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点头:“若有难处,殿下可随时传信与我,或许我能相助一二。”
洛久瑶应下:“我会记得的,沈林。”
马车穿行在小路,横生的枝条偶有剐蹭,探入车窗,又很快远去。
洛久瑶伸手,任微凉的风自指缝穿过,有落叶坠入她的指缝间。
沈林看着她手中翠色,玩笑道:“殿下莫不是,还想折枝赠与臣?”
“不送了。”
洛久瑶摊开手,任那片叶子被风吹远,踪影不见。
她道:“不送的话,说不定下次见面会快些。”
有风盈入,拂过她的衣袖,吹动她颊侧的碎发也飘飘荡荡,临着日光,好似春日里招展的枝条。
沈林看着她,好似也被春风染了面颊,耳侧微微发烫。
他说:“会的,殿下。”
第45章
皇城之内宫外的车马禁行, 马车驶入最后一道宫门,停了下来。
洛久瑶才探出身子,便一眼瞧见洛久珹的身影。
他立在车下, 离她不远的地方,他侧着身,并不向前走,姿态很像是在等她, 却也不转过来看她。
“殿下。”
近在咫尺的地方,沈林朝她伸出手。
他扶着她下了马车,从马车到宫门的距离不长,他又送她走了一段。
“臣送殿下到这里。”
一道宫门相隔,沈林停下脚步。
洛久瑶朝他点头,转入宫门中。
目送人走远,沈无虞走来,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
沈林只是点点头,目光仍望着转入红墙中的身影,久久没能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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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 行宫传回了消息。
沈少将军在行宫后山的树丛中找到那个奔逃不及,毒发而死的刺客, 已禀报给了圣上。
刺客面生, 又因毒发面色青紫,行宫中没人能认得出他, 更无人知道他的来处,调查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尚食局的刘姑姑来送药膳时, 洛久瑶正在书房抄经。
风寒都喜在夜里发热, 她的额头又有些烫。灯影晃动,宣纸上的字迹也若游鱼, 飘飘乎乎,晃荡在纸上。
“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或暂出,又复遭网。”
她抄在纸上,小声重复着,直到一滴墨洇了字迹,她才搁笔,唤了声桃夭。
桃夭不在,青棠引了刘姑姑走进来,瞥了一眼她手中端着的食盒,又知趣退出去。
“殿下。”
刘姑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奉上装了药膳的食盒:“殿下吩咐的药膳做好了,药膳不宜放凉,还请殿下不要放太久。”
洛久瑶抬眼,柔声道:“多谢姑姑,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姑姑,姑姑请。”
洛久瑶伸出手来作请,刘姑姑走上前,见她正卷着宣纸。
宣纸放在一旁,而那原本放着宣纸的地方,赫然是一枚莲纹玉佩。
刘姑姑定睛瞧了瞧,收回目光,看向洛久瑶的眼神微变,很快掩住了。
她波澜不惊道:“请殿下吩咐。”
洛久瑶捉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拾起玉佩,放回袖中:“姑姑辛劳,此次我与七皇兄在行宫落水都染了风寒。我虽常日里与他有过节,但毕竟是自家兄妹,我想请姑姑再做一碗药膳送去,以表求和之意。”
刘姑姑没有犹豫:“殿下仁善宽宥,顾念手足之情,奴婢定当尽力。”
“我还有一事想问姑姑。”
洛久瑶又道:“姑姑知道棠西宫的那位遭父皇唾弃多年,不久前我听传言说她已病入膏肓,不知如今的膳食可还如过去那般供着?那位的境况,可还经得起人瞧么?”
刘姑姑思忖着道:“自太后娘娘回宫,那位娘娘的膳食便从一日三餐缩减至两餐,今日恰还未去送膳,殿下可是有意关照?”
