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轻震, 和着沈林起伏的心跳,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殿下从来没有负于臣。”
沈林的动作坚决, 不容她退却半分, 可他的嗓音却很轻,“殿下不是任何人, 不需要为任何人承担什么……而自遇到阿瑶,我所得到的, 远远比失去要多。”
“倒是如今, 是我在惹阿瑶流泪了。”
洛久瑶心头一酸,转瞬的功夫, 眼眶里又滚出两颗泪来。
“沈林。”
她嗓音微颤,张张口,却只能唤出一声他的名。
沈林捧着她的脸轻声哄:“该早些告诉阿瑶的,是我总想着眼下时机未到……若是我亲口说,阿瑶不会思虑良久,也不会流这样多的眼泪。”
洛久瑶却枕着他臂弯,又摇了摇头。
眼泪一颗颗落,沈林看着她眼中闪动的水光,问:“那阿瑶想听我说什么呢?”
洛久瑶仰起脸,看着他不说话。
许久,沈林终于叹息。
“是我,我有私心,不想你同秦征结亲。”
洛久瑶终于眨了眨眼。
她的眼眶还红着,却弯着眼睛笑出来。
沈林曲指轻点她小巧的鼻梁。
“沈林,我也有私心。”
她攀着他的手臂坐直身体,终于能将字连成句,“我今日本便是要来找你,这些时日我见不到你,却一直都想亲口告诉你,我不想与秦征结亲。”
沈林手臂微顿,心间好似忽而松了口气,又听洛久瑶道:“还有三年前的毒……我定会尽力为你找到好起来的办法。”
“既是这样,我会助你解决此事。”
沈林眸色微深,轻抖了抖睫羽,“至于旁的……阿瑶不必挂心,我如今这般也很好。”
三年前的毒几乎烧穿他的心肺,沈家在明不能忤逆洛淮的意思,但暗地里也为他遍访名医,更自元陵请来周先生,可这样多的年岁捱过来,除却以药压制,并无他法。
“你说过要亲口对我说的。”
洛久瑶却不答应,她还想同他说些什么,窗外隐约闪烁起光亮。
洛久瑶这才发现,他们已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光亮愈发靠近,不一会儿,沈无忧手持灯烛,轻叩门扉。
“公子。”
屋室重新亮起来,沈无忧退后些,禀道:“公子,是宫里的消息,大公子命我来告知……”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偏了偏,落在洛久瑶的身上。
洛久瑶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沈无忧继续道:“姑娘,棠西宫的那位容妃娘娘身中剧毒,似是危在旦夕。”
洛久瑶皱眉,正欲起身,手腕却被旁侧的沈林按住了。
她回首,对上他沉静的一双眼。
沈林对她摇摇头,看向沈无忧:“我们已知道了,去备车罢,一会儿送你们姑娘回宫。”
洛久瑶重新坐下,思绪也已恢复平静。
“你觉得有蹊跷?”
沈林点头:“臣只是觉得,一切都有些巧。”
洛久瑶沉吟一瞬,也轻轻点头:“但无论如何,我总是要回去见一见她的。”
上次见容妃时她有些话未能说完,而这么多年过去,她也的确有件事想要问她。
沈林站起身,与她一同走出去:“臣备了马车,会有人妥帖送殿下回宫。”
他送她到客居外,送她穿过庭院中的回廊,送她出沈府,又送她到马车旁。
送别的路太短,从宫墙内走到他身边的路却太长。
最终,他抬起手,轻声对她说:“殿下,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不管是什么,臣都会站在殿下身边,会牢牢地托住殿下。”
洛久瑶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闻言又转过身,朝他伸出手。
指节相触,勾缠在一起又分开,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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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宫道依旧寂静,与常日似乎没什么差别。
棠西宫的消息没到阖宫尽知的程度,想来是已被压下。
才回到延箐宫,洛久瑶便瞧见庭堂里立着一道熟悉的影。
洛久珹正等着她。
急切的心情几乎要摆在明面上,见洛久瑶终于回宫,他匆匆迎上来。
“夜半三更,宫门都下了钥,你不在自己宫里,又跑到哪儿去了?”
“你难道一直同秦征一起?他那样的人,你与他之间有什么好纠缠?你可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有多久?”
“皇兄,稍安勿躁。”
洛久瑶轻轻揭过他的问题,只安抚道,“我已听闻棠西宫的事,既如今没有坏消息传出,想必还有转圜的余地。”
“转圜?御医只去棠西宫半个时辰便离开,此后更是连送药的人都没有,我如何安心下来?”
