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四个年轻男子上来,舅舅喊一声“起”,抬起了棺木。舅母把奶奶的遗像从灵堂上取下,放在苏明明手里,苏明明吸一口气,捧着遗像走到棺木前,拾级而下。章弦辉去扶着沈芳契站稳。
这时在庭院里等着的道士站出来,念了几句咒语,往天空撒了一把符纸,一路向村外走去。苏明明捧着遗像跟着,后面是章弦辉扶着沈芳契女士,舅舅一家又随在后面,再后面是李家远亲和村子里的邻居。
李氏祖坟就在村外山脚一个朝南的山坳里,一排有三座坟茔,最边上是一个刚挖好的墓穴。道士指挥着放下棺木,又念了一段咒语,便让撒石灰,下封土,立墓碑。
苏明明和沈芳契相互搀扶着,看着奶奶变成了一座泥土堆。沈芳契哭得站不稳,章弦辉上前扶住。苏明明看着他,眼中有怜惜之色。
章弦辉不明白她此时的眼神代表着什么心情,他也看着她,用询问的眼神。苏明明偏了偏头,示意他朝后看,他扭头看向身后,再也没有想到在这里看到了采颖。他朝采颖点下头,算是打招呼。采颖没看他,眼睛落在他身边的苏明明身上。明明收回目光,看着村民培土。
新坟立好,道士围着坟堆走了三圈,再撒一把符纸,点上香烛,摆上供品,宣告葬礼完成。舅舅舅母、表弟和弟妹上了香,陪着道士回村,亲戚和村人各自往回走,坟前只剩下沈芳契女士、苏明明、章弦辉,和远道而来的乐采颖。
苏明明没理采颖,点了三柱香插上,念祝道:“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念完三鞠躬。沈芳契听她念这么一串,说道:“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你讲讲。”明明说:“这是《诗经》里的一首,说我们生于世上,有罗有网,有灾有乱,不得自在。今日之后,苦难终止,长眠于此,不用醒来。”
沈芳契拍拍她手,说祝得好,也点了三支香插上,默祷几句,叹一口气。掸掸衣上的香灰,正迈步欲走,却见明明站着不动。沈芳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前面一个陌生瘦削的女子,端详了一下,问:“你……”
乐采颖上前一步,行了个礼,说:“伯母,我是采颖,乐采颖。你不记得我了吗?”沈芳契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啊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是采颖啊。”脸上闪过有一丝惊讶,还有一丝欢喜,毕竟是有人惦记着她,便问采颖好,说:“哎哟,是采颖啊,好多年没见了,你怎么来了?”
这话一说出口,像是又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看了眼苏明明,讪讪地向她解释道:“明明,这是乐采颖,严聪的大学同学,以前来家里玩过。是……是严聪的朋友。”又问乐采颖说:“采颖啊,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为你找来。”再看看苏明明的脸色,一时局促难安。
苏明明摸摸婆婆的背,温言说道:“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但我知道乐小姐。乐小姐是严聪大学摄影社团的朋友,严聪在温州出车祸去世,乐小姐就在同一辆车上。当时听说是昏迷了,过了好久才苏醒,现在看来是恢复了。乐小姐,最近好吗?”声音平和,没有什么异样。
章弦辉本来奇怪采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时就想,可能是采颖看到了报纸上的讣告,知道了葬礼举办的村子,到了村里正好看到出殡的队伍,就跟了过来。采颖会从杭州大老远到这个偏僻山村,来参加一个老奶奶的葬礼,那只能是因为严聪的原因。
沈芳契倒是越听越不自在,当听到乐采颖是和严聪在同一辆车上时,脸色一变,再听说出事后昏迷不醒,又露出了同情的神色,关切地问道:“采颖,你都好了吗?”