洛久瑶道:“她在我幼时曾照拂过我一些时日,大限将至,无论是为人子还是……有什么仇怨未了,总会想去送一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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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姑姑是尚食局的老人,做事利落妥当,很快将药膳做好,遣人送去了宣明宫。
入夜,宣明宫灯火通明,静妃仍在行宫伴驾,宫中只由洛久珹一人做主。
听闻是洛久瑶命人送来的药膳,洛久珹想也不想,径直到殿门前拦下。
来送药膳的有二人,一前一后,见了洛久珹皆是低眉垂目。
在前的小宫侍行礼,奉上食盒。
“殿下,九殿下关心您的病情,拜托膳房做了药膳送来给您,请您收下。”
洛久珹抬手接了装着药膳的食盒,瞧也不瞧又砸出去,不给半分好脸色。
他冷声道:“去告诉她,不必这般假模假样,若是诚心关切便亲自过来瞧我,我有话想与她说。”
瓷碗跌出食盒,碎裂在地,落了满地的脆响。
在前的小宫侍不敢再言语,悄悄向后瞥了一眼。
她向后瞧,在后那人便上前些,缓缓抬首:“殿下有什么话想说,不如我带给她?”
洛久珹才砸了食盒还未收回的手僵在半空。
“洛……你?你来做什么?”
洛久瑶没应答,将那小宫侍挡在身后,弯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瓷片。
洛久珹匆匆走来,俯下身,也跟着她去捡。
“喂,你装什么受气的模样,伤了手我不会管你。”
洛久瑶不理他。
“我又不知道是你,你摆什么脸色?况且你今日,你白日时才那样说过我,如今扮成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又演的哪一出?”
洛久珹却不罢休,喋喋开口。
他言语磕磕绊绊的,视线全放在洛久瑶的动作上,不留神间被碎裂的瓷片划了手。
血珠顺着瓷片的边缘滑落,洛久珹下意识一松指节,扔下瓷片。
他吸了口凉气,恍然大悟道:“你,你怕是在膳食里下了毒,要害我性命罢?”
洛久瑶瞥一眼他,拾起那块染了血的瓷片。
她开口,低声道:“今日送往棠西宫的晚膳会迟一些,我提早来找你。”
洛久珹顾不得鲜血横流的手指,去抓她的衣袖:“你这话什么意思?”
洛久瑶向后躲了一下,抽回衣袖:“已为你备了衣裳,时间不多,快些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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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西宫位在皇城的西南处,原本并不是一座冷宫。
居住在棠西宫的容妃曾自南方来,是江南尽知的美人。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章平元年,洛淮继位,官员自江南寻来一美人入宫,受封婕妤。
容婕妤倾城之貌,凭借一副好容颜颇得圣心,自入宫便盛宠不衰。
洛淮特为其立了一座宫殿,名为棠西。棠西宫不仅有金玉摆设,更养着江南花木,后院的小池塘中生着珍稀的三色碗莲。
章平二年,容婕妤诞下七皇子,受封容妃,一时风光无量。
彼时的容妃,便是接连诞下一子一女的淑妃也难以在帝王的宠爱上与其平分秋色,唯有先皇后得其挂念,始终如一。
宫灯照亮脚下丛生的杂草,洛久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到过这里了。
上一世容妃死后,棠西宫便彻底荒废,沦为了立在皇城后苑一座封闭的荒坟。
宫门上的铜环已锈蚀了大半,整座棠西宫,只有日常时供人开关的绍锁没有生出锈迹。
冷宫罕有人至,守卫百无聊赖,见是常日里来送膳的宫人,照例上前去开宫门。
然而他走上前去,洛久瑶却发觉,原本该锁好的门栓并未落锁。
守卫却好似不知,洛久瑶暂且压下不提。
三人顺顺当当地走进去。
自容妃定罪,宫苑的前殿与侧殿都已落了锁,唯有后殿供人居住,刘姑姑派来的宫侍只送二人到通往后殿的小路,而后识趣地留在原地。
洛久瑶道一声多谢,与洛久珹继续朝后走。
比之洛久瑶,洛久珹显然更为轻车熟路,即使多年未回到这座宫苑,依旧能找到所有路中最近的那一条。
他走在前,时不时回首瞥一眼,瞧一瞧洛久瑶有没有跟上来。
好像她初次来棠西宫,初次来拜见容妃时的那样。
洛久瑶如幼时那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最后一道石拱时,洛久珹却停下了脚步。
夜色沉寂,偌大的宫苑静谧无声。
枯叶卷地,手中宫灯微微晃动,洛久珹转过身来,提灯的光亮正照亮他的面颊。
他的眼瞳黑漆漆的,拓入宫灯的光,也拓入眼前人的身影。
洛久瑶这才恍然,他们都已不再似年幼时候了。
她提高手中灯盏,问道:“怎么了?”
洛久珹张张口,眼中有光影微微颤动。
他犹豫道:“我白日时其实想问……你那时在堰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洛久瑶微愣:“什么?”
