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殿门已不知何时关合了, 往日空旷高阔的佛殿在泛着血色的光线中竟显得格外压抑。
烛火染照的光影在前,坠在太后倒地的尸身上,鲜血自一片暖黄的烛光潺潺流淌向暗影中, 流淌到洛久瑶的脚下。
洛久瑶却毫无知觉,周身的血腥气被草木香遮得淡下几分,她回首,看向身后的沈林。
自那日在宫中分别, 他们已有近一月未曾见面。
她不愿他参与此事,自然也不能叫他知晓,连往日来往道安的信件也几乎断绝了。
可他还是来了。
不同常日,今日的沈林穿了件深色的衣袍,他的面色本就因多年染病较常人苍白些,如今着深色衣袍,更显整个人苍白如纸。
这张纸淋湿了,染了潮湿的雨,沾了殿内浓烈的焰色与血色,面上的神情好似也陌生起来。
那是洛久瑶前世不曾见过的神色。
沈林的目光没有如往常般停留在她身上, 只掠过一眼,确认了她身上没有伤处便移开了。
他望向香案前的尸身, 扶洛久瑶站稳后便收回手, 抬步绕过她。
青砖几乎染透鲜红,沈林垂着眼, 一步一步踩过地上的血,走向太后倒地的尸身。
繁复的衣袍已完全被血染红浸透, 太后的死状并不好看, 她流了很多血,仰倒在地, 喉间还插着那柄锋利的短刀。
短刀太利,杀人极快,她没能瞑目,双眼大张着,似在望她曾跪过的,那尊高耸在上的佛像。
沈林的目光依旧平静,不像是见人的尸身,倒像是正瞧着什么落在地上的摆件。
他弯身握上那柄染尽鲜血的短刀,抬手抽出,鲜血再次迸溅四溢。
洛久瑶望着他的侧影。
他的衣袍溅上了血污,却因是深色并不明显,唯有染在颊侧的一抹血色鲜明得惊人。
洛久瑶一时有些怔然。
上一世她所见的沈林从来都是雪胎梅骨的君子,若玉泽如新雪,血污尘泥半分也沾不上他的袍角。
他清醒,坚定,怀抱着对她,对这个世间最柔软的善念,风雪飘摇,天地如晦,他也该独立在破晓时的第一缕晨光里,一尘不染。
他不应该到走到肮脏的血污中来。
至于上一世她暗中的所为,那些见不得光的种种,她亦因此从未在他面前袒露过半分。
洛久瑶看向那个影子。
可她却也知道,她从未袒露,并不代表沈林一无所知。
沈林自供桌侧的杯盏中蘸了清水,敛着眼睫,十分认真地用衣袖将刀刃上的鲜血一寸寸拭净。
像是在擦拭一件绝无仅有的珍宝。
拭净短刀上的血,沈林转回脚步。
他走来,鞋履踩在旁侧干净的青砖,黏连着带出一串血印。
他将短刀捧在洛久瑶眼前,缓缓躬身。
“臣擅自做主前来,但殿下尽可放心离开,臣会为殿下断后。”
“是啊,你还是来了。”
洛久瑶伸出手,却没有去接沈林手中的短刀。
她的手就落在他掌心里,反倒轻轻用力,将刀柄按在他手中。
“沈林,你都看到了,你有了我的把柄。”
刀柄重新沾上血渍,沈林握紧她同样染血的手。
原本干净的手因他的动作染了血迹,他说:“臣从不是置身事外,目睹一切的无辜者,臣来此……是为做殿下的共犯。
洛久瑶眸光微动,心脏几乎不受控地在胸腔乱撞。
她扶他直起身体,上前两步离他近些,仰起头。
她说:“沈林,既做共犯,泥沼深潭,朔风凛雪……你要同我一起吗?”