洛久珹却没办法冷静,言辞急切道,“究竟是谁要害母妃?难道是淑妃?”
洛久瑶沉默不语。
见她不说话,洛久珹严肃道:“可这么多年,她还不肯放过她吗?母妃如今于她没有半分威胁,她为何这样做?是因我们之前去过棠西宫?可她怎么知道?难道是那日尚食局的刘姑姑走漏了风声?”
他一连几问,将猜测尽数道出,洛久瑶却思虑着,摇了摇头:“不,不应该是她。”
虽然那日前往棠西宫一事是刘姑姑主导,全程知晓此事的宫侍亦只有刘姑姑与青棠二人,但刘姑姑是沈林的人,她相信她。
而此事主导,也不该是淑妃。
她含糊其辞,洛久珹反而更加焦急,碎着脚步在她身边打转:“如今怎么办?我遣人去瞧过,棠西宫外守卫森严,我们要如何才能见到母妃?”
瞧他急切,洛久瑶反倒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我为何要去见她?”
话音落下,洛久珹的眼眶倏然红了一圈:“洛久瑶,在若芦巷发生的一切是你我的恩怨,可我母妃从未亏待过你分毫,如今她中毒在身危在旦夕……”
说着话,他声音愈发弱下去,尾音飘散在空荡的殿堂中。
他走至她身前,身体微微颤抖,似做了莫大的决定般,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求你。”
他说,“皇祖母,东宫,秦征……还有沈御史,你既能周旋其中,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洛久瑶稳坐堂中。
她坐在当日洛久珹冲她摔砸茶盏时所坐的正位,眼睫微垂,看向跪立在下的少年。
她曾以为,以洛久珹一腔傲气,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妄性子,上一世他们既连生死都不再相关,他们之间的结也永远不会有解开的机会。
可这一世,他们却将从前从未宣之于口的话对彼此说出,在鲜血淋漓下,在冷寒的湖水中。
心口微震,洛久瑶抬手按下,没有说话。
“求你。”
膝下人再次开口,“过往种种皆是我之过……是我散播谣言,是我遣人到若芦巷欺凌于你……其实我自知道这些,这几日来有很多话想要同你说,可我不敢求你的原谅……你要我做什么都好……”
“洛久瑶,我只求你,救救我母亲。”
他嗓音颤抖,俯身,竟要垂首叩下去。
洛久瑶伸出手,先一步扶住他。
她起了身,立在他面前。
“兄长。”
她说,“书信一封罢,我为你带去棠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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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久瑶没有伪装隐藏,亦没有去找刘姑姑,她提着灯,独身一人去了棠西宫。
棠西宫的门庭冷冷清清,久瑶环顾四周,目光在宫墙侧躲闪的几道人影处停留一瞬,很快移开了。
不知是不是近些时日宫中关乎洛久瑶的谣言太多,守卫见人前来,竟主动打开门。
入内,寝殿空旷而安静,只床帐前燃了一盏断烛照明。
映着微弱的烛火,垂下的帘帐上投出一道纤瘦的影。
“娘娘。”
洛久瑶唤一声,走过去,看清帘帐内的人。
大概是疾病缠身太久,女子比前些时日更消瘦些,苍白的面上是颧骨凸起的痕迹。
她微微睁眼,那双眸子灰败,连烛火的光亮都折不出了。
洛久瑶半跪下去,在她的床前俯身:“娘娘。”
“久瑶。”
知道她会来似的,容妃有些费力地侧身,伸出手来,“好姑娘,你来了。”
“是。”
洛久瑶应一声,接住她枯枝般的手,一瞬间,好像看到她暮气沉沉的面上浮现出一丝近乎轻快的笑意。
“娘娘如今可如愿了?”
洛久瑶将她的手放回到床榻上,“娘娘想见我,叫青棠知会一声就是,何必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第52章
察觉到洛久瑶的疏离, 容妃的手微颤。
她有些费力地抬手,想要去抚一抚洛久瑶的脸。
洛久瑶躲开了,反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中:“得知娘娘如此, 七皇兄很是挂念,托我带一封信给娘娘。”
眼底失落一闪而逝,容妃接过信纸。
她并不打开,只是将信纸攥在手里, 低声问:“久瑶,你这次前来,又愿在这里待多久呢?”
