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该长于山野, 该无拘无碍,该行于天地, 四海生风。
“九殿下。”
唐折衣瞧见她, 放下手中花枝,“说来宫里的每一位殿下我都曾见过, 唯独没见过殿下你。”
坐在一旁的唐寄月道:“折衣,不得对殿下无礼。”
唐折衣却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弯着眼睛,起身去拉洛久瑶。
洛久瑶先朝唐寄月行礼,又朝旁侧躲了躲。
“皇嫂。”
她转向一旁,“这位是折衣小姐?”
“嗯,坐下说罢。”
唐寄月应,说笑道,“折衣向来没规没矩的,拿这儿当自家府邸一样,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洛久瑶依言坐下。
还未坐安稳,唐折衣走上前,毫不见外地去解她的外袍。
洛久瑶又朝旁侧躲了躲。
唐折衣按住她的手臂:“走了一路,又这样躲我,伤口不疼吗?”
洛久瑶猛然顿住动作:“是谁告诉你?”
唐折衣点过她肩侧渗血的细布:“知道你这伤处,又能找到我的,哪儿还有第二个人?”
洛久瑶沉默片刻。
怕她不信,唐折衣又解释:“听闻秦世子入宫后,沈林到唐家找我,请我入宫一趟。”
“他倒是会找人,知道我才自抚州归来,来寻姐姐也是顺理成章。”
听她提到沈林,洛久瑶紧绷许久的神经忽而放松下来。
“多谢。”
唐折衣掂着止血的伤药,边道:“举手之劳,只是我没想到,你竟能与沈林相处得不错。”
伤口因药粉的洒落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楚,洛久瑶疑惑道:“唐小姐何出此言?”
唐折衣忽略唐寄月制止的眼神,瞥继续道:“我们也算幼时相识,那人自小便冷冷淡淡的,近些年性子更古怪了,你能靠近他,取得他的信任,是有几分本事的。"
她这话显然不是在夸奖,洛久瑶便道:“唐小姐抬举,我哪里有什么本事,我们能结识,只是缘分使然而已。”
唐折衣轻笑:“没想到你这样伶牙俐齿,怪不得他看重,不过你既能言善辩,为何会被你那两位兄长与秦征压了一头?”
见她言语越发放肆,唐寄月终于再次出言制止:“折衣。”
洛久瑶却接上她的话:“人在屋檐下,就像我如今半只手臂都在姑娘手下,你若要我低头,我也会依你所言的。”
“好啦,说笑而已,我可没有要人低头的癖好。”
唐折衣轻笑出声,“我听闻太后娘娘将要回宫,想必你很快就不必受他们的气了。”
洛久瑶只是一语带过:“唐姑娘倒是对宫中的事也知晓一二。”
唐折衣灵巧地在细布尾端打了个结,亦简单回道:“从旁人那儿听来的。”
重新包扎好伤口,洛久瑶起身,朝二人谢道:“二位的恩情久瑶记下了,只是眼下,久瑶还有一事相求。”
唐寄月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洛久瑶道:“我一有未了之事,想在三日后出宫了结。”
唐折衣眨眨眼,径直问:“你想出宫去见沈林?”
“并非如此。”
洛久瑶道,“贺家一案贺小姐死于非命,如今案子已经了结,我曾在贺小姐丧命当日与她有一面之缘,此后每每想起她,总是心神不宁。”
“听闻贺小姐诵经念佛多年,生前又常在城西的寺庙祈福,我便想到寺中去为她奉一炷香,诵一段《华严经》,愿她……往生人天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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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洛久瑶换了便服,随唐折衣同乘马车出宫。
唐折衣巳时入宫,做做样子在宫中与唐寄月说了会儿话,用膳后,再出宫已是正午。
将洛久瑶送至城门,唐折衣只道自己不信神佛,更不懂佛经之类,便不与她一同前去。
她简单嘱咐,又与车夫交待了送其回宫的事宜,便换乘另一辆马车朝城北去了。
大概是去寒窑巷看望那些孩子。
马车一路行至城郊西山,有身着软甲的守卫上前拦下。
马车停下,守卫才打开车门,却见一枚玉佩递至眼前,一时慌了神色,前去禀报统领。
统领随之前来,看过洛久瑶手中玉佩,更是头也未敢抬,只管问道:“大人去往何处?”
洛久瑶简言道:“到山上寺庙去。”
统领依旧低垂着脑袋:“前几日静法寺生乱,前往寺庙的路不算好走,故而我等在此守卫——大人可需我等做些什么?”
