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眸色深深,抬手抚上洛久瑶的脸,指尖缓缓描摹过她的眉眼。
她说:“我知道的,久瑶,你是个好姑娘。”
洛久瑶垂眼。
容妃的声音很轻,又道:“既如此,不肯再唤我一声母妃吗?”
洛久瑶张张口,应了声:“母妃。”
容妃的眼睛弯起来。
“母亲!”
洛久珹却终于忍不住上前。
他伏在容妃床畔,去牵容妃的衣袖:“母亲,自我们二人前来,你只顾着和她说话,你都不挂念我吗?”
容妃终于放下手,目光移过去,声音冷下些:“挂念你?挂念你在外无法无天,肆意欺负你妹妹吗?”
洛久珹一愣,下意识反驳:“我没有……母亲,你怎么会知道,我……”
洛久瑶看一看四周,接过话来:“容母妃,您的耳目,眼下也在这座宫苑里罢?”
正因有人先他们一步到此,门上的锁才未来得及扣起。
容妃笑了,没有应答:“久瑶,听闻你到若芦巷受了许多苦。”
洛久瑶知道她已默认,应道:“都过去了,母妃。”
容妃却微微倾身,道:“听闻你自若芦巷回宫,带出了一块和田玉佩。”
窗外风声若浪,烛泪滑落,屏风上的影子晃动,洛久瑶只觉寒气自下而上,好似要将她吞噬在此。
她下意识退开些,嗓音很轻:“容母妃,您的耳目,就在我身边罢?”
那块吕姑姑给过她的玉佩她藏得很好,每日都带在身上。
除了在岁除那日拿给沈林看过,便只有近身服侍她的两个宫侍知道。
窗子开合,伴着容妃的咳嗽声,一道人影自屏风侧绕出。
是青棠。
洛久瑶转头看她,目光寂寂,眸色微沉。
“青棠。”
“殿下。”
青棠走上前,却带着怯意,屈膝跪下:“奴婢见过殿下,七殿下。”
洛久瑶起身:“果真是你,你不是太后的……你自来到我身边,便是容母妃的人。”
“奴婢自知欺骗了殿下。”
青棠缓缓叩首,“奴婢借为太后监视您的名义才能来到您身边……奴婢不是太后的人,也不是容妃娘娘的人,奴婢……是先皇后的人。”
洛久瑶的脑中轰然一瞬。
有什么沸腾在心间的东西呼之欲出,几乎要冲破胸腔。
可她沉下思绪,看向青棠:“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青棠犹豫着,目光掠过愣在一旁不明状况的洛久珹,又看向容妃:“娘娘。”
容妃点点头。
青棠回转目光,缓缓道:“殿下,奴婢曾是先皇后身边的旧人,吕姑姑亦然。她交给您的那枚玉佩是先皇后留下的东西……”
“您也……并非是许美人的亲生之女。”
洛久瑶小腿发软,扶着床帐,站稳身体。
她有千万句言语想要问出口,最终却只道:“你为何这样说?”
““殿下,是许美人当年使了一记偷梁换柱,您才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啊。”
青棠朝她跪行两步,再叩首,“那日先皇后与许美人同时生产,吕姑姑亲眼得见襁褓被宫人暗中调换,奈何先皇后病危宫中人无暇顾及,后来先皇后辞世,吕姑姑想言及真相,却先一步被发配去了若芦巷,再无面见圣上的机会。”
“奴婢曾与吕姑姑共事,彼时奴婢的年岁尚小,多年来在宫中亦是人微言轻,但奴婢知道,吕姑姑她,正因确信殿下您是先皇后的亲生女,才会将那枚玉佩交给您。”
“奴婢曾见到您颈侧小痣时有所怀疑,而后服侍您时见到了那枚玉佩,明白了吕姑姑的用意,确信了这一点。”
“不是的,我不会相信。”
洛久瑶抚上身前玉佩,“仅凭几句言语以及这两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何以让你笃定至此?”