乐采颖不理章弦辉和苏明明,上前挽住沈芳契女士另一边胳膊,问:“我都好了,伯母。难为你还记得我呢。”沈芳契说:“严聪带回家的女孩子不多……”说了半句,又住了口,又看一眼苏明明。
乐采颖说我来跟奶奶告个别,站到坟前鞠了三个躬,然后对沈芳契说:“伯母,我想跟苏明明小姐说两句话。”沈芳契看向苏明明,苏明明点点头,对沈芳契说妈妈你先回去吧,我陪乐小姐再待会儿。沈芳契连声说好,转头对章弦辉说那我们走吧。
章弦辉这个时候想说留下来,既找不到借口,又不能不管沈芳契女士,只好扶着沈芳契女士往村子里去,边走还不停回头看。沈芳契女士自以为明白乐采颖和苏明明的关系,还打圆场说:“严聪的同学,难得有这份心。”说完自己也不太相信,站住了,向后看。
章弦辉见前面不远就是表弟和表弟媳,表弟媳走得慢,表弟挽着她,两人就落了后面。他扬声招呼,示意两人照顾一下沈芳契女士,他忙回转坟边去了。
坟边两人一坐一站,苏明明找了块石头坐下,石头上垫着张黄裱符纸,乐采颖站着,看着新立的石碑出神。
章弦辉走过去,看着两人这情形,不知是该发愁,该尴尬,该劝和,该生气,还是该隔开两人,还是该怎么样,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他该怎么做才算是好。
章弦辉看看采颖,她像是又瘦了一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腕细得像一根扁藤,亚麻色的宽松衣裤,山风吹得贴在她的身上,更显得瘦骨伶仃。头发也枯槁毛燥,应该是很久没有去美发店护理过了。他再看看她的脸,曾经采颖喜欢旅行,平时又要跑稿子,皮肤晒得带一点太阳棕,头发烫小卷,长齐耳下,好洗好干好打理,整个人干练利落,现在是一脸的苍白和颓废。
“你吃药了吗?”他脱口而出。采颖充耳不闻,章弦辉又问:“爸妈知道你在这里吗?”采颖嫌恶地看他一眼,不理他。章弦辉没办法,摸出电话要打给前岳父,采颖冷冷地说:“你敢打电话,我就把你的电话扔进坟里去。你可不可以不管我的死活?你是我什么人呀,轮得到你来管我吗?”
章弦辉忍耐地说:“就算是一个陌生人出了事,或是神情不对,路人基于道义,也不会袖手旁观。我还能不管你的死活?”退后几步,摸出电话来,拨通了采颖爸的号码,简单讲了下采颖的位置,说等下我送采颖回去,爸你放心吧。我会盯着她吃药的。
他收起电话,发现两个女人都看着他,他挥了挥手,解释说:“我觉得我做得对。”苏明明这时候噗嗤一笑,乐采颖歪了歪嘴角,嫌弃地说:“多事。”章弦辉忍着不说话,双手插袋,看看采颖,又扭头看向苏明明。苏明明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看着他,他心里说一句小坏蛋。苏明明扭头一笑,竟似听到了他的心声。
乐采颖摸摸口袋,拿出一包烟来,抖出一根,又去掏打火机。章弦辉说:“别抽了,对身体不好。”采颖像没听到,叮的一声打着了火,点燃香烟,深吸一口,问道:“苏明明,你觉得这个人哪里好?你不觉得他又啰嗦又婆妈又不会看人脸色又爱多管闲事?你看他刚才说的像话吗?送我回去?”她跟苏明明问完话,掉头又和章弦辉说:“你就不在意人家心里怎么想?”
章弦辉不答,苏明明好奇,问道:“乐采颖,你到底觉得他哪点不好,你告诉我,我也好留意。你知道我这个人这方面有些迟钝,也许你一说,我领悟了,可能就避雷了。”章弦辉皱眉看着明明,苏明明眨一下眼睛。
乐采颖再吸一口烟,看看两人,抱着胳膊说:“就……你不觉得他刚才的行为很伤人吗?反正我觉得不舒服,管头管脚,管到你灵魂深处,生怕你不爱他,背上长了一双眼睛,你做什么都是错。你抽烟,他说当心咳嗽;你咳嗽,他说当心肺炎;你生病,他唠唠叨叨;你想安静会儿,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倒比说一百句话还烦人。我在三层楼上抽烟,他在地下室说别抽了。”
采颖开始还平静,慢慢越说越气,语速越来越快,“你就不能不管我?我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你一天做五杯咖啡让我喝,是怕我睡着了会睡死过去吗?还是在窥视我在干什么?我说了要喝咖啡了吗,你就给我送?”
