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久瑶轻喃重复:“心疾。”
思量片刻,她又问:“姑娘因何患病?”
崔筠轻声笑笑:“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起初还好,后来双亲见背, 兄长带我远走他乡, 这才到了此地。”
洛久瑶又问:“你们的家乡在何处?”
崔筠顿了顿话语,后道:“在……益州, 离燕京很远的一处地方,不知姑娘可有听闻过?”
洛久瑶亦沉默一瞬,叹道:“我自出生起从未离开过燕京,只知这一亩三分地,倒是对旁的所知甚少了。”
她怎会不知,益州以北是苦寒的连柏,当年她便是命人从那里带回了流落北地的沈煜。
“益州偏远,是个小地方,的确鲜有人知。”
崔筠没再解释,反而道:“我带着这病十几年来早已经习惯了,倒是沈公子,我瞧着他身子骨虽差些,却不像是生来如此的。”
提及沈林,洛久瑶侧首:“依你所见是如何?”
“久病成医,我略懂些诊脉之术,昨日观沈公子的脉象,他像是长年服药的人……”
崔筠思索道,“而他如今体弱似是积年累月的药物所至。”
“他确有服药物。”
洛久瑶皱眉,目光定了定,“你是说,他如今的状况不是一日所致,而是因积累下的药物?”
崔筠道:“我不敢妄下推断,但八成与药物脱不开关系。”
话已至此,洛久瑶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知沈林曾在十四岁那年大病一场,而后不再习武,身子亦不如前。
但上一世她只以为是因那场大病,从未曾想过会与他长年所服的药物有关。
沈家有专为沈林诊治的大夫,如果真与药物有关,沈家必然是知道的……那沈林呢?沈林知道自己所服药物的作用是什么吗?
见洛久瑶久久不言,崔筠又道:“昨日我为姑娘诊脉,观姑娘脉象结滞,想来是常有思虑的缘故,思者气结,如此下去难免有伤身体。姑娘该将心放宽些,人活一世哪里有什么尽善尽美呢。”
洛久瑶笑:“你倒是看得开。”
崔筠的嗓音温柔,洛久瑶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只觉身畔始终萦绕着她身上好闻的皂角香气,竟不知不觉靠在她手臂侧,就这样睡着了。
她睡得不算十成十安稳,却没有再做梦。
直到翌日天明,房门外传来嘈杂声,洛久瑶睁开眼,才发现身侧空落下来,崔筠已不知何时起身了。
外面隐约有人在交谈。
“公子,您怎么样?听闻您宿在乡野又要请周大夫来,夫人与将军都担心的不得了。若不是将军和大公子入宫面圣,您又在信中嘱咐不要太惹眼,他们今日定会亲自前来的。”
是沈无忧的声音,话语间含着担忧。
“我没事,你们无需担心。”
沈林的声音旋即响起,“我信中所说衣物可有带来?”
“是,公子,衣物已备好了,大公子命我接您和姑娘回去,你们这便换一身衣裳随我走罢?”
语罢,沈无忧靠近,低声道,“大公子已打点好了,会有人妥善送姑娘回去的。”
沈林没说旁的,只道:“此事不急,你们姑娘身上带着伤,需得先请大夫瞧一瞧。”
沈无忧带来的大夫正是过去为沈林诊治的那一位,大夫姓周,元陵人氏,家中世代行医,与沈林的母亲家有不浅的交情。
沈林有意隐瞒伤处,草草拿言语蒙混过去,喝下常服的药后便请周先生去瞧洛久瑶。
伤处在肩侧多有不便,房内只留了崔筠照应,周先生开好药方,又细心嘱咐,贯穿过皮肉的伤口不易恢复,合该好生养着,万不能再伤到。
洛久瑶道谢,拜托崔筠将药方拿给沈林。
房内只剩二人。
周先生是个聪明人,收好药匣后没有离去,反而道:“方才诊脉可见姑娘心事颇重,是有话想问在下?”
“周先生慧眼。”
洛久瑶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先生过去曾为沈林诊治,能否告知我……他三年前的病因何而起?如今服的药是什么?”
周先生动作微僵,片刻,直起身体打算离去。
洛久瑶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察觉出异样,又见他动作匆匆,起身追问:“他的药有问题对不对?先生是医者,为何如此用药?”