她扯出玉佩的尾坠,白玉便悬在眼前。
“这的确是先皇后的东西没错,可这是她赐给吕姑姑的,姑姑与我投缘,才将玉佩赠与我当做生辰礼。”
她说着,言辞却好苍白,好似只为了说服自己。
青棠摇头,企图继续劝说:“殿下……”
“久瑶,你不曾见过皇后姐姐,如今这宫中少有当年服侍皇后的人,你不知道,你的眉眼,如今已经与她生得愈发相像……”
容妃接过话语,又牵过她的手,连带着将玉佩也握在掌心里。
她望见玉佩,眼中便含了泪,好似病体也因这一汪泪鲜活起来,盈盈动人。
她的声音也染了湿意,微微哽道:“这枚玉佩,我认得它,这是皇后姐姐自母家带出的……祖传之物。”
洛久瑶却松开她的手,也松开原悬在手中的玉佩。
“是吗。”
她神色沉寂,攥紧衣袖的指节却发青,“既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我便不再替她收着了。”
她拂袖转身,不再看屋内几人,径直离去。
“殿下!”
青棠欲追,却被容妃拦下了。
“她和姐姐一样聪明,会想明白的。”
她看一眼消失在殿门处的背影,转而朝洛久珹道:“久珹,答应母亲,母亲没办法走出去的时日,替母亲照看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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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久瑶几乎落荒而逃。
她逃回延箐宫,桃夭迎上来,见她面色不好,关切问询。
可她也不想见到桃夭,转身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入夜,书房的窗子始终没有打开,房中的燃香味还未散尽。
案上放着没有抄完的佛经。
烛火很亮,洛久瑶走过去,借那一簇光亮展开宣纸。
她看着纸上经文,企图平缓心绪。
她不该这样冲动的,即使眼前的境况与上一世截然不同,即使眼下发生的一切,是她从未想过的。
和田玉佩已不在她手中了,白玉充盈过掌心的触感却还在,她摊开手,不由得想起有关过去的,有关许美人的一些往事。
那是一个好平常的日子,白绫挂在许美人常常跪拜的小佛堂前,悬在梁上的许美人穿了亲手绣制的,生平最素净的衣裳。
案上的香火燃尽多时,香灰辅一吹就散了,化作佛像慈悲眉目下的尘埃。
佛像下还供着一本誊抄完整的《地藏经》。
“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或暂出,又复遭网。”
抄写经文的字迹并不漂亮,笔触生疏,一笔一画却极尽虔诚。
许美人缢亡后,宫人皆道其是引决自裁,生怕罪名坐实株连亲族。
可洛久瑶知道,许美人不可能是在怕这些。
一个出身绣坊司,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小小美人,多年来孑然一身,哪里有什么亲族?
甚至她死的时候,也才只有二十三岁。
“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或暂出,又复遭网。”
指尖抚过宣纸上的这一句,洛久瑶小声念出来,便好像又一次回到那个寂寂的夜,白昼始终没有到来,许美人将玉扣挂在她的腕上,轻声与她说着‘对不起’。
眼前的,过去的,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吕姑姑对她的好,在若芦巷中对她的保护,是因先皇后曾经的恩情吗?
容妃当初的收养,也是因过去与先皇后交好,顾念往昔的姐妹之情吗?
抚过经文的指尖有些发颤,洛久瑶蜷起指节,收回手。
她这才发现,她的身体也已经开始发抖。
先皇后,真的是她的生母吗?