洛久瑶道:“多谢统领提点,不必劳烦。”
车门再次关合,马车便辘辘朝山上去了。
洛久瑶倚着车窗,指尖轻轻捻过玉佩。
她没有想错,守在西山道的,仍是沈家的人。
静法寺中仍有未了之事。
不过片刻的功夫,马车停下。
洛久瑶走下去,沿着熟悉的石阶渐行向上。
有守卫看守在西山,静法寺更加冷清了,连石阶上的残叶也都被山风卷净。
寺庙门前的小沙弥瞧见洛久瑶,迎上前来。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奉香?”
洛久瑶应道:“小师父,我今日来,是有一迷津需住持师父指点。”
小沙弥愣了一瞬,这才认出洛久瑶来。
他顿有窘意,歉道:"这……施主今日也来得不巧了,住持一整日都要在禅房诵经,交代过今日是不见外客的。"
“这便怪了,我九日前来此时曾与住持师父有约,算来恰是该今日赴约。”
洛久瑶道,“你不若再去问问他,他既肯约定,如今怎会不见我?”
小沙弥不答,照例引洛久瑶走入佛殿内:“施主若有所求,不如问问佛祖,许能解惑。”
洛久瑶望着眼前高耸的佛像,不再同他争辩。
她双手合十,屈膝跪在蒲团上,却没有念诵佛经.
她只是俯首叩头,安静地跪拜。
香火味飘散,香灰自香案跌落,空气中有微尘缓缓流动。
一拜过后,她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佛堂外传来脚步声。
洛久瑶这才直起身体。
她仍跪在蒲团上,回过头,本平静无波的面容一下子生动起来。
她注视着缓缓走近的少年,声音很轻,话尾染着欢欣。
她说:“沈林,你来了呀。”
春时的气候总是很快变暖,少年换了身轻薄些的衣衫,依旧是浅淡素净的颜色,跨过门槛后被殿内的灯火染上暖。
他走来,奉了香,又轻拂开衣摆,屈膝跪在洛久瑶身侧的蒲团上。
再次来拜佛,沈林的动作显然熟稔许多,说是行云流水也不为过。
可他跪在佛前,开口,说的却是:“殿下。”
洛久瑶弯着眉眼应他:“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林得了一声应才转回身去,双手合十。
洛久瑶却未动,仍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悄声问道:“住持既已上交了贺家的账册,贺家的案子也已经结了,沈家的人为何还守在西山?我记得大人并不信佛,大人今日又来这佛寺做什么?”
沈林闻言微怔,没有回答,片刻后面朝佛像,躬身一拜。
再起身,他才答道:“殿下亦不求于神佛,眼下为何在此?”
洛久瑶的眉眼间尽是笑意,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当然是为了见你呀。”
沈林动作一滞。
“殿下前些时日说,有一桩未了之事想要来此验证,想来是静法寺中还有殿下感兴趣的东西,臣只是想先为殿下看守着。”
他迎上她的目光,“至于臣今日前来……与殿下一样,臣来此也不为见佛。”
寺庙中香火不断,轻烟升腾,寺中僧人的诵经念祷声声入耳。
佛殿的大门敞开着,春风穿堂而过,半面天光照落,映亮少年人的双眼。
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似有钟声响起,耳畔荡起一片磬磬之音,洛久瑶双手合十跪在佛前,望向的却是身侧人的眼睛。
日照高林,空山草木,殿前神佛,杳杳钟声,哪怕一切都是假的——
她知道,回望她的这双眼睛是真的。
第32章
檀香袅袅, 梵音萦绕,满殿佛像前,却有人不念神佛, 光明正大地诉说着私念。
不多时,洛久瑶起身。
沈林下意识去扶。
洛久瑶攀着他的手臂,顺势垂首。
长发飘荡,流淌过沈林的手腕, 发尾轻轻掠过他的指节。
沈林稳稳扶住她。
可微颤的睫羽却将他的心思都袒露,洛久瑶倾身靠他近些,道:“所以沈林,你方才要说,你也是为见我而来吗?”
不等他应声,洛久瑶已放开了手。
她直起身体,朝他伸出手:“大人不必再拜了,有人要见我们了。”
话音落下,方才引客的小沙弥果然走来:“施主,住持师父请二位施主到禅房叙话。”
“是吗, 师父才说住持今日一整日都要诵经念佛,却不知诵的是什么经, 这么快便改了主意?”