章弦辉哑然失语,待要为自己辩解,竟是无从说起,摊了摊手,闭嘴不说。乐采颖弹一下烟灰,对苏明明说,“你看吧,就是这样,说他他就不响。跟他在一起,除了生闲气,就是生闷气。”
章弦辉叹口气,脱下身上的西装,扶苏明明站起,把西装折叠了一下,铺在石头上,再让苏明明坐下。苏明明抬头一笑,眼里尽是促狭之色。
乐采颖哼一声,说:“人家说冷了吗,你就瞎献殷勤。”苏明明又问:“那你和严聪在一起,他就不问你的冷暖寒热?”采颖反问:“他管过你吗?”
“没有。”苏明明摇头,说:“所以章弦辉君对我好,我就很喜欢呀。”采颖扔下烟蒂,不屑地说:“冷暖自己不知道吗?需要别人提醒吗?你是只有三岁吗?大家都是成年人,在一起是为了精神交流,又不是找保姆找阿姨。”她又取出一根香烟,点燃了抽起来。
章弦辉摇摇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问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就为了送一送奶奶?”采颖问:“不行吗?我和奶奶以前很熟,她对我很好。”抽一口烟说:“我们三个,我和严聪,还有奶奶,我们大学时有一年清明节回这里住过两天。严聪说小时候常和表弟在这里的河里摸鱼捉虾,打鸟捕雀。我也很喜欢这里,春天时山里开满了花,一条山沟里都开着木香花、金樱子、缫丝花、野蔷薇、粉团,白的白,粉的粉,全都花心嫩黄,香气扑鼻,美得像仙境一样。”她出了会儿神,说:“既然知道你们在这里办葬礼,一时兴起,就过来看看。”
章弦辉一下子毛骨悚然,问道:“什么叫知道‘我们’在这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你知道明明在这里不奇怪……对了,你看见我在这里,为什么一点不惊讶?”经他这么一说,苏明明也疑惑起来,两人一起望向采颖,等她回答。
采颖眼望远处,抖抖烟灰,说:“苏明明,如果严聪说他外边有人了,他要搬出去住,你会怎么做?”
苏明明愣了一下,说:“他没说过。”采颖不耐烦地挪挪脚,“我没问你他说没说过,我是问你如果发生这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采颖,别说了,我送你回去吧。”章弦辉温和地说:“你吃药了吗?带在身边吗?没带的话我们在路上看到药店再买。”他有些不安地看向苏明明,明明眼里有一丝不舍一闪而过,章弦辉的心脏猛地被一根钢丝锯拉过,痛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在地。他就势蹲下,闭了下眼,深呼吸一下,再张开眼,对苏明明说:“我去去就回。”
苏明明用比平时说话声音稍高的声线说:“乐采颖,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严聪如果向我提出离婚,我会马上答应。他如果说要搬出去住,我会为他打包行李,并问他什么时候决定了就告诉我。”
“为什么你不先提出离婚呢?”采颖手里的半支烟烧到了最后,长长一截烟灰欲坠非坠,她把烟弹进前面的一个地洞里,再踢过一块草泥盖在上面,用鞋压实。“你爱他?”
苏明明抬起手,像是要去摸身边章弦辉的头,但在空中停下了,收回来理了下自己的头发,把荡在脸边的长发拨到耳后,笑笑说:“乐采颖,我在家里是乖巧的女儿,在学校是不出风头的安静学生,老师点我的名让我回答问题,我声音小得连同桌都听不见。我也没出过社会没上过班。我不擅长做决定去通知别人,我只会等别人做决定,然后接受一个结果。”
“换句话说,你不会主动去伤害别人。”采颖鄙夷地说:“你这样做,就以为自己道德高尚了吗?”