可比起幼时养大她的许美人,比起照看过她的良妃与容妃,她没有抚养过她一天。
先皇后没有抱过她,没有看过她,甚至连她的面容,洛久瑶都只能靠想象来补全。
她甚至连想象都无法做到。
她与先皇后,与那个所谓的生母,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
自出生起便伴随周身的流言,多年来生身不详的灾妄之语,让她罚入若芦巷的天象之说……她一切的磨难与苦楚皆是因先皇后而起。
可她身边的人,不管是吕姑姑、容妃、青棠亦或是桃夭……她所受到的善意与庇护,
却也都因先皇后而来。
饶是从前被那些流言连累,洛久瑶从未对先皇后产生过恨意,她清楚这一切不过都是作祟者的搅弄,掌权者的默许,与死去的先皇后没有半分关系。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成了无数作恶者手持的刀刃,行善者遥望的菩提。
可当洛久瑶知道了真相,面对那个摆在眼前的答案时,她却没由来的,开始恨她。
第47章
洛久瑶没有继续留在延箐宫。
书房里的燃香味散不去, 她看着案上还未誊抄完的佛经,觉得有些头晕。
她离开延箐宫,循着熟悉的路走了许久。
夜里的皇城十分寂静, 只偶有护卫走动的脚步声,眼前宫苑偏僻,许多年都没有人来过,连护卫也少有来此巡察。
洛久瑶这才发现,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这座熟悉的小阁。
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来过这里了。
洛久瑶推门进去,在院中石桌前坐了许久。
恍惚间已是好多好多年前,她的幼年时候,许美人坐在石桌前打花鸟模样的络子,她在一旁拣着绳结有样学样。
她是不常回忆这些的,即使上一世她回到皇城,也很少踏足这间院子。
风声绕耳,响在空寂的庭院,洛久瑶的意识却没有因冷风变得清醒, 她的额头有些发烫,身上也开始发冷。
她起身, 推开尘封许久的木门。
灰尘自顶扑簌簌落下来, 洛久瑶抬袖挡了挡,跨入门槛, 绕过前堂。
后殿小佛堂的尽头,是一尊沉寂已久的佛像。
堂中只有一盏微弱的长明灯, 小窗透入微光, 微弱的月色照亮细碎的尘埃,堪堪映明佛像慈悲的眉目, 却照不亮洛久瑶脚下的路。
香案前的蒲团上似乎跪着个人,女子身量纤细,长裙铺散在地上,被罅隙透入的光抽条成一道将散未散的影。
洛久瑶张张口。
“阿……娘。”
那时许美人教她这样唤她,但这两个字太过生疏,洛久瑶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讲过了。
“阿娘。”
她又唤了一声,这次显然熟稔许多,眼前的影却消失了。
佛堂中静寂无声,没有人回应她。
洛久瑶定了定神,循着记忆自案侧取了三炷佛香,借用角落里的长明烛燃起,拜了三拜。
她奉过香,俯身跪下来,缓缓叩首。
身后依稀传来脚步声。
洛久瑶没有回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人影走到她身畔,同她一样取香三拜,将燃香奉在香炉中。
他退回到洛久瑶跪坐的蒲团侧,弯身,朝她伸出手。
“殿下。”
洛久瑶才抬首,轻声叹息:“沈林啊……”
宫门早已下钥,外臣这个时辰私入宫闱,若被有心之人发现,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洛久瑶握上他的手,站起身:“你入宫的事,有人知道么?”
沈林应道:“只有程惊鸿知道,我与他提前说好,趁着祭春神的队伍还未回宫,戒备没那么森严,我来瞧瞧你。”
洛久瑶轻笑:“唬了程统领这么多次,总有一天要还他些补偿才是。”
“殿下说得是,该想着补偿他些什么的。”
沈林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她的话,又道,“只是眼下臣只想知道……殿下可还好么?”
洛久瑶却不回答,牵着他的衣袖朝外走,边问:“你去延箐宫找过我?桃夭应该不知道我在这里才对。”
“臣见过刘姑姑,刘姑姑说,殿下与七殿下去过棠西宫了。”
沈林跟着她走出去,边道,“臣又到延箐宫找殿下,见殿下不在,桃夭神色焦急,便想着大概是在容妃娘娘那里发生过什么……”
“殿下曾与臣说过,过去在棠西宫,每逢遇到难过的事,总会到这座小阁来坐一会儿,奉三炷香火。”
洛久瑶点一点头:“这里偏僻,你走了很远。”
“不妨事。”
沈林停下脚步,顺着衣袖将人向回扯了扯,伸手轻触她的额头,“还在发烫,殿下应该顾惜身体,尽快回宫服药才是。”
洛久瑶却攥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夜里有风,吹散层叠的云雾,也吹灭搁在院子里的宫灯,沈林拗不过她,只好将外袍披在她身上。
他想了想,又柔声同她商量:“那臣陪着殿下走一会儿,殿下再回去服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