洛久瑶看着她:“那要看娘娘想同我说的话有多少。”
听她愿意留下,容妃的唇角终于弯了弯。
她的目光自她身上移开,望向她身后的黑夜,望向好遥远的地方。
“久瑶,你愿意来听我说说话,我很高兴。”
“上一次有这样高兴,还是皇后姐姐在的时候。”
再次自容妃口中听到先皇后,洛久瑶已不如前些时日那般失措。
她平静接道:“我记得, 娘娘是在章平元年来到这里的。”
那时的洛淮初登大宝,半年后的东初冬, 江南的官员将容妃送来了燕京。
“是啊, 说起来已是十八年前了。”
容妃轻笑,似是自嘲, “久瑶,在燕京生活了十五年, 你从未见过江南的春色罢?与那儿比起来, 燕京城是没有春天的。”
“只是我自入宫后,也再未见到过那样好的春天了。”
“江淮温家没落多年, 恰有两位年华正好的女儿,长女姝色江南尽知,她十八岁那年,温家攀附巡察当地的京官,要将她送来燕京。”
“可途中生乱,她竟死在了来京的路上,彼时天气炎热,连人的尸身也没能运回江淮,就草草葬在临近的矮山。”
“长女死后,为保荣华,温家又送出才及笄的幼女……我离开家时只有十六岁,我本名温云,我的长姐,名为温凌。”
温云依旧笑着诉说。
浩海天地,雨湿青萍,她的言语好平静,洛久瑶却好似能自其中窥见她当年失去家人,身处异乡时万分之一的惊惶与哀切。
温云继续道:“大抵是占得长姐五分容颜的缘故,我顺利留在宫中。得赏,晋位,赏赐若流水般送进棠西宫。”
“可我枕在金玉中却夜夜梦魇,燕京太冷,才到冬月我便大病一场……是皇后姐姐到棠西宫,她着人寻了江南的小食与物件,又带了一枚珠花……是长姐的,皇后姐姐着人好好安葬了她。”
“皇后姐姐待我很好,或者说,她待许多人都好,她让我想起已逝的长姐,幼时候我体弱总病着,每每不愿喝苦药,她也会拿小物件来哄我开心,用蜜饯哄着我喝药。”
提及旧事,那双灰败的眼睛一寸寸盛满光亮,洛久瑶看着她的眼睛,问出了萦绕在心间许久的话语:“先皇后,她是什么样的人?”
温云轻轻笑了。
她自怀中取出那块和田玉佩,顺着玉佩的绳结触到白玉,轻捻了捻。
“是啊,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曾问她,我入后宫,明明是与她分摊圣恩的人,她为什么还待我那样好。”
“她只说,皇后是天下的皇后,她身为皇后,理应竭力照拂天下女子。”
“可天下太重,姐姐的肩膀好瘦,皇城之中波云诡谲,恨总是要比爱多一点。”
“姐姐她……大概是不该属于这里,却被宫墙困锁一生的人。”
温云说了许久,提及从前,她的神色总是比如今更鲜活些,偶尔笑起来,便显出八分当年身为宠妃时的模样。
洛久瑶安静听着。
在温云的言语中,她看到那个与众人口中所言大不相同的影子。
那个众人口中贤良温婉,恪守礼教的先皇后,也曾是在宋家倍受疼爱的幼女。众人知她端庄稳重,精通诗书礼乐,却不知她曾最爱是纵马于长野,她曾喜欢在春日里登高游山,云袖翩翩,散落半数的乌发上簪满春花。
宋家女可以恣意不羁,皇后却要端庄贤良。
“于洛淮而言,姐姐只是一柄好用的刀,她生前被用来斩断世家之间的联系,就连死后也要被他利用,在祭奠时以不敬之名铲除朝野中的异党。”
屋室阴暗,温云的笑也被染得有些冷,“人人都说圣上爱重发妻,于先皇后之爱深沉,可他那样的人,哪里懂什么爱?”
一语尽了,骤风忽至,烛火闪动,洛久瑶取了只新烛引燃。
屋室重新明亮,她跪在温云的床畔,问她:“娘娘的话既已说完,我还有一事想问——当年那碗甜汤,娘娘究竟想给谁?”
温云放开手中白玉。
她道:“久瑶,当年你换过那碗甜汤时我曾想,或许你是个太早聪慧的姑娘。”
“当年甜汤中的药若说是用于谋害妃妾,娘娘尚且能活命。”
洛久瑶简言道,目光锐利,“可娘娘该清楚,原本的甜汤中并没有致使女子不孕的药,而娘娘用的药那样厉害……若是端去给旁的什么人,丧命的不仅是您自己,若不当心,是会株连全族的。”
温云轻笑,错开目光。
她的视线飘向窗棂,像是落到很遥远的地方,不过片刻又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