洛久瑶瞥了他一眼, 漫不经心道,“如今他想请我, 我却不想去见他了。”
小沙弥慌忙解释:“施主误会了,住持师父诵经原是为亡魂超度, 并非有意避而不见。”
洛久瑶却不理, 看向沈林:“这位住持师父总是喜欢打哑谜,我上次见了他后便头疼得很, 只是九日前我与他有一约定不得不来赴——如果我能活着回来,他便要给我一件东西。”
“他如今既说要见我们两个,想来哥哥代我前去也可,还要劳烦你为我瞧一瞧,若需处置,就地处置了便好。”
“任凭阿瑶吩咐。”
沈林笑着应下,又道,“外面风凉,你的身体尚未恢复,到寺外的马车内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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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禅房的路仍是熟悉的那条,沈林随着小沙弥穿过回廊,无端想起九日前那个风雨如晦的午后,洛久瑶曾侧身挡在他身前,为他拦下险些要了他命的一箭。
箭矢破空刺中她的肩,在她的衣衫上洇出半面血色,可她伏在他肩侧,却说,求你不要死。
不觉间已跟着小沙弥行至禅房,沈林回过神,状若无意般扫视一圈周遭的屋顶。
推开门,禅房中扑面而来尽是香火的气息,住持正坐在木长屏前沏茶。
沈林合手行礼,落座在茶案前:“住持师父,叨扰了。”
住持回以一礼,将茶水分到案上的三只茶盏中:“施主久等了,请。”
莲花香炉中的燃香与那日引令人神志昏迷的香不同,似是助人静气凝神的燃香,沈林嗅着身畔香气,心中的念头却繁杂涌动,一时难以平息。
他瞥一眼面前的两盏茶,想的却是洛久瑶也曾如他今日这般坐在此地……她当初坐在这里的时候,心思也是如他这般吗?
或许不是的,她远比自己要冷静,所以当日发现异样的苗头时便迅速做出决定,告知他远离,只身一人赴此险境。
想到此,沈林轻触腕间玉扣。
不过须臾,他抬手轻触茶盏:“师父有心备茶,只是今日唯我一人,怕是要浪费了这禅茶。我代她前来,不知那日她与师父的约定由我来赴还作不作数?”
“缘法使然,不算浪费,倒是施主来得巧了。”
住持面色平静,又道,“那日贫僧曾与那位施主言及她身上所背因果,说来那位施主实属奇格之命,恐怕贫僧穷尽此生也无缘窥探她的命盘。”
“贫僧当日见她业障深重执念难消,但如今看来,或许能等到一化解之人。”
饶是沈林从不信神佛之说,听过住持的话,心下也是一沉。
他面上不显,思忖着,缓缓道:“大师今日会同我说这些,是觉得,我便是那化解之人?”
住持的目光依旧看不出情绪,只轻声叹道:“阿弥陀佛,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是否度化,全在施主一念之间。”
沈林轻轻碾动手下茶杯。
寺庙中的禅茶惯来取自新叶,茶水在盏中晃荡,于一片青碧中投出两道对坐的影。
他望着茶盏中的影子,转开话题:“大师九日前曾许诺,若她能生还,会将她想要的东西亲手奉上,我代她前来不仅为赴约,也为取这样东西。”
住持颔首,递上一柄短刀连同一片靛青色的衣摆。
沈林瞧见那片衣摆,目光一滞。
他记得洛久瑶在临春宴那日所穿的衣裳。
燃香的青烟自香炉生出,丝丝缕缕萦绕在侧,沈林攥紧那片衣摆,太用力的缘故,指节竟微微泛青。
“多谢。”
他目光沉冷,嗓音却依旧平静,叫人听不出情绪,“只是我有一惑烦请大师解答——今日大师于禅房诵经,超度的是何人亡灵?那亡灵如今在何处?”
住持却道:“阿弥陀佛,贫僧诵经不过是度天下可怜人,至于施主所言的亡灵……萍水相逢的缘分太浅,贫僧与他们的缘分早已尽了,实在爱莫能助。”
空气一时沉默,住持端起茶盏。
沈林抬眼,看着他举杯饮茶。
住持轻啜茶水,再次将话绕回沈林身上:“贫僧虽不知施主想寻之人去往何方,却可试图一观施主您命里的因果,施主既来此,不知您可想知道自己的命数?”
话音才落,沈林手中短刀出鞘又收回,发出‘锵’的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