉,犹自感叹,世子的钩月刀之利不仅能削落长钉,怕是连杀人都不会见血的。”
她意味深长道,“秦世子,朝臣的死只能为圣上带来一时困扰,威胁圣命却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既说九殿下背倚东宫,也不知太子殿下若花心思查下去,圣上是会先处理眼下这桩案子,降罪于妄图苟且偷生的九殿下,还是会借此东风来料理秦王,分一寸崇昌的地界?”
“那枚长钉果然……”
秦征眉目一凛,颇有几分不可置信,“所以你如今是在要挟我?”
洛久瑶不慌不忙:“世子做什么是世子的自由,我们本就井水不犯河水,谈何要挟?”
一语道过,洛久瑶径直牵过沈林的衣袖:“大人风寒未愈,天凉风冷,请上车罢。”
马车悠悠穿过两条街巷,洛久瑶始终未摘下幂篱。
马车平稳,车内安静,她的心却始终难以安定下来。
沈林坐在对面,她抬起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可他们就这样相对坐着,久久无言。
良久,有风顺着未关合的车窗吹入,幂篱的纱轻轻荡了荡。
洛久瑶低声开口:“沈林,方才秦征所言……”
话才说了一半,她却说不下去了。
秦征所言并不都是假话。
手段颇多善于心计,用与沈林的交情卖东宫的人情。
她的确是这样的人,也的确这样做了,包括惯来不愿在沈林面前露出的锐利模样,今日也一并给他瞧了去。
车轮辘辘,马车转过一条长街,途径街角的冷风一瞬灌进来,洛久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沈林关合车窗,嘈杂声便也都被掩在窗外,再听不见了。
“殿下,臣只信自己亲眼看见的。”
亮起的天光自窗纸映进来,沉沉浮浮错落在幂篱的轻纱上,流淌进洛久瑶的掌心里。
洛久瑶蜷起指尖,却握不住那道凭空而落的光。
沈林的声音再次响起。
“殿下曾交给臣长钉与聘单,帮臣去信给北地,殿下与贺小姐素昧平生,见其落水想要救人亦是出于真心,这些臣都亲眼得见,看得真切。”
洛久瑶眼睫微敛。
不是这样的。
前往长景殿是为了遇见他,交付物件是想取信于他,去信给北地亦是要借机证明自己的价值给东宫看,从而在宫中立身。
落水救人更是因沈林说过贺家蹊跷,而贺令薇刚好是一处调查的契机……行事之本早已经在她的思绪中刻下烙印,即使她不想如前世那般多番算计,可直到如今,她所做的桩桩件件却皆有目的。
她远没有沈林所说的那样坦然。
洛久瑶垂首,眼前的纱便也轻荡,缓缓坠下。
本该垂落至膝处的纱却被一只手接住了。
轻纱随着流淌进来的光线一同覆落在沈林的掌心,隐隐透出他修长的指节。
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声音却柔和又清晰的落入她耳中。
“如今亦然。殿下将幂篱取下,臣才能看清楚殿下。”
洛久瑶指尖微僵,好似随着胸腔内的心脏一齐颤动起来。
她伸手触到那一点跃动的光亮,也触到他微凉的掌心,将轻纱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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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没有回沈府,而是中途停在了熙朝茶阁侧的巷子中。
洛久瑶再次扣好幂篱,二人一同走入雅间。
落座在沈林身后,洛久瑶才发觉,她两次见到程惊鸿皆是在这间茶阁。
少年才自西冲府练过兵,不嫌冷似的换了身轻袍,脚步轻快地自房门走入。
他一拂衣摆,大咧咧坐在对面。
“几日不见,沈大人终于又想起我了——呦,今日也是溪山雪芽?”
沈林点头:“是想找你帮个忙。”
“好啊,是什么……事?”
程惊鸿应答的干脆,忽而看向沈林身后,眉头微皱,“那是沈无忧?他怎么?”
话说了一半他才发现来者的异样,端着茶盏遮遮掩掩地朝沈林身后打量。
沈林道:“程惊鸿,我知道你在看她。”
程惊鸿放下茶杯,支着手臂懒散靠在茶案侧,故意道:“是啊,我看今日的沈无忧,怎么还蒙着张面啊?”
洛久瑶不声不响。
沈林面不改色:“他近几日身体不适,风吹不得雪淋不得。”
“身体抱恙你还带人出来?”
程惊鸿仍盯着洛久瑶瞧,言语间颇有些意味深长,“所谓抱恙是指……变瘦了些?变矮了些?还是用了你的那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