她的嗓音很轻,却不像是一句问询,更像是一道邀请。
一道,笃定他会应下的邀请。
沈林垂首看着她。
昏暗的佛殿中,血色在暖烛的照映下浓重异常,烛火煌煌,将她的眼睛映得好亮。
而此时此刻,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倒影出他的影子。
沈林的胸腔忽而涌动起来,星火迎风,瞬然间燃成飘忽的焰,灼得他心口发疼,将他仅存的理智一寸寸燃烧殆尽。
飘散的灰烬中,他又一次看到祭殿长阶之上那个孤绝伶仃的影子,而他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于是拾级而上,企图走近她。
直到他望见她手中出鞘的利刃,望见庙宇中倾塌的佛像,他的手终于沾染了鲜血,他也终于走到她的身边。
星火燎原,他望着她,连目光也烫得灼人,那些染着私念的心思若野草一般滋长出来,被火舌舔舐,几乎将他吞没。
而他置身其中,甘之若饴。
短刀已被他们交叠的掌心焐热,沈林指节微顿。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开口,虔诚又郑重:“臣愿站在殿下身畔,愿与殿下一同,愿为殿下,舍身入……”
洛久瑶捏了捏他的掌心,止住他的未完的话语。
“好了,我都记下了。”
她踮着脚,仰起脸,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
“你不可以骗我。”
她轻声开口,连呼吸也与他的缠绕在一起。
“好。”
沈林的身体有一瞬僵住,他抬手,指腹轻蹭过她的脸颊。
而后他听到她的一声问——
“沈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说……”
殿门忽而从外打开了,长风穿堂,吹散那一句话的尾音,将潮湿的雨雾洋洋洒洒拂落至佛殿中。
沈无虞跨入殿内,先是愣了一瞬,而后连人带剑被走慢一步的沈无忧揪了出去。
洛久瑶侧首,看到那两个少年与在后跟随的守卫,下意识退了退。
却是沈林牵紧了她的手,宽袖掠动,掩下二人手中短刀。
“公子,寺庙内外的刺客都已肃清了。”
沈林点头,道:“清理干净,找人安抚好庙中僧人,行事莫要太张扬了。”
二人领命退下,片刻,沈无忧又折返回来。
“公子……”
他压低声音,视线落在香案前太后的尸身上,欲言又止,“公子,这间佛殿要如何清理?”
沈林回首,与洛久瑶对了道目光。
他看向地上的尸身,正欲抬步走上前,却被洛久瑶曲指勾住衣袖。
洛久瑶拦下他,踩过青砖上未干的血迹,走到香案前。
香烛跌落,火苗触及供在案侧的经文,霎时间燃烧起来。
她绕过太后的尸身,立身在缓缓燃起的火前,轻声道:“太后在清台寺礼佛祷告时遭刺客埋伏,不慎遇刺,虽竭力脱逃,最终却仍不幸……葬身火海。”
话音落下,洛久瑶呼出一口气,好似要将入殿后萦绕在鼻息间的血腥气息尽数吐净一般。
沈无忧依言,领命离去。
殿内大火愈烧愈烈,连血腥味也烧尽,殿门重重关合。
殿外,雨依旧落个不停。
雨水重刷着沾满血水的青砖,洛久瑶抬头望向昏沉的天际。
微凉的雨水迎面,打湿了她的眉眼。
一柄纸伞旋即撑在发顶,遮住淋漓洒落的雨珠。
沈林撑伞在旁,道:“连日阴雨,眼下这场雨一时大概也不会停了,臣已备好马车送殿下,殿下到车中歇息一会儿吧?”