洛久珹盯住她:“你说的那句,要把命还给我。”
原来那不是错觉,她真的将那句话说出口了。
洛久瑶有些后悔,阖了阖眼:“我说笑的。”
洛久珹却不信:“你真的这样想,对吗?”
洛久瑶皱眉:“你要不要见容妃娘娘?本就没多少时间,你还说这些?”
洛久珹仍执拗:“你就是这样想的。”
洛久瑶扯他的衣袖,扯不动,再次顿了脚步:“皇兄,你是不是不敢去见她?”
洛久珹垂了垂眼睫。
洛久瑶轻声叹息,松开他的衣袖。
她看着眼前门扉禁闭的宫殿,走去径直推开殿门。
一阵窸窣响动自殿内传来,洛久瑶顿然警觉。
她唤了踌躇在原地的洛久珹,面朝殿内,神色微动:“皇兄。”
洛久珹也发现不对,快步走来。
春夜的风已开始转暖,屋内却比外面更冷些,似冬日,没有燃灯,屋子里也比外面要黑一些。
宫侍尽数被遣散,就连从前跟在容妃身边的几个近侍也被打发,散到宫中各处做些粗活。
二人绕过屏风,望见那方熟悉的床榻。
帷帐中坐着个人,呼吸很轻,时不时轻咳一声。
“母亲。”
见到容妃,洛久珹终于难忍思念,匆匆走去,屈膝跪在床前。
洛久瑶虽直觉不对,但扫视四下没有发现旁的什么人,便轻手轻脚点燃案上烛火,退到屏风外面。
母子二人多年未见,总会有许多话要说,洛久瑶转朝房门外走去,打算将时间留给他们二人叙旧。
悬在心上的石头缓缓下落——到此,她能做的已尽数做完了。
“久瑶,你来了。”
可容妃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
洛久瑶顿住脚步。
她没有听错。
明明她极力避开,连床畔也没有靠近。明明有洛久珹在前,容妃不该注意到她。
可她却在唤她的名字。
像是已在这囹圄中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她。
第46章
洛久瑶转回身。
微弱的烛光下, 帷帐已拨开了,原躺在床上的人缓缓坐直身体。
洛久珹匆忙去扶。
“母亲。”
容妃坐在那里,仍没理他, 反倒先朝洛久瑶招了招手:“久瑶,到这儿来。”
洛久瑶提着宫灯的手微颤,缓步走过去。
一尺之遥,她屈膝, 放下宫灯。
“容……娘娘。”
“这是做什么?”
容妃伸出手,“到这儿还讲什么规矩?快些起来。”
洛久瑶却没有起身,她抬起眼,睫羽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时隔太多年,她终于再一次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明如秋水,艳若桃李,与她的记忆中一样,经年的幽禁也没能令女子的容颜褪色半分。
她只是添了许多病态,原本姣好的一张脸褪成惨白的颜色,颊侧的颧骨凸起, 显得眼窝深而空洞,眉骨像是枯弱的山峦。
她太瘦了, 肩膀没在单薄的衣衫下, 瘦削成薄薄一片,连衣衫也挂不住的模样。
洛久瑶抬着眼, 她看着她,恍惚间好似看到了许美人——她的母亲, 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 无病无灾,却也如容妃一样迅速凋零下来, 好似深秋的落叶。
容妃轻咳两声,推一把坐在床侧的洛久珹:“久珹,愣着做什么?快扶你妹妹起来。”
“母亲,你怎么……”
洛久珹不情不愿的,面对容妃却不敢抱怨什么,只能上前去搀。
洛久瑶才扶着他伸来的手臂直起身体,那只手臂便迅速抽走了。
容妃招招手,拉她坐在身侧。
“好姑娘,我们有……六年未见了,你长高了,只是瘦了好多,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
洛久瑶瞥一眼旁侧磨着牙的洛久珹,回转目光:“娘娘,我没什么的,大概是近来天气冷,总是吃得少些……倒是娘娘您,听闻您一直病着,我们却直到今天才来探望,也没能带来御医为您瞧瞧。”
容妃却摇头,咳后又道:“瞧了如何,不瞧又如何?太医院的那些人我最是知道,如今我这般模样,纵然身病可治,心病却难医。”
洛久瑶道:“娘娘,当初……”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