话音落下,门外传来脚步声。
洛久瑶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周先生忙着离开,朝她轻轻颔首,边去推门道:“姑娘的伤要将养一段时间,若此后有不适之处,可到济仁阁寻我。”
房门开合,沈林迎面撞上周先生,顺势问询了洛久瑶的伤势。
他手中捧着衣衫,记下该留意的事宜后,上前轻轻叩门。
三声落下,屋内却没有声响。
于是他轻唤:“阿瑶?”
屋内这才传来一声应答。
听到回应,沈林抬手推门。
房门打开,他腕处却骤然一紧,猝不及防被拉入门内。
砰然一声响动后,沈林背抵着门板,垂首,闻到了浓重的药味。
苦涩的味道将他堵在房门处动弹不得,他只能用目光扫过洛久瑶肩侧,见没有牵动到她的伤口才安心下来。
“殿下。”
他轻唤她,抬手递上衣物,“臣拿来了新的衣衫给殿下,身上穿的还是要合身才好。”
他们原本的衣衫都已染了血,如今虽换了旁的衣衫却并不合身。
洛久瑶牵住他的衣袖。
“我有话想与你说。”
可她这样说,她看着他,眼中似有万千句言语,却没有松手,也没有说话。
沈林并不催促,只是任她牵着。
“沈府既已派人前来,今日回去,我便要与大人告别了。 ”
许久,洛久瑶松开手,转了话语,“道别的言语没什么好讲,明日是岁除,我提早在此恭祝大人,新岁安康。”
一语道过,她接过衣衫。
“大人且等我更衣。”
“殿下。”
转身之际,沈林再次唤住她,“你想问我的话,是什么?”
洛久瑶顿住脚步:“岁除时宫内会举行盛宴,我想问,大人到时也会入宫吗?”
“如果殿下要问这个,臣也有话想问殿下。”
沈林却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想回宫过新岁吗?”
“大人怎么这样问?”
洛久瑶攥紧手中衣衫,言语间与他拉远距离,“我自回宫后还未见过宫中的焰火与盛宴,自然是想的。”
话音落,身后传来一声轻叹。
“殿下。”
洛久瑶看也不看他:“还请大人在外稍作等候。”
沈林没有多言,转身退出去。
洛久瑶捧着衣衫坐下,身体有一瞬的脱力。
心如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于是她轻轻倚靠在床侧,阖了阖眼。
她本想同沈林说的并不是这些。
她想说很多,或是关于他长年累月服用的药,他在三年前经逢的那场大病,又或是关于他们将要分别的不舍,她抵住齿尖咬在口中的一句挽留。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共同拥有的时间太短,容不得她细细问询,她脑中的清醒尚在,容不下她想留住他的一颗私心。
她庆幸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洛久瑶展开手中的衣衫。
是一件裙装,比之前赠她的衣裙更素净简单,没有明显的绣纹,只在袍角处用暗色的细线隐晦钩织了一朵莲花。
她抬手摩挲过那朵花,起身换好衣衫,重新束了发。
连日的阴雨休止下来,日悬中天,明晃晃的照人眼。
洛久瑶经那光线晃了个正着,眼前倏然发花,再睁眼,却见沈无忧已跳上马车,正坐在车外。
“姑娘,又见面啦。”
少年人总是一身朝气,笑眼弯起,更胜明明当空的太阳。
却不等洛久瑶开口,他一手拉紧了缰绳,朝她挥挥手:“姑娘,好好养伤,我们改日再见啦!”
洛久瑶面露错愕,转过目光,望见立在院门处的沈林。
他朝沈无忧点头,而后迎着她面走来。
“擅自决定是我不好,但周先生说你身上的伤不易愈合,眼下需得以养伤为主,实在不宜颠簸劳碌。”
“正是年关,贺家的案子需得在年后才能收尾,你也不必心急。”
“崔恒会帮我们另择居一间空闲的小院,只是这里的环境不比家中,怕是要委屈了你……不知阿瑶可愿在这里,与我一同过新岁?”