苏明明嗯了一声,思考了一下,说:“有的人就是做不到当面撕破脸。”她看向蹲在她身边的章弦辉,“你等她提出离婚很久了是吗?”章弦辉点点头,苏明明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提呢?是怕伤害她吧?”章弦辉看着苏明明说:“我以为我等在那里,她总有一天会回头。”
采颖厌恶地说:“你们两个还真像。他就是跟你一样,我说要搬出去,他会马上为我打包行李,一分钟不带挽留的。你为什么不挽留呢?你要是挽留,也许我就不走了呢?”
章弦辉不说话,苏明明也不说话。
第32章 采颖(2)
采颖看着他们,说:“我明白了,你们巴不得我们先提出,这样你们就可以站在受害人的位置,不用背负心理压力。你们要当好人,就用沉默把我们逼成坏人,你们太卑鄙了。”
章弦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以为你既然提出要求,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尊重你的决定。”
采颖怒道:“你这个人是不会生气吗?你是天生不会生气,还是根本就没有气性?我要我的爱人跟我吵、跟我闹,冲我大喊大叫,抓住我说爱我,威胁我说你敢离开我就杀死我,然后夺门而出,又跑回来说我们和好吧,我试过了,没有你我就不能活。”采颖闭上眼,眼泪从眼缝里滚下,“我离开了,他和你结了婚。”后半句话是对苏明明说的。
“你离开了,他和我结了婚。你们又见面了,他对你说,没有你他不能活。”苏明明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你们爱得轰轰烈烈,披荆斩棘,摧枯拉朽,世间万物为你们绕道,所有的规则在你们面前崩溃,你们爱得忘我,奋不顾身,可歌可泣。那我是你们爱情的试金石吗?你要不要拿剑在我头上砍一刀,看看我是不是会被你们的爱情劈成两爿?”
苏明明看向章弦辉,章弦辉也看向她。章弦辉想她曾经说过这番话,那是在南高峰顶上,梅雨里有她身上的白兰花香,她说她向往这样的爱情。那天他吻了她,向她求欢,她一时情动,结果是催发了风疹。她只会接受结果,由结果倒推成因,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章弦辉带着歉意对采颖说:“对不起,采颖,你想要的那种爱情我给不了。”
采颖摸摸香烟盒,里面空了,她把空烟盒捏扁,扔在地上,问章弦辉,“你还要送我回去吗?”章弦辉站起来,过去把地上的空烟盒拾起,揣在裤兜里,说:“我送你回去,我答应了你父亲的。”采颖看一眼苏明明,说:“他说要送我回去。”
苏明明点点头,说:“路上开车当心。”采颖不置信地问:“你就这样放他走?”苏明明反问,“为什么不呢?他要回来,自然会回来,那是他的决定。”采颖疑惑地问:“严聪一次次回去,就是因为你这样的态度?”
“我不知道,我没问过,我连他外头有人都不知道。”苏明明摇头,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经常出差,我只知道他要出去拍片,一拍就是几个星期,相机从不离身,回来就在书房整理那些照片。我偶尔进书房去给他送茶送水果,在电脑屏幕上见过那些山岚海雾、危岭奇峰、高山峡谷、日升月出、夜空星轨,全都美丽绝伦。”
她停一下,眼前好像出现了那些美丽的风景,她脸上有一丝向往。“他从来没主动展示给我看,没告诉过我为了拍那些自然奇观,他花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血,等了几天几夜,是不是忍饥受冻,是不是无怨无悔。他也从来没说过要带我去看看,也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去看看那些奇观丽景。不,我真的从不知道他外头有人,我只以为他觉得他和我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他的世界是全世界,我的世界是左触右蛮,蜗牛的角。我不会懂他那些辽远和壮阔。”
苏明明看向乐采颖。“乐采颖,‘思乐云蔼,言采其颖’,我知道你的名字出处,我不是无知妇孺。你和严聪去过哪些地方,可以告诉我吗?我不是为了别的原因,只是好奇。你们共享的私人领域,有什么是我不能涉足的。是我不配吗?是我不懂吗?是因为你是才女,而我是家庭妇女吗?是我不会痛吗,是章弦辉君没有知觉吗?是我们就该被你们践踏取笑吗?”