洛久瑶收回目光,朝他点了点头。
她走得缓慢,一步步踩在殷红未褪的青砖上,许久也没能走到寺外去。
沈林的步子也很慢,跟在她身侧,撑伞的手无意识地朝她那旁倾了倾。
砸在伞顶的雨珠清脆,他们共撑着一把伞穿行过横斜满地的尸身,踩过流淌在青砖上的血水,出了清台寺的寺门。
坐到熟悉的马车中,洛久瑶的身体终于有一瞬脱力。
她感到口渴,强撑着坐直身体,抬起的右手却颤抖得厉害,连沈林递来的一杯水都接不住了。
沈林按下她的手,捧着杯盏递到她唇畔,喂她一口口喝下去。
水落到肚子里,她的面色缓和许多,于是道:“沈林,这些时日唐折衣来找过我,我躲她,是故意忍着,不想去信给你。”
“臣都知道。”
听她坦诚,沈林笑道,“那日在宫中殿下说得很清楚,臣明白,殿下不愿臣参与到此事中来。”
洛久瑶轻声叹息:“可你还是来了。”
沈林垂了垂眼:“殿下能信过旁人,臣虽也想过该遵殿下的意愿,但臣……却实在信不过旁人。”
他是在说秦征了。
洛久瑶听出他言下之意,知他已清楚她去找过秦征,底气没由来地有些不足。
她勾了勾他的指:“是啊,今日多亏有你在,下次我定不瞒你。”
她嗓音柔柔冲他卖乖,言语却是真情切意。
不知是不是故意如此,秦征调换的守卫有问题,若非沈林今日及时赶来,诚如太后临死时所言,她杀得了她一人,却走不出这清台寺。
但眼下不是纠结于秦征是否有害人之心的时候,于乱中生还实属不易,回宫后的遮掩却更难上百倍。
弑杀太后一事听来的确过于胆大,但刘姑姑还留在宫内,洛淮也不是傻子,若经她提点,不是没有可能联想到此。
正思量,沈林捏了捏她的手指:“殿下不必担忧说辞,臣送殿下回宫。”
“不可。”
几乎下意识脱口,洛久瑶攥紧他,认真道,“这件事我一人应付便够了。”
太后的死不是小事,如今这般,她已有负沈停云临行时的嘱托,不能连沈家也一并拖下水。
沈林还要说什么,周遭忽而传来急而碎的马蹄声。
由远至近的马蹄声中,马车缓缓停下了。
第59章
“洛久瑶。”
一声熟悉的唤传入, 洛久瑶打开车门。
入眼是一队持刀带剑的人马,俨然皆是训练有素的侍卫。
洛久瑶朝前看去,便见众侍卫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身着戴孝素衣的少年骑着马,自众人中走出。
同洛久瑶打了照面,洛久珹自马上跃下。
见是洛久珹,沈林亦下了马车, 扶着洛久瑶走下后才朝眼前人行礼。
“臣见过七殿下。”
洛久珹朝他点头,当是受了他的礼。
而后上前一步,便要拉洛久瑶到身边。
洛久瑶下意识退开,警觉道:“皇兄怎会在此?”
洛久珹却不解释,只压着声音道:“你先随我回宫。”
洛久瑶不听,也不动,摆明了要一个理由。
洛久珹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清台寺出了这样大的事,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吗?”
洛久瑶的神色依旧平静:“我该同你解释什么?”
洛久珹气得咬牙:“若不是洛久瑄告诉我,我竟不知你的胆子这样大。”
洛久瑶这才皱起眉头:“今日之事, 是洛久瑄告诉你?”
洛久瑄知晓今日之事,洛久琮定也已知晓了。
沈林说的不错, 她的确太过轻信他人——上一世多番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 不会因重活一世便打消了对她的杀意。
“清台寺出了这样的事,哪儿还容你这般啰啰嗦嗦的?”
洛久珹面露急色, “我赶来时在山下见到一队人马,看样子是宫里人养出来的暗卫, 幸而我的人足够多才将他们全数劫下, 只是有这一队便还会有旁的,消息太快, 我能知道的消息,宫里恐怕也已经知道了。”
听他这样说,洛久瑶点一点头。
她侧首看向沈林,正欲开口,便听洛久珹道:“沈大人,眼下我要带皇妹回宫,我们分两路走,还请你留下断后,不要为人察觉。”
洛久珹难得安排周全,本想说的话都叫他抢去,洛久瑶抬手,勾了勾沈林的指。
沈林却放不下心,指节微动:“殿下。”
洛久瑶知他担忧她回宫后的处境,于是将他的手指攥紧了些,轻声道:“放心,护好自己。”
沈林缓缓松开手,面色虽犹豫,却仍点了点头。
洛久珹翻身跃至马上,又扯着洛久瑶上马。
“沈大人。”
临行之际,他再次唤住沈林,“若是此后遇上困境,还要劳烦你多多相助了。”
沈林应:“臣明白,二位殿下尽可放心。”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
似是将沈林的话当做了一句承诺,语罢,洛久珹纵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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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回宫后连喘息的机会也不得,便有御前的人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