第28章
岁除,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黄昏时,村落里的人家次第燃起了灯。
小院是一迁户空置下来的, 在村落最尾,最为僻静的一间。
院内已打扫得干净整洁,院门却还可见杂草,洛久瑶信手折下一根草叶绕在指尖, 继续坐在门前看街巷里的灯火。
直到一件外袍覆在肩上,她侧首,朝立在身后的少年弯了弯眼睛。
衣袖轻轻动了动,沈林便弯身,在她身畔坐下来。
他拿着包糕点,顺手朝洛久瑶递去一块。
洛久瑶咬下一口,松开他的衣袖,含含糊糊问:“好甜,哪儿来的桂花糕?”
沈林道:“是崔姑娘留下的,说是才学来做, 请殿下尝尝。”
洛久瑶咬了第二口,犹豫一下, 还是开口, 将萦绕在心头久久不解的事问出了口。
“沈林,那日崔筠为我诊脉曾言及你如今的身体, 你三年前的病是因何而起?如今服的药又是什么?”
沈林举着糕点的手一顿:“臣的确在三年前大病一场,自那时起身子便不大好, 母亲自元陵请了周先生来, 为臣开了副养身子的药方。”
洛久瑶又问:“你可有看过他所开药方?”
沈林仍举着剩了一半的糕点:“见过,方子中的草药大多来自元陵, 燕京是没有的,都是为养身所用。”
见沈林这样肯定,洛久瑶的疑心反而更甚。
可他一番话说得清楚,显然不愿再给她探究的余地。
洛久瑶只好沉默,垂首咬下最后一口糕点。
吃过糕点,她问起另一桩事来:“沈林,你可知崔筠兄妹曾住在益州?”
显然从未问询过那二人,沈林皱眉:“益州在北,离我父兄驻军的地方已不算远了,是极寒之地,鲜有人居住。”
洛久瑶又道:“什么样的人会住在益州?”
沈林明白她在说什么,道:“依臣想,那二人从前恐怕不是住在益州,而是不得已随亲族住在连柏。”
洛久瑶敛了敛眼睫:“你如今还是不怀疑他们结识的目的吗?”
发配到苦寒之地的人死在了连柏,留下的一双儿女侥幸逃离,却又铤而走险回到了燕京……前世受过的教训太多,即使如今为人所救,洛久瑶也很难以单纯的心思去揣度他人。
她自知见过的狡诈诡计多了,若不想变成同样的人,便该练就一副刀枪不入的冷硬心肠。
她抬眼,正对上沈林看来的目光。
“他们救了臣,也救了殿下,崔姑娘肯将过往之事告知殿下,想来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他的答案很明显,“不过臣明白殿下的担忧,会命人着手去查。”
洛久瑶这才点头:“还有一事,前日我同崔筠交谈得知,她亦患有心疾。”
沈林道:“心疾难医,需用药时时供着,昨日我让周先生为她诊过脉,也同他嘱咐过无需顾忌银钱,有药尽管用来就是。”
洛久瑶关心的却不止于此:“崔筠同我说,心疾之症轻时常有气喘,重时闭气窒息,甚至会因此毙命。”
沈林轻皱眉头,好一会儿,试探道:“殿下想起了贺家的事?”
街巷倏然寂静,檐上的灯穗随风飘荡,洛久瑶看着他,睫羽也被风吹得微微抖动:“你可还记得,贺令薇的母亲是因心疾病故,而贺尚书溺水的模样……”
话一出口,她无端感到冷,手下不由得牵紧了他的衣袖。
沈林下意识接过她,轻柔安抚:“这两件事放在一起似有些牵强,但殿下有疑,等回到燕京,我们一同查清楚就是。”
洛久瑶点点头,深呼出一口气来。
眼下的安逸时光给了她胡思乱想的机会,不过是凭空生出的念想,的确做不得数。
于是她停了思绪,起身,伸出手。
“我还未曾见过岁除时的景致,既来了,便陪我走走吧?”
提着在摊贩手中买来的灯盏穿行过村落,入眼皆是灯纸晃过的红,一层一层蔓延到遥远的路尽头。
石板路铺满了散开的红纸,爆竹声声,孩童提着花灯跑过,响起一连串啪嗒声。
即使前世比如今多活出几年光景,洛久瑶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她曾途径村落,只是那时世道动乱,到处都是倾塌的房屋和焦黑折断的木梁,那里饿殍遍地,尽是流离失所的孩童妇孺,天际灰蒙,万千流民哭嚎的声音若阴云一般